还未到得府衙,便听到前面叮叮当当的兵器碰撞之声,沈虔子凑到跟前一看,却是谢道韫正在和一群兵卒厮杀。旁边家丁婢女也个个手持利刃,护着一辆马车,车中还有一个不过几岁的小孩,正在不住的啼哭。
原来谢道韫听到夫君惨死消息之后,决定率众突围,谁知刚出署门,便被一群兵卒拦住,谢道韫便在车上指挥众人拼杀,然而敌兵越杀越多,谢道韫索性下车亲自动手,一出手就接连砍倒了好几个兵卒。
那谢道韫虽然年届花甲,手中长剑却不含糊。沈虔子昨晚只见识了她一手飞簪功夫便已吓得不轻,如今见她真正出手,更是不凡。长剑在她手中犹如惊鸿照影,游龙探海,所到之处,便要见血,吓得一群兵卒只敢远远围住,却无一人敢再上前。
不一会,孙恩领着一众人等已经赶到,那群兵卒为了在教主面前表现,呼喝着相互壮胆,努力上前,兵器又从四面八方向谢道韫砍将过来。
谢道韫冷笑一声,一个箭步上前,唰唰唰几剑下去,只见那些兵卒全都丢下兵器,这个抱着手,那个捂着肩膀,一齐“嗷嗷”直叫。
“好功夫!”孙恩老远看到,喝了一声彩。
谢道韫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道士模样的的人正坐轿中,旁边一群人拱卫,料想是孙恩无疑了。她也不言语,收剑立住,回头示意仆婢们不要慌乱。
“想不到如此年纪,还能有这等功夫,谢夫人真不愧是当世才女。”孙恩轿子已到近前,前面一众兵丁也让出了地方。
孙恩回头看看张陆二人,道:“你二人要来投我,现在正是显露本事的机会,擒住那女人让我看看。”
“是!”张陆二人齐声应道,他们先前已经看到谢道韫手段,于是不敢托大,两人一起跳入场中,口称:“得罪了”,就向谢道韫攻来。
那陆任之擅长的是腿功,便一腿接着一腿,专扫谢道韫下盘;而张士道精于鹤爪功,便攻那谢道韫上三路。谢道韫一见来势就知此二人都是练家子,不同刚才那些杂兵,咤喝一声,挺剑来战。
三人如车轮般战做一团,张陆二人一上一下,攻势十分凌厉,谢道韫手上虽有兵刃,但面对二人丝毫占不到便宜,只好将那柄剑舞的滴水不漏,护住全身。差不多斗了几十个回合,谢道韫渐渐被逼到死角,再无处腾挪躲闪。张陆二人相互使了个眼色,陆任之贴地蹬出一脚穿心腿,从右边直踢向谢道韫下盘,张士道则高高跃起,右爪前伸直向谢道韫左肩抓去。沈虔子在旁看到,不禁惊呼要糟。
谢道韫却是不慌不忙的将头一抬,并不躲避张士道这一爪,反将手中长剑向张士道脸上迎面一指,看似是一副两败俱伤的打法,然而剑长臂短,张士道爪未到时,谢道韫剑已到他面前。张士道人在空中无法躲闪,忙举起左爪招架,他在爪上功夫倾淫多年,双手早已硬如钢铁,一般兵刃被他一抓便要折断,因此他敢用手爪来接谢道韫这一剑。不料那谢道韫这一剑乃是虚招,张士道左手抬起正要抓剑,她却剑锋一转,向下直指向张士道左胸。左胸乃是人心脏要害所在,张士道见状大惊,可此时左手已经抬起,不及放下招架,右手更是伸在前面。还好他也是有些本事,硬生生将身体顺着剑势向后一侧,左臂跟着向下一压,那剑便没刺到心脏,更被他夹在腋下。此时张士道身法虽乱,攻势已无,但见夹住谢道韫长剑,便将右爪袭向谢道韫持剑的手,寻思正好把这剑给夺了,那老婆娘就要好对付多了。
不想谢道韫等的便是这个,一见张士道夹剑,便用力向下一扯,顺势撒手撇开长剑,同时自己借力向上一跃,刚好躲过陆任之的穿心腿,张士道被她一扯,身不由己加速向下摔去,正巧和刚刚起身的陆任之撞在一处。谢道韫则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轻轻落在地上,走上前去拾起长剑,指向二人。
