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流民(上)

2018-04-01 作者: 公子墨水
第三十三章 流民(上)

时间回到一个半月之前。

残阳如血,挥洒在干涸略带龟裂的地面上,只有野草还能在这种时候,顽强地随风飘动,却也是有气无力,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随处可见的森森白骨,其下已经长出了野草,也没有一具是完整的,看不出到底是动物还是人,老鸦凄凉的叫声随着瑟瑟秋风回荡,使空气中都弥漫着绝望的腐臭味。

成群的流民缓慢行走,一个个面黄肌瘦,双目无神,无论男女老幼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即便靠近他们,只要不开口说话,也分不清这些人的性别。

大人牵着孩子,青壮扶着老人,人群中不时传出肚子的叫唤声,不过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

“娘,还有多久,我好累……咳咳咳……”人群之中,小女孩牵着母亲脏兮兮的手,可怜巴巴地说,一丝红晕透过脸上的污垢显露,但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嘿,丫头,不是说好了不问么!”一个青年男子从背后一下把小女孩抱起来扛在肩上,脸上挂着笑意指向远方:“看到那边的梅林了么?只要我们到了那片梅林,就到新家了。”

“二叔骗人,我什么都没看到!”小女孩倔强地摇头:“之前那就是这么说的,结果我们都走了好久好久……”

男子尴尬地笑笑:“哎,二叔怎么会骗你呢,前面真的有一片梅林,已经很近了,你看那边还有人在向我们招手呢!”

“没有!没有!没有!”小女孩大声嚎叫:“我看不到,我什么都看不到!我……”

女孩的声音戛然而止,突然失去了平衡,男子连忙扶助她,才没有摔在地上,女孩的母亲赶紧跑过来。

“丫头!”

周围的人也立刻围上来,无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焦急:“孩子怎么了?”

“她坐在二弟的肩膀上,突然就晕过去了……”母亲焦急地摇晃女孩,用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好烫,这孩子发烧了!”

“这……哎呀!”

生病,这对于逃难的他们来说,等于判了死刑!

母亲跪在地上,看向周围的人:“你们谁能想想办法,常哥死了,霖儿也死了,要是丫头也出事,我这日子以后怎么活啊。”

“大嫂……我们又何尝不知道,这是大哥最后的血脉,况且也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如果有哪怕半点办法,我们又何尝忍心看着她受这个罪啊!”

周围的人说着,脸上挂着怜悯,却只能无奈地摇头,母亲听到这里,含着泪趴在女孩的胸口上无声抽泣。

是啊,我们也没有办法!丫头……

“娘……”女孩缓慢而艰难地睁开眼睛,颤抖着抬起手,搭在母亲的肩膀上:“娘,我好难受……头好晕,好冷……”

“啊!”母亲再也控制不住,大声哭出来,凄惨的哭声随风席卷直上,直达天听。

所有人脸上都停下脚步,面露哀愁,他们都是同乡,或者邻乡,相互之间多半也沾亲带故,即便八竿子打不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多少有些交情。

而这次匆忙逃难已经让他们失去了太多,家园田地,财物食物,最后是亲人朋友,他们真的,真的,不想再失去什么了,因为这里站着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们最后仅有的亲戚朋友了。

“好啦,别哭了!”一个老妪杵着木杖,在儿子的搀扶下穿过人群,用沙哑而威严的声音低吼:“哭哭啼啼的烦死了,就不能让我老人家清净一些?”

“……”母亲抬起头,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妪,老妪板着脸:“孩子她娘,你也应该知道,我们既然走在了这逃亡路上,就等于把命交给了阎王爷,他老人家想要收走谁,我们怎么拦得住。”

“赵常如此,赵永也是这样,这就是命啊!”老妪长叹一声,轻轻推开儿子,原地闭上眼睛坐下,思绪良久,才解下腰间的一个布袋:“老妇我之前方便的时候,捡到一小口袋的米,你拿去,回头给孩子熬成稀粥,至于能不能活,就看她自己了。”

老妪交出米袋的时候,周围的人眼中几乎同时泛起贪婪的绿光,但是随即都长舒一口气:“这下好了,至少这孩子有希望了。”

“好啦好啦,都散开吧,继续启程,只有到了落脚的地方,我们才能活下去。”

