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从宛城回到建康后又等了一个多月,才等到皇室同意招他为驸马的正式通知,桓温不免又是一番的惊喜交集:他喜的是太常居然没有能够在政审的时候从他的家族历史上挖掘出什么疑点来,也可能是太常的大宗正怯于庾家在朝廷当中翻云覆雨的庞大势力而不敢提出自己的疑点,总之,桓温所最为担心的政审关算是过了;惊的是这历史上曾经有过血海深仇的两个家族竟然能够以联姻的方式重新结合在一起,桓温不免有造化弄人的感叹,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该如何在如此复杂的家族恩怨背景下与南康长公主培养出一段纯粹的感情出来。
这是已经是咸和七年(公元332年)的十二月了,苏峻之乱后重建的建康宫城,也叫“台城”,在这个时候正式落成了,新宫城的分配和搬迁问题成了朝中首要的大事,公主出嫁的事情就暂时丢到一边去了。公主婚礼的筹备当中最耗时间的就是要为公主在皇宫外另外修建一座公主府第,等到公主府能够落成,最快都要到咸和八年(公元333年)的年底了,因此桓温还可以享受一年以上的作为单身汉的快乐时光。
咸和八年的春节期间,因为建康宫城的搬迁问题,大部分的官员都不能离开建康,桓温也因此留在了建康。春节期间庾翼带着他遍访了庾家的亲朋好友。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一种很奇妙的事情,在庾家的众多亲朋好友当中,与桓温最为投契的除了庾翼外,就要数庾翼的姐夫、长公主司马兴男的姑丈,当时正在进京朝贺的会稽內史何充。何充与桓温倾谈过后觉得非常的开怀,他对桓温说道:“我本来因为你表哥孔沉不就辟而一直有着深深的遗憾,他是多么难得的人才呀!没想到我见到了你之后,我曾经的所有遗憾都没有了!”桓温则谦虚地恭维他说慧眼识才的大人才是国之栋梁。
不过,令桓温比较郁闷的就是庾翼的三哥庾冰似乎对自己不太感冒,似乎除了礼节上的客套外就说不上几句话来,不知道这是不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缘故。
春节过后的不久,庾翼就来琅琊王府跟琅琊王辞行了,因为他已经被晋升为振威将军,出领他大哥庾亮管辖下的江州鄱阳郡的太守。桓温既为这位长辈兼老友的离开而不舍,也为他在建功立业的道路上往前又走了一步而替他高兴。庾翼临走前再次勉励桓温:只要做好准备,能够让你发挥才干的机遇总是有的!
因为身份的确定,琅琊王也对桓温另眼相看了,因此桓温在琅琊王府的工作也特别的卖力,等到咸和八年中,皇宫的搬迁事宜已经全部就绪,琅琊王还带着桓温私下拜见了晋成帝司马衍,那时的成帝也就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早就从琅琊王那里听说未来的姐夫桓温是一个挺能玩的人,他见了桓温后就问他宫外有什么东西好玩的,桓温讲了许多民间流行的新奇玩意,其中很多是成帝闻所未闻的,他不禁大感兴趣。后来他们又交流了各自对书法、箭术和围棋的见解,桓温觉得与成帝的交流言谈甚畅,最后他们还谈了国事与政策,可能是亲身经历过战乱的沧桑巨变的缘故,桓温觉得成帝对于自己关于劝课农桑、轻徭薄赋和勤俭节约的理念非常的赞成。
带着轻快的心情从皇宫出来之后,桓温深叹成帝的少年老成和颖悟通达,他对琅琊王说天下有这样的明主真是苍生有幸了。他甚至觉得因为有这样的明主,自己将来与长公主的婚姻幸福才会有保障。
不知不觉间,时间又到了咸和九年(公元334年)的春天了,这个时候公主府邸已经完工,公主出嫁这件谋划已久的皇室大事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桓温深深叹息自己的青春一旦逝去就了无踪影,青春的小鸟一旦飞走了就永不会飞回来。为了抓住青春的尾巴,他决定在婚礼前约平时玩得最嗨的两个损友刘惔和王濛到郊外的覆舟山狂欢一次,并以此作为自己青春的告别礼。
覆舟山位于建康北部蒋陵湖(玄武湖)南岸的一座小山,周回不过三里,高不过三十丈,因临湖一侧陡峻如削,象一只倾覆的行船,就被叫做覆舟山。当年苏峻叛乱的时候,他率二万人渡江,冲破牛渚的防线后,经由小丹阳南道的偏僻小路进军,避开了朝廷防守的主力,一直绕到建康的东北的蒋陵和覆舟山,在这里打败了守将卞壶的部队,接着突破青溪大栅,居高临下,因风纵火,导致台城及诸营寺署一时荡尽。
桓温与两个损友站在覆舟山的最高处往建康城瞭望,三人指指点点,似乎看到了当年苏峻在这里大战以及其后苏峻乱兵因风纵火的惨烈情形。王濛怂恿刘惔道:“真长高才,在这里高声吟诵一首应景的诗篇如何?”