二人挣扎着爬起身来,拉开架势还要再战,后面孙恩冷冷道:“够了,退下!你们两个不是她的对手,看来还需本天师亲自出马才能制服这老婆娘。”
张陆二人闻言退到一边,脸上自是不大好看。沈虔子在一旁看的十分紧张,一来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高手对决,二来是不希望双方任意一方死伤,毕竟张陆二人是自己引荐入教,而谢道韫也算是有恩于自己。直到最后看到谢道韫妙招制服二人时才松了口气。却又闻听孙恩要亲自上阵,不由把那颗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谢道韫听到孙恩说话,回身怒目而对,右手长剑斜指地面,左手横在胸前捏了个剑诀。孙恩看到,只是冷笑,原来他在一旁观战多时,心中早已有数,知那谢道韫不是自己对手,有心显露一手功夫,忽然长啸一声,从那轿椅中拔空而起,在空中将那佛尘向谢道韫全力一掷。
谢道韫听到孙恩那声长啸,便知其人中气十足,内力不凡,当下全神贯注应对。见那佛尘直冲自己而来,力道之劲生平未见,急将身子向左一侧,勘勘避过,却被那佛尘带过的气劲擦破了右肩衣服,头上鬓发更是散乱,落下几缕发丝。谢道韫大惊,暗付这贼首好生厉害。再回头看时,那佛尘竟然硬生生插入地中,须知那佛尘前面乃是马尾,如此柔软之物竟能坚硬如斯,直没入地中,可见孙恩内力之强,确是世所罕见。
那孙恩此时已然落下,单脚正立在那佛尘柄上。旁边一众教徒看到教主如此轻松余裕,不由齐声喝彩,那孙恩也自洋洋得意。谢道韫虽然吃惊,手中长剑已然刺出,孙恩也不闪避,只用脚一拨,那佛尘便自地上弹起,在空中翻了个身,孙恩一把抓住,顺势一扫,就化解开了谢道韫的攻势。
谢道韫一击不中,第二剑接连刺出,孙恩反手将那佛尘一挥,便将这剑带偏,那剑贴着孙恩脸颊过去,孙恩只觉脸上一道寒风拂过,心道:这老婆娘剑法果然厉害,可不能太托大了。
那谢道韫攻势连绵不绝,剑剑凌厉无比,孙恩却也信手拈来,手上佛尘随意挥舞,逐一化解。如此来回五十余合,谢道韫攻势渐衰,剑法渐渐散乱,脚下步法也自紊乱。
孙恩看在眼里,知道她已然不支,冷笑一声,忽将手中佛尘正对着谢道韫刺来的长剑一卷,尘尾便缠上了剑身,谢道韫见状一惊,忙向后抽剑,哪里还能抽的出,那佛尘犹如蟒蛇捕猎一般,死死缠住长剑,而长剑虽利,却割不断佛尘上的一根细丝。须知能以内力将那佛尘上的须丝激的根根直立坚挺固然不易,但要让那些须丝能既保持柔软无比又坚韧异常,过锋不断,那才是真正厉害。
谢道韫见抽剑不出,情知不妙,便不再抽,反而猛一用力将剑向前送去,想要直刺孙恩右手。孙恩不慌不忙,将佛尘向上一抬,那剑自然也被佛尘带了上去,谢道韫力道不及孙恩,人也被带着向前跄了一步,直扑向孙恩怀里。孙恩右手将那佛尘一抖,一股力道顺着长剑传了了下来,谢道韫不及撒手,不由的随着长剑转了半圈,背后正向着孙恩,孙恩手一伸,抓住谢道韫左手向上一扣,便已制服了谢道韫。
王府众家丁婢女见夫人被擒,便要一拥而上,谢道韫大喝一声:“不要过来,你们不是他的对手,过来只会送死。”一群人见夫人说话,都只好站在原地不再向前。
孙恩哈哈一笑:“好一群爱护主子的下人,好个爱惜下人的谢夫人。”又回头对王府众人道:“你家夫人说的不错,还不放下兵器!”
