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大片积云缓缓游移,终于在这一刻完全遮蔽了日光,上一刻还晴热的日光被敛去余光,屋中骤然一暗。
卫清韫的心莫名的跳得有些快,她上前走了几步,手心已经出了些薄汗,潮湿又黏腻,不过她显得分毫也不在意。
“二姐所言心有所属,可是梁郎君?”
卫妤大惊失色,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她方才是被牵动了情思,加之突然知晓要上京参选的消息,难过之余不免一时失措,脱口而出,现在忽然被卫清韫问及才后知后觉的出了一身冷汗。
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叫人知道了,她以后还要如何做人?想到这儿,卫妤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花容失色。
“小妹你……”
卫妤犹疑了片刻,“你不会告于他人的对吧?”
卫清韫神色不明,她的指尖触到方才被她收入袖中的那封信的尖角,有些轻微的刺痛感。她在犹豫,是否要告知卫妤她所知的那件事,因为这件事本就蹊跷的很。
上次她所见的梁钦,虽处境落魄却不见潦倒之像,反倒隐隐有几分从容气概,更何况既应下替她誊抄经文之事,又怎会不过一晚的时间便匆匆回了陈国,乃至未留一字,音信全无?
信乃君子立身之本,卫清韫凭着直觉,觉得梁钦不像是随意弃信之人。
卫清韫没有说话,卫妤以为她在犹豫是否答应自己,目光更为恳切的看着她,握着她的那只手不知觉间渐渐收紧了,力气越来越大,以至于她的指尖都开始泛白。
“我知晓这是有辱门楣之事,可是就算告知父亲,他也是决计不会应允的!往日求亲之人哪个不是显贵之家,父亲尚且如此,又怎能容许钦郎娶我过门?我也知晓我本不该奢求……”
卫清韫蹙了蹙眉道,“这又怎能算是奢望……只是,二姐不可上京!”
卫妤愣住了片刻,须臾后点头道,“我晓得,你与太子青梅竹马,容不下外人……”
卫清韫一怔,她是何等心思玲珑之人,又怎能听不出卫妤话中意思?心里又刺又难受,语气不禁尖利了几分,“二姐竟当我是此等挟私之人?若二姐想要上京便去,这和我与太子殿下又有何干系?”
她默然了片刻,推门欲走。
“小妹!”卫妤唤了一声,“我并非存心疑你,只是我……”
“二姐不必多言。”
卫清韫回过头扯了扯嘴角,原本想说她来这里不过是念及京中度日凄凉,不免来规劝几句,可到了此时,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说出口了。
她冷淡了语气,道,“你的心上人已回了陈国,你若毫不在意,自然也不必放在心上。”
说完这话也没等得卫妤回答,转身离去。
……
又过了两日,一应行装车马及随行的丫头婆子并护卫数人皆已妥当,眼瞧着随时便能上路回京了。
卫觐这两日依旧在府衙忙着,却也不忘派人回府催促姊妹两人速速启程,话虽是带到了,人却一面也没见上,就连裴氏的病势愈发沉重起来,也抽不出时间过问一两句的。
这日又有人来了府中,一听通传才知原就是纸鸢节那日到烟波湖接回卫清韫的那个年轻校尉。
军中男子与待字闺中的侯府女眷到底有着男女之别,更兼有尊卑之分,故而在堂中设了纱帐,这才允了那校尉近前几步。
这校尉本姓崔,汋水人士,大约二十五六的年纪,官职不高却很得卫觐赏识,时常在卫觐身边听差,故而一应通传家宅之事也交由他来。
卫清韫坐在纱帐之内,容貌已不可见,只能隐隐看到被层层纱帐模糊成一个大致轮廓的少女倩影。
崔校尉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在烟波湖边大为逾矩的那一瞥,他看清了这小郡主的模样,却也不敢再看一眼,直至今日每每想起,就连战场上面对敌军也不曾动摇的内心竟有些紧张起来,手心也不自觉的出了些薄汗。
他遵着规矩半跪在地上低着头,连余光也不敢扫视那纱帐一眼,仿佛看一眼就成了多么天大的罪过。
对于就在这纱帐里坐着的小郡主,自打第一日入了这汋州境内起,传言便沸沸腾腾的闹起来,大有愈演愈烈之势,一刻也未曾停息过。
原本汋水河畔的人家总流传着这样一句“汋水十分色,卫女得八分”。可见卫氏女子容色之盛,他更是曾亲眼所见那样的倾城颜色,自觉这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前些天太子百里传手书赠卫女,引得满城百姓议论纷纷,这些天无论是走到哪儿:酒肆里、河井边、市集中,街头巷尾皆能听到有人议说,更是越传越离谱起来。
不仅如此,此事一出更牵动万千女子情肠,纷纷感叹太子殿下如此才貌仙郎、情动四海的同时,有关二人缱绻情事的传说也渐传开来。
原本被热议的太子妃人选赵氏女一时间风头冷寂下来,更有不少文人为此嗤之以鼻,写个些文章嘲讽,大意是不过仗着些在朝廷的关系大加渲染,抵不过太子予卫女亲手一封百里传情书的情意。
想到这儿崔校尉不敢再想下去,终于大着胆子开了口,“卑职参见郡主!”
