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锋不抽烟,但不反对别人抽烟。县政府班子成员中,丁一烟瘾特大,开办公会或者常务会,总是一支接着一支地猛抽。分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是个女同志,看见丁一把香烟掏出来,秀眉早皱成一团。等丁一吞起云吐着雾,女副县长总要用纤纤玉手来回不断地赶扫着烟雾,然后咳嗽声痛苦不堪地响个不停。丁一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照样有滋有味地抽着。女副县长实在忍不住了,既是玩笑也是认真,提意见说,关县长,你得管一管!关锋一副海纳百川的样子,笑道,刘县长,我怎管,把丁县长的香烟给他没收了,换成人民币,给你买化妆品?县委林书记在的时候,丁一不吸烟,他能控制住。林书记不吸烟,也不强迫别人不抽烟,但是,面对弥漫的烟雾他的眉头总要痛苦地锁成两把锋利的钢刀,还要痛苦不断地发出一阵阵严厉的咳嗽。丁一抽烟能克制,关键是在什么人面前。
丁一不断地催促着参会人员发言。常务副县长点到了,科局长们不说说万万过不了关。但这种事情哪个愿意发表看法,你侃侃而谈了,畅所欲言了,就说明你水平高?就提拔重用你了?县政府办公室那个小伙子,正一丝不苟地听着你的发言,一字不漏地替你记录在案。科局长们的发言很艺术很技巧,多半三段式,首先大讲一通加快企业改制的重要性紧迫性。应该肯定,这些同志学习上还是用了不少功夫,说得和中央文件没有多少出入,能够如此大段大段地讲出来也属不易,毕竟没有让他们把文件从公文包里掏出来放在会议桌上照着念。接着就是对具体问题的看法,都说,这个事情是全县的大事情,得高度重视,今天,关县长、丁县长亲自主持会议,足见县上高度重视。县上的科局长,不知道何时开始,把关县长、丁县长连在一起,就是县政府班子成员在一起研究工作,也爱说,这个事情给关县长、丁县长请示过,汇报过。这个事情定不了,得给关县长、丁县长汇报。这让关锋十分生气,什么时候山南县有两个县长了?又不便纠正,也不便发作。他的神经紧张着,提防着。
然后科局长们就说,这个事情一定要认真对待,应该有一套全面细致的工作方案,要耐心仔细地做好职工思想工作,绝对不能掉以轻心。都是绝对正确的话。最后纷纷表态,只要县上定了,坚决按县上要求办,集中人力物力,白天当两天,晚上当白天,没有星期六星期天,千方百计,千辛万苦,把工作做好。发言慷慨激昂侃侃而谈,说了一大堆,等于什么都没说。有一个意思倒很明确,县上叫我们如何干,我们就如何干。
丁一对这样的发言十分不满,又不便发作,也找不到发作的理由。他把目光移向分管农业的张副县长,示意他发言。张副县长根本没看见的样子,认真地在笔记本上写着记着。丁一只好开口,说,老张,谈谈看法吧?丁一对县政府班子其他几个副县长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张副县长五十多了,比丁一大了近二十岁,丁一叫他老张。按说,该会议关锋在座,丁一大可不必做什么主持人,关锋也没有让他主持的意思,也用不着他来要求这个局长那个局长发言,尤其是副县长老张。这样的话,关锋在座,应该关锋说。关锋并没有表露什么不愉快,耐心细致地听着记着大家的发言,时不时地,还对发言者投去一些赞赏的眼光。
张副县长并没有因为丁一点到他的名而开始发言。他慢腾腾地端起茶盅,不是会议室的,是自带的,拧开盖,有滋有味地喝上几口,挺舒服挺享受的样子,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慢吞吞地说道:“还是听丁县长的吧,这个事情,丁县长一直在领导,情况比我熟悉。”张副县长话里藏着玄机。作为分管这项工作的副县长,居然说情况不熟悉,什么意思?是丁一故意要他不熟悉?绕开他?还是这事情本来就不该丁一干,他有一肚子怨气?县政府议事规则写得清楚,副职对正职负责,从来没有说副县长对常务副县长负责,既然你要干,就干吧,还要我说什么?