母亲将女孩抱起来,千谢万谢,其他人也不再停留,准备继续启程,老妪拉住准备搀扶自己的儿子,嘴角含蓄着慈爱的笑意。

“儿啊,娘有些累了,你先在这里陪陪娘,让其他人先走,一会再赶上去。”

男子点点头,蹲在老妪身前,老妪抓住他的手,微眯着眼睛:“儿啊,当初你出生的时候,算命的先生说,你命里缺金,又姓祝,就干脆取名叫祝刚,和铸钢同音,我和你爹也觉着吧,这钢铁是好东西,就这么定下来了。”

“后来也确实不错,虽然和你爹长得像,性子却比他坚毅许多,男孩子自然不能软弱,可是后来呢,又一个算命先生说,你是过刚易折,娘听不懂,他也不肯详说。”

“只是想来,折也不算什么好字,大概是说你不好吧,娘就这么想着,去城隍庙给你求了一张附身符,就是怕你有什么闪失。”

“幸好,你这些年虽然偶尔有些小病,却没有大的灾难,娘也就安心了许多。”

老妪看了看四周,其他人渐渐走远,她又长叹一声,解下腰间另一个布袋:“这是你奶奶当年给我的镯子,上面镶金带银,值不少钱呢,听说已经传了四五代,如果你这次能找个地方安稳下来,就用这个做聘礼,谈个好媳妇。”

“你三个姐姐已经出嫁,你爹就指望着你来传宗接代,不过也被太放在心上,如果遇到过不去的坎,就把这镯子卖了,毕竟人没了还谈什么媳妇。”

“娘,您说这些干嘛。”祝刚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不安,正想说什么,却被老妪瞪了一眼:“好好听我说话!”

“你爹在你八岁那年去参了军,之后时长有书信送回来,可是有一天呐,书信就突然少了,后来越来越少,虽然送信的不说,但是我心里明白,估摸着他就是去了,那段时间娘晚上天天哭,还生了一场大病,你记得嘛?”

祝刚点点头,老妪摸了摸他的头发:“我当时恨啊,他为什么要去当这个兵,安安稳稳在家种地不好么,本来胆子就小,人又不精明,做事又冲动,当初我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他。”

“我这一辈子,别人都说是贤妻良母,可我不想做什么贤妻良母了,等见到他,我定要做一次泼妇,就像你四姑那样,拎着他的耳朵,扔到街上,还要拿那擀面杖打他。”

说到此处,老妪狠狠地用木杖杵了一下地面。

“想起小时候,村里地主家的小儿子和你爹关系好,喜欢读书,没事就在我们面前说什么之乎者也,好像我和你爹能听懂似得,不过他说了一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

“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当时听着娘还笑他,好好的人不去做,偏偏还想要做狗,没点出息,白瞎了那些圣贤书,结果到现在我才明白,人在太平的日子里过久了,就以为太平日子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事情。”

老妪双目渐渐涣散,看向远方,仿佛看到了非常久远的事情,嘴巴微张,自顾自得唱起来。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老妪唱完,双目已经通红,她松开牵着儿子的手,眼中含着无限眷念:“你该走了,不然就追不上他们了。”

“娘!”

“走!”

老妪用木杖狠狠将祝刚推开,侧过头:“你记住,这就是命!做了离乱人,还想从阎王爷手里抢人,总得付出代价!”

祝刚万般劝解,然而老妪去意已决,最终他只能后退一步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

祝刚孤身一人返回人群,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食物已经不多,老妪知道自己的儿子孝顺,如果继续跟着走肯定会拖累他。

人总得做出自己的选择。

悲伤的气息在人群中弥漫,久久无法散去,使得每个人的脚步都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他们甚至感到有些麻木,长达数月的逃亡路,希望早就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然而上天还是不准备放过他们,当他们走入一条小路,乱石草木后面一群手持大刀长矛同样蓬头垢面的家伙突然冲出,先是一阵箭雨,随即他们冲入人群一通砍杀。

一瞬间人群之中爆发出惨叫连连,对于这些流民来说,他们根本无力对抗这样的伏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地上就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剩下的不足半数的人跪在地上。

“大王饶命啊!”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带着哭腔,大声求饶,山贼走在他面前,看到其他人都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嘴角浮现出残忍的笑意,手中钢刀一挥,斩断了老人的脖子。

在所有人惊恐万分的注视下,山贼头目满脸血污,优哉游哉地穿过人群走出来:“又是一群流民,得,今个我心情好,你们把身上的粮食和财物都交出来,就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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