王府众人虽然心中不甘,但苦于夫人受制于敌手,只好纷纷放下兵刃,谢道韫此时也松开手中长剑,孙恩将那佛尘向上一甩,原本缠在佛尘中的长剑飞到空中,滴溜溜的转了好几个圈,远远落在一边。
就在此时,王府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堂堂五斗米教主孙天师,以车轮战胜了一名老妇,竟然还要挟为人质,算什么好汉。”
孙恩冷笑一声,手向前一推,松开谢道韫,道:“我要杀你们,易如反掌,何须以她为质。”
谢道韫向前跌走了几步,右手捂住左肩,额头上已然渗出汗珠,王府仆婢中早有人上前扶住,正是丫鬟柳儿。谢道韫回过头来看那孙恩,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模样。
谢道韫昂首道:“我今既败于你手,要杀便杀何须多言,但求放过其他人,让他们返乡。”
孙恩闻言道:“你们都是太守王凝之族人亲信,我今既已杀他,岂有不杀你们之理,难道等你们将来报仇吗?”
谢道韫哈哈大笑:“好一个孙教主,武功这么高却怕人寻仇,如此胆小也能行走江湖,更能为一方教主吗?”
孙恩听了却不气恼,道:“你莫激我,我且问你,你夫君王凝之听闻我大军前来,既不防备,也不投降,成日只会念咒烧符,直到我大军破城才仓皇出逃,这是何故啊?”
谢道韫不慌不忙道:“我夫君乃五斗米教信徒,如何能对同是信徒之人兵刃相向,所以不会防备;而他又是朝廷命官,镇守一方之大员,岂有随便向人投降之理;至于念咒烧符,天师您平时干的不也是这些事吗?”听到此处,旁边一众教徒不禁大怒,正要开口斥责,看见孙恩一摆手,又将那些话咽回肚里。
谢道韫继续道:“至于城破脱逃,我夫君那是坚守城池到最后一刻,但见城破已无法再守,这才出逃,须知与城破殉死容易,但苟全性命来日卷土重来那才是真大丈夫,君不知汉高祖事乎么?”
孙恩听罢笑道:“谢夫人不愧是个才女,真个会说。那我再问你,缘何你夫君出逃之时连夫人你都没有带上,后来拿住他时,斩首之际还在满口念念有词的颂什么‘避刀咒’,怎么却保不住自己的脑袋啊?”
谢道韫听孙恩说到夫君死时情况,忍住心中悲痛,道:“我夫君出逃之时事态紧急,再者他知道五斗米教下,信徒皆有好生之德,自不会为难同教兄弟,更不会害其家眷,故而放心留下我等。”说罢顿了顿,平复了下心情,又道:“至于夫君念什么‘避刀咒’,我未亲见,只听你们如此说,且不论真假,即便却有此事,也只能说明他参悟不够,所谓‘避刀咒’只能避世俗凡人之刀,却不能避邪魔恶鬼之刀。”
一众教徒听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纷纷大呼:“你这婆娘,竟然将我们比作邪魔恶鬼,真真可恶!教主断不能饶他!”
谢道韫听到只是冷笑,倒是孙恩再次止住众人,赞道:“好一个谢道韫,你夫君一个误国殃民之徒,竟被你说成如此这般。”说罢突然语气一转:“待我砍了你的脑袋,看你还怎样巧舌如簧。”
那沈虔子在一旁听说孙恩要杀谢道韫,赶忙钻到一边向父亲央告,要他求情。沈穆夫本就仰慕谢道韫才名,又有恩于儿子,当下朗声说道:“启禀天师,末将有话要说。”
孙恩听到,并未回头,但应了一句:“参军有话但讲无妨。”
“末将以为,那谢道韫乃是当世才女,名声早已遍播江南,更是出自谢氏名门,况乎如今会稽太守王凝之已死,足以儆效尤,今若再杀其遗孀,恐怕令人心寒。如此三吴人士皆以为天师您乃好杀之徒,到时不但不肯投降,反而全力抵抗,于我教乃是大不利。”
孙恩听完略一颔首,默然不语,队伍中又有一人出列道:“天师,在下也以为沈参军说的对,谢道韫杀不得。”
孙恩闻声一看,说话之人神采清秀,正是自己的妹夫卢循,连他也劝自己不杀,孙恩伸手捻了捻唇边并不长的胡须,沉吟片刻,道:“你二人言之有理,我当放之。”。
其实孙恩也早闻谢道韫大名,如今见她应答之时不卑不亢,神色从容,心下已经暗暗称奇,便有不杀之意;又想如此一个年老守寡之人,存世时日已然不多,何必自己动手,搞得士人反目更是与己不利,现在正好有人求情,不如乐得顺水推舟。
沈虔子闻听孙恩不杀谢夫人,终于松了口气,哪知孙恩又佛尘向前一指,道:“谢夫人我自然不会为难,但此子却不能留。”众人顺着孙恩手中佛尘望去,正指向王府马车,车中坐着的,是一个五六岁的男孩。
那男孩乃是谢道韫的外孙刘涛,看到众人都望着他,竟被吓得嚎啕大哭起来。谢道韫站在车前伸手拦住,道:“我外孙姓刘,那是刘氏后人,而今日之事关乎王门,与他族何干?你如果一定要杀他的话,不如先杀了我!”