丁一哪里听不懂老张话里有话,正想发作,关锋说话了,笑吟吟地望着丁一,满怀期待的样子,说:“好,那我们就听听丁县长的高见。”真不知关锋这话是风趣还是幽默。
丁一更是不快。关锋这话,无疑是对张副县长刚才的首肯、认同,也向与会者传递一个信息,在这个问题上,他和张副县长一样,有看法。
丁一的不快不便发作,关锋面前,他还得忍。但他还是得把不快表露出来。丁一说:“我有什么意见?我的意见都写在汇报材料上了。”
关锋不冷不热地拍打着会议桌上的材料说道:“这么说,汇报材料上的意见就是丁县长的意见了?”关锋这话有不小的杀伤力,明眼人一看,都知道天宇公司那个评估报告有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关锋这一点,相当于把丁一的裤子轻轻地拉开了一点儿拉链。关锋是接着丁一的话说的,让丁一很难受而又不便反击什么。关锋不等丁一说话,把话语权拿在手,作总结性讲话,对刚才科局长们的发言作一番肯定,“讲得很好嘛!张县长、丁县长作了很好的讲话,都很好。”然后他开始强调,说了一大通做好改制工作的重要性紧迫性,也谈到省上将要在鸡鸣召开全省企业改制工作现场会,市上早在半年前就下达目标任务,必须完成,没有条件可讲。然后,关锋掉过话头,说:“这个事情,是大事,涉及方方面面、上上下下,要认真地、仔细地做好调查研究,要制定操作可行的工作方案。”他既不说丁一搞的那个汇报材料行或者不行,只是要求丁一,工作得再深入一些,考虑得再充分一些,把大家的意见充实进去,条件成熟了,立即提交县政府常务会、县委常委会研究。什么叫条件成熟,什么时候条件才成熟,只有关锋自己知道。关锋整整讲了20多分钟,实际上什么都没讲。
7
有人要关锋表态。
羌市长亲自打来电话,羌市长不会谈电力公司改制方案。他是关心山南县的企业改制工作,全省的企业改制工作会议就要在鸡鸣召开了,山南的干部一定要有政治敏感性,有大局观念啊!市上不是下达了目标任务,有什么为难呢?有什么困难可以向市委、市政府提出来嘛!羌市长只字未提电力公司改制,其实句句都在说电力公司改制。羌市长提到换届的事情,要求本届县委、县政府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地把该完成的工作任务完成好,不要把该完成的工作任务带到下一届去嘛!羌市长有意无意地说到换届,对关锋,是一种提醒,还是一种警示?
关锋哪敢怠慢,急忙汇报说,正在紧急落实羌市长指示精神,各方面工作都已铺开,近期将召开县委常委会、政府常务会,专题通过电力公司改制问题。关锋得把话说透说清楚。他在电话里不忘向羌市长汇报困难和问题。话不说清楚,羌市长不批他一个顶着不办?不作一些铺垫,能力水平如何体现?关锋汇报说,阻力很大,问题不少,说不定还会酿成上访闹事等群体性事件。但他马上话锋一转,说,请羌市长放心,山南县委、县政府有决心、有信心、有能力圆满完成市委、市政府的目标任务。紧接着,关锋对困难和问题做了较为细致的分析。首先是电力公司班子问题。周洪、刘莎莎他们,包括一大批干部,这个群体不小啊!坚决不同意改制,他们不通,工作压力很大,他们在职工中影响不小。其次,职工有意见,不同意改制,吃大锅饭、端铁饭碗习惯了。第三,最关键的,是那批退休老同志,他们都到社保局领退休金了,还要出来干政,闹事,据说还要到市上、省上去。这段时间,一点儿都不敢懈怠,一直都在做这些人的工作。
应该说羌市长很有耐心了,在电话里听了关锋那么多汇报。他给予肯定,很好嘛!县委、县政府和你关县长有这个认识,有这个态度,很好嘛!不过,很快转过话锋,什么?干部有意见,群众有意见就不改革了?改革会没有一点儿阻力?有了阻力就不干了?这不是你关县长的风格嘛!对你关县长,我们还是很了解的嘛,激情哪里去了?魄力哪里去了?办法、点子哪里去了?市上定了的事情,还需要讨价还价?还有一点儿组织观念没有?
抓一间隙,关锋赶紧把周洪、刘莎莎等准备发动职工集资买下电力公司的重大事项向羌市长和盘托出。
姜市长显然生气了,责问道,他们还是不是共产党员?还有党纪国法没有?很快,又平静下来,指示道,周洪、刘莎莎的事情交给小丁去办。
龙三公子的电话也很快打过来。先是一番调侃,像铁哥们儿亲兄弟的样子,问,县长老兄,忙啥?中南海接见外宾?还是在中央政治局出席会议?日理万机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关锋知道龙三公子会找他,但实在没想到会那么巧合。羌市长的电话打完不到半小时,他的电话就来了。该幽默的照样幽默,该调侃的照样调侃,说道,哪有兄弟那样的福气,一会儿太平洋,一会儿欧美大陆,感谢兄弟问好,现正处在水深火热中,赶快伸出救援之手。称兄道弟,情同手足的样子。自从龙三公子称呼关锋“县长老兄”,关锋顺势就叫了龙三公子“兄弟”。
龙三公子在电话那边说,如果老兄你都水深火热,那么,全国该有13亿人口属于非洲难民了。
关锋在电话里打着哈哈,应付着。
龙三公子紧追不放,说道,我们敬爱的县长老兄,听说你身在水深火热之中,兄弟我作为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深表着急,马上就准备到你身边普降甘霖。
关锋思考着应对办法。
龙三公子见关锋的愿望强烈而迫切,像大火上了房梁。但他表露不明显,像随便抓起手机,老朋友之间聊天说说天气真好,去郊外散步一样。龙三公子说,兄弟有千里眼顺风耳,看见我的县长老兄现在正坐在办公室的大转椅上愁眉苦脸,无论如何使劲,屁股下面那把转椅就是无法自由自在地旋转起来。
关锋沉默着。
龙三公子继续炫耀着他的遥感技术,刚才,我那可亲可敬的县长老兄,还接到一个电话。是吧?