刘惔也不推辞,就整理一下衣冠,然后高声吟哦了一首汉代乐府《铙歌十八曲》之一的《战城南》: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刘惔饱含感情,如泣如诉地吟诵着这首浸含泪血的感人诗篇,使得身边的两人都深受感染,在刘惔朗诵结束后还静穆了好一会儿。后来还是王濛先出来打破了这个悲穆的气氛,他开口说道:“好啦,好啦。今天元子请我们出来玩是为了寻开心的,刘真长也真是的,怎么偏要挑了一首要死要活的诗来吟呢?”
桓温打圆场道:“真长悲悯为怀,将来定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桓温在这里先向您致敬了!”
接着三人还在山上流连了一会儿,随后就下了山。下山后桓温带他们两人到了山南面的一个皇家园林——西池游玩。为了表示与臣同乐,这座皇家园林每年的三、四月间都是向官员们开放的。
三人把西池里面的景色游赏了一遍之后,就来到了园内的一个娱乐馆。刘惔和王濛平时与桓温玩樗蒲输过不少钱,这两人打算趁这次机会无论如何把钱赢点回来,就主动提出了玩樗蒲,结果还是大败亏输,两人就要桓温请吃饭。
三人在园内的饭馆把两大坛高沟酒喝个精光后,刘惔和王濛就开始发酒疯,唾沫横飞地挤兑了桓温一顿之后,这两人还自导自演,做出一副谄肩胁笑的形象:一个耸起双肩做出恭谨的样子,另一个则装出奉承的笑容,模仿出一副以后桓温如何服侍南康长公主的嘴脸,演完之后还哈哈大笑。桓温鼓掌道:“原来你们两位就是打算这样服侍你们老婆的,真是大开眼界了!”刘惔斜着眼睛望着桓温道:“只有伺候公主才需要这样,至于寻常老婆嘛,是要这样伺候我们的!”
刘惔和王濛两人闹够了之后又嫌没喝够,又开了一坛酒继续喝,刘惔与桓温喝得颠三倒四的都睡倒在了榻上。
刘惔伤心落泪地嚎道:“我无自由,我失自由,我做了驸马我眼泪流;我行错路,我拣错路,我令我老妈心伤透!”说完了还把一只臭脚丫往前一伸,就架在了桓温的脖子上,口里还肆无忌惮地吆喝道:“赏你一只公主的大脚丫!”
桓温虽然喝高了,但是还没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就厌恶地用手把刘惔的脚给拨开了,旁边的王濛看着这情形哈哈大笑,他还批评桓温因为这样行为还够不上名士的风度。
长公主出降的婚礼是苏峻之乱后皇室举办的第一次重大典礼,为了彰示整个社会已经从苏峻之乱的惨祸中恢复过来,这个婚礼举办得比较的隆重却不算太过的奢华。
公主的出降程序以传统的六礼为基础,其过程繁琐、刻板、规矩多,共分成以下多个部分:册公主,公主受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同牢,见舅姑,盥馈舅姑,婚会,妇人礼会,飨丈夫送者,飨妇人送者。
册公主和公主受册流程是公主专享的仪程,过程繁复,就不赘述了。
纳采是男方请媒妁往女方提亲,得到应允后,再正式向女家纳“采择之礼”。纳采礼仪当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奠雁,在按六礼而行的婚姻中,除了纳征以外,其余五礼均需男方使者执雁为礼送与女家,因为雁配偶固定,一只亡,另一只就不再择偶,婚姻以雁为礼,象征新娘的忠贞专一。
问名是男方遣媒人到女家询问女方姓名和生辰八字,取回庚贴后,卜吉合八字。纳吉是男方经过问名、合八字后,将卜婚的吉兆通知女方,并送礼表示要订婚的礼仪,也要行奠雁礼,也就是下正式婚书。
纳征,也叫纳币,也就是送聘礼。虽然凤凰男桓温很穷,但是谁不愿意借钱给他娶公主呢?