孙恩见她说话时言辞激烈,慷概激昂。不禁动容,犹豫了片刻,终于不再为难。将佛尘往臂上一搭,又纵身上轿,示意手下兵丁让开道路,放谢道韫一行过去。
谢道韫也不谢那孙恩,招呼众家丁把受伤人等抬上马车,自己在前开路,引着一众人慢慢出城。柳儿扶着谢道韫经过人群之时,刚好看到沈虔子站在人群之中,有些吃惊,扯了扯谢道韫衣袖,谢道韫看到沈虔子,脸上闪过一种说不出的神色,嘴唇微微张了几下,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已经过去。
沈虔子看着二人走远,想到谢道韫昨夜叮嘱自己言语,心中一阵不是滋味,只默默的站在父亲身边。
孙恩目送一行人远去,忽道:“张士道,陆任之!”
二人听到孙恩召唤,忙上前应承。孙恩道:“那婆娘武功高强,你二人虽败于她,但也不用惭愧。我看你二人确是可用之才,就跟在我身边办事吧。”
张陆二人闻言大喜,忙叩首谢恩。孙恩一摆手,转头向着大军朗声道:“如今朝纲不振,奸佞当道,那司马道子父子挟持皇帝,把持朝政,搞的天怒人怨。我伯父孙泰在三吴地方广收授门徒,治病救人,如此仁厚之人却无缘无故被那司马元显小儿用诡计骗到京城杀死,你们说这仇当不当报?”
“报仇!报仇!”众人齐声高呼应道。
孙恩听到很是满意,继续说道:“想我孙恩继承叔叔事业,自东海起兵一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靠老天庇佑,二赖众将士用命。如今大军已经克会稽,自今日起我便是征东将军了,尔等也不要再称什么“五斗米教”,都唤作‘长生党’吧。”
“长生!长生!”下面众人又是一阵高呼。
“不日攻取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我们便可穿着朝服入京,到时擒住司马道子父子二人,杀之以慰吾叔在天之灵。望大家助我,你们自己也好早日博取荣华富贵。”
“全仗天师神威!”下面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很好,现在这会稽城中的富贵都是你们的了,自己去取吧!”孙恩此语即是批准这些教徒们可以去城中自由劫掠了。
“谢天师!”众人喊完,立刻四散跑开,一个个生怕跑的慢了便抢不到女人财物。
霎时间一群人便散了个干净,孙恩也得意洋洋的带着一众随从向府衙去了。沈虔子呆立了半天,忽然扯扯父亲衣袖,道:“阿父,我想回家。”
沈穆夫被儿子一句话说愣住了:“怎么了?当初是你偷偷离家要跟我来的,现在怎么又想回家了?”
沈虔子也不回答,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回家,我想阿母了。”
沈穆夫道:“吴兴(今浙江省湖州市)现在可是朝廷统辖之地,我们这样贸然回去只会十分危险,还是等些时日,待天师大军攻到那里再说吧。”
沈虔子听完,不再言语,向着谢道韫远去的方向望了良久,忽然一回头,大步向府衙走去,也不顾后面父亲叫唤,一转身便已不见人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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