关锋更加明白。
龙三公子摊牌,说他到山南了,得见见关县长,有重要事情汇报,麻烦县长老兄百忙之中予以接见。
关锋打着哈哈,问道,是否送来重大招商引资项目?很好,马上安排丁县长、县政府接待办美女们接待,为郑重起见,邀请人大、政协主要领导陪同。
龙三公子赶忙打住关锋,规格不要高了,丁县长、接待办,没必要了,人大、政协主要领导,更没必要了。只要你县长老兄能亲自出面,一杯清茶足矣,事情一完,马上离开山南。
关锋不再谈接待云云。
龙三公子说了地点,时间。
山南县城中心广场旁边,一幢高楼拔地而起,高楼最顶层,就是“天上人间”茶楼,栽有红桃绿柳,有嶙峋假山,有涓涓细流,有鹅卵石铺就的一道道通幽小径。
关锋进得雅间,先打趣道:“回到烽火连天的革命战争年代了,像搞秘密接头似的?”关锋有些不舒服,他还有两个会议,龙三公子一召见,只好往后推了。
龙三公子颇有闲情逸致,一边给关锋倒茶,一边说:“重温一下革命先烈的光荣使命,再次接受革命洗礼嘛。你看,你看,领导水平就是高,一来就给我们上党课。”
龙三公子说起事情开门见山,是电力公司改制,无论如何,请县长老兄一定支持关照。
关锋早有准备,他已经向羌市长郑重其事地汇报过了。他把向羌市长汇报的内容重新又说了一遍,只是内容更加详细更加具体,少了先前的含蓄委婉。
龙三公子成竹在胸,说:“周洪、刘莎莎就不用操心了。”
关锋吃惊地问道:“他们通了?”电力公司改制,周洪、刘莎莎是坚决的反对者,并且还抛出了职工集资购买方案。关锋这段时间一直在琢磨如何做周洪、刘莎莎的工作,这两人工作做不通,改制工作难上加难。
龙三公子很有把握,说:“他们会通的。”
“就那么有把握?”
龙三公子呷着茶,有滋有味地说道:“是的。”
龙三公子接着告诉了一个连关锋都还从未听闻的干部安排方案。干部初始提名权,党委书记会牢牢掌控着,不然,如何在那个地方统揽全局协调各方?问题是县委林书记已经去省城住院了,县委副书记、县长关锋在主持县委工作,有关干部问题,他的意志非常重要啊!就算没有主持县委工作,干部酝酿阶段,也该找他商量,听听他的意见,县长不点头,书记也不好贸然行动。连龙三公子都了如指掌了,他这个县长还浑然不知。说惊吓可以,说愤怒也可以,但关锋什么都不表露,和龙三公子一样,有滋有味地呷着茶,像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龙三公子说的干部安排方案是:周洪到财政局当局长,刘莎莎到交通局当局长。
财政局、交通局是县政府的组阁局,局长人选,县长的意见应该非常关键。偏偏关锋听都没听说过。
关锋说:“周洪、刘莎莎愿意?”
龙三公子道:“怎不愿意?”
关锋紧追着问:“他们知道?”
龙三公子说:“可以这样说吧!”
原来早就在做周洪、刘莎莎他们的工作了。像一局深谋远虑的棋,比自己考虑的全面、深入得多。自己仅仅是他们棋局中一颗点头、承担责任的棋子。关锋确实很生气,他毕竟在从政这条路上摸爬滚打多年,他能忍,又心有不甘,不紧不慢地说道:“县委组织部马部长那里,未必和兄弟你想得那么一致吧?”县委组织部马部长,是一个极富个性的同志,在一些干部任用上,连县委林书记,也敢顶。
龙三公子信心十足,说:“会的,很快,马部长就会向你汇报,提出他们组织部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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