请期是请专业人士算好良辰吉日,就可以准备娶媳妇过门了。
册公主,公主受册,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这几项程序在婚礼前就已经陆续办成了。
最热闹精彩的场景都发生在婚礼的当天。亲迎的当日,已经预先入驻公主府外府的驸马爷桓温身着便服骑马进入建春门,在那里换上整套的驸马服后,穿过东华门,带上大雁、币帛等,亲自到公主的住处迎娶新娘。
傧相刘惔引导桓温拜见晋成帝司马衍以及长公主的各位至亲。待这里头的繁复礼节走完之后,久坐在殿里的南康长公主已经望眼欲穿了。这时桓温才有余暇正眼瞅一下自己的新媳妇:只见她头结墨玳瑁作簪的大手髻,饰以金步摇和紫绶,身穿锦绮为罗毂、领口和袖子以十二种颜色繒綵叠加而成的重缘袍,待桓温的一整套礼节完成之后,心情复杂的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就含泪拜别了曾经一度孤苦相依的皇上弟弟司马衍和各位至亲,在陪嫁丫鬟的搀扶下坐上了大红花轿。在桓温的引导下,浩浩荡荡的一群迎送队伍就向着位于东府城的公主府出发了。
跟着桓温的是掌管天文星相的灵台丞,接着的就是按照公主身份所应配备的陪嫁物品与陪嫁的丫鬟和仆人,蜡烛灯笼数十副,以及相应多达二百人的仪仗队伍。据《晋书礼志下》记载,三国曹魏皇室嫁公主,“用绢百九十匹”,晋司马皇室则依旧例定陪三百匹绢。后来,晋武帝司马炎于太康八年(公元287年)下诏,“公主嫁由夫氏,不宜皆为备物,赐钱使足而已。”可能因为嫁妆全是物品不太灵活,通达的司马炎干脆改变旧例,决定以后但凡公主出嫁不必准备物品,给她准备足够的钱就行了。由此看来,娶公主实乃吃软饭脱赤贫之绝佳妙方。
公主大红花轿的两边有两重围子。公主后边,是代替皇帝送行的琅琊王司马岳以及太常的大宗正。“十里红妆”的比喻有点夸张,但是看热闹的吃瓜群众则不止十里。路人们都认为凤凰男桓温总算是找到了人生的归宿,而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的桓温自己则认为这只是自己人生的起点。
迎送新娘的队伍到了公主府后,在这里还要举行同牢程序。同牢,即为夫妻共同食用食物,包含了夫妻两人今后愿意同甘共苦的含义。吃过皇上御赐的飧食后,夫妻同食后,琅琊王就先回琅琊王府去了,这时就该到了见舅姑和盥馈舅姑的环节。
凤凰母孔氏在婚礼前已经带着一干雏儿来到建康,暂时寄住在公主府的外院。当看到长公主这样的高贵的人物向自己行礼,孔氏夫人简直是笑得合不拢嘴,她所高兴不止是因为长子桓温尚了公主,而且这件喜事也涉及到了自己整个家族的利益。她知道自己儿子的这只凤凰一旦高飞,今后将可能带动几个弟弟一起一飞冲天了,那样的话,自己这些年来为这个家庭所付出的一切辛劳都没有白费,而老头子桓彝的牺牲也算是有价值了。
晋朝标榜以孝治天下,新娘子虽然贵为长公主,对于作为立国之本的标准礼仪还是不敢含糊的,何况主持婚礼仪式的正是朝中德高望重的侍中、五兵尚书蔡谟。公主拜见婆婆的时候,要递上名刺一张,而行侍奉公婆盥洗进膳之礼的时候则要送上衣服一套,手帕一盒,梳妆用的小匣子和澡豆袋(里面装洗澡用品——澡豆),以及大批的银器和衣料,此外,对于驸马其他亲戚都有不等的馈赠礼物。
接下来就要在青庐行拜堂仪式了,在蔡谟的主持下,由长公主先拜,桓温回礼,如是者共拜四次,这段姻缘就算是铁定了。
拜堂之后接下来就是双方的女眷的联谊活动,男傧相刘惔不识趣地穿插其中,因为他气宇轩昂、风度翩翩还口才出众,居然有不少女宾跟他打闹调情。
最后就是请迎送亲的亲朋好友吃饭了。叨扰了一整天之后,桓温才得以和长公主拥有两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和空间。
入得洞房之后,桓温温柔体贴地为刚在胡床上坐稳的的长公主却扇。古时新娘出嫁,按礼节须得蒙头遮面。话说当年温峤的堂姑母曾经委托温峤为其女儿物色夫婿。几天后,温峤说已经物色好,且门第与身世并不低于自己。等到婚礼的时后,新娘用手拨开纱扇,发现新郎竟然就是温峤,这就是“却扇”一词的出典,桓温身上的一点小赖皮恐怕还是学自温峤的言传身教。
在灯下近距离望着明艳无双的长公主的一张精致的面孔,桓温不禁有点呆住了。长公主娇嗔道:“驸马!你在看些什么,难道你以前没见过我吗?”
桓温打个哈哈道:“说真的,长公主,我上次见到您的时候还不敢仰视您呢?”
长公主道:“那你现在已经不止是仰视我了,简直就是俯视我呢!”
桓温连称罪过,接着退到桌子边,用犀角杯斟了两杯酒,拿到长公主身旁,向长公主建议道:“长公主,我们先按规矩喝了这杯合卺交杯酒如何?”
古语有“合卺而醑”,卺的意思本来是一个瓠分成两个瓢:“以一瓠分为二瓢谓之卺,婿之与妇各执一片以醑。”桓温与长公主喝完合卺交杯酒之后,还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杯子倒着放,这是过来人王濛告诉他的做法,取阴阳和顺之意,否则这辈子就要被这个强势的老婆彻底地压住了,这可是桓温所不乐意的。此外王濛还告诉他鞋子要放好,不能被老婆的鞋子踩到,衣服也不能被压到等等注意事项。
喝完这杯合卺交杯酒后,夫妻二人还要过一道合髻的程序才能办正事,合髻也称作“结发”,象征夫妻和睦,永结同心。只见桓温亲手解去长公主在娘家时所结的许婚之缨,即系头发的彩带,重新梳理头发后再为之系上。桓温有点奇怪为什么长公主的皮肤竟如此的白皙,而头发又能够发出金黄色的光泽,他不禁感叹道:“能够娶到您这位娇贵的长公主,我感到实在是太幸福。”
长公主还准备待桓温继续恭维下去,却听到桓温话题一转道:“长公主,请问您还有没有未嫁出去的妹妹?”
长公主略带奇怪地瞪了他一眼,不过还是缓缓道:“本宫还有一个妹妹庐陵公主尚未出嫁,不过她与我并非同一母所出。驸马,你问这干嘛?”
桓温道:“长公主别误会,只是我有一个最好的异性兄弟,就是今天做傧相的刘惔,我想尚公主这么幸福的事情,怎么能少我兄弟的一份呢?”
长公主说:“这刘惔也算是个大名人了,当初还曾经被圈进了本宫的选婿范围里呢,当初要不是我舅舅把你说得是天上有地下无的,说不定大宗正还会跟刘惔去说媒呢,原来他是那么的想做驸马呀!不过今天是我们的大喜日子,别人的事情我们先别管那么多好吗?”
桓温唱诺道:“遵长公主命。”于是就专心致志地与长公主调起情来。
婚后第三天,长公主带着驸马一同进宫谢恩。晋成帝这边,又是赏赐礼物,又是在内廷安排宴会。外廷大臣们按照官职的大小高低,依次上表祝贺。亲王、执政的三公、五品以上的官员人等,都能得到数量不等的金银钱钞的奖赏。当然,凤凰男桓温家里的近亲,也都同样能得到一定的赏赐。
自苏峻之乱后,朝廷内外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满朝拜舞谢恩、到处山呼“万岁”的喜庆场面,君臣们一时之间全都忘记了现在仍然是一个山河分割、金瓯残缺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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