立于一旁的品兰道,“崔校尉不必多礼,郡主叫你前来是有几句话要问,还望校尉如实相告。”
崔校尉行了一礼,“郡主请吩咐。”
品兰便笑道,“近日来侯爷一直忙于府衙甚少回府,原本这些事不该郡主操心,但一来夫人病着,二来如今郡主与二娘子即将上京,总要再见上一面拜别侯爷才算全了礼数。敢问崔校尉,侯爷近日……”
崔校尉一愣,原来是问起侯爷近况,于是连忙如实答道,“回郡主的话,近日来边境生乱,陈国举兵压境,短短半月已连破边境七城,侯爷已向朝中请兵,只是恐怕远水难救近火,昨日边境来报,又损一镇!侯爷连日操劳,却也是无计可施……”
卫清韫一惊,还未等得品兰传话便开了口,“何人领兵?”
崔校尉道,“桓氏公子嶷。”
……
卫清韫生在深宫,这些独属于男子的金戈铁马原本离她的生活很远,但桓嶷之名,她的确有所耳闻。
那是大约四五年前沈冉初涉政事,没多久便遇上一桩大麻烦。
吴国原本的邻国并不是陈国,而是一个名叫圮的小国。圮国自知国力不强,长久立于陈、吴两大国之间绝非易事,便主动向吴国示好,金银绫罗、宝马美姬源源不断的送过来。
吴国虽未曾明言应允庇护于圮国,但也算是默认了。
此等好景不长,仅仅维持了八年,一向以铁骑骁勇著称的陈国在短短几年占领了中原大半版图之后,铁骑终于踏上了圮国的领土,却不料统军之帅是个年仅十六的少年郎,只听闻是出身谯郡桓氏的公子。
谯郡桓氏乃是陈国最为鼎盛的高门望族,族中才俊辈出,其中不乏有手执文墨的治世能臣,更有骁勇善战的将相王侯。
传闻桓氏祖先自陈国立国之初便是陈国第一任国君武宗元氏亲封的威烈大将军,曾立下赫赫战功,后又继任大司马,兼掌兵部,统领天下兵马。
桓氏传至这一代,门生子弟更是遍布天下。
桓氏此代家主桓仲继任大司马,又被封为一等谯郡公,位极人臣,地位尊崇颇受百姓爱戴。
而那年率十万大军一举踏破圮国国都,为陈国立下不世之功的那个少年郎,正是桓嶷。桓嶷出身桓氏高门,是桓仲的次子,其母乃是桓仲正室夫人卢氏。
后来又听人传说,其诞生之日曾有一高寿的云游僧人远道而来,只称受佛召而来,见其面相惊呼道,“此子乃大贵之相!”说罢又连呼三声非常人哉,“贫僧苦等近百年,今日得此一见,方为功德圆满。”当晚便安然圆寂,坐化为真佛之身。
桓仲为其子策字,取这一字便是有“其德嶷嶷”之意,是为德行高尚,真君子也。
桓仲一改往日士族弄墨之风,自幼便使桓嶷入军营历练,其十四随父出征,十六披挂为帅,大败圮国,生擒圮国国君与一众皇室后裔,自此圮国大片版图尽归陈国囊中,陈国也因此战迅速崛起,一举超越了建国已久弊病待革的吴国,大有问鼎天下之势。
陈帝大悦,将喾州百里丰腴之地尽封于桓氏领地,令桓嶷任喾州令尹,总掌兵马钱粮一应事等,兼又下旨封其为征西将军,官拜三品,统禁军兵马两万。
然而这些虽是辉煌极了的,但卫清韫自幼生于宫中,所见所闻早已不同于一般的闺阁女子,对前朝政事更是耳濡目染知晓几分。
真正令卫清韫深刻记住这个名字,是两年前桓嶷率军北伐临合一战。
北地数十个林立小国,自保尚且勉强,见声名赫赫的少年将军率军汹汹而来,个个心惊胆战,只怕一个不留神便被踏平了国土,更有甚者陈军尚未入城便大开城门举降,以珍宝美妾相赠。
桓嶷率军攻至临合一地,生擒敌军数万之众,竟被其下令全部枭首一个不留,血流千尺,伏尸遍野,惨不忍睹。
听闻临合整整下个半月的暴雨,却仍旧冲刷不掉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重血腥气,整片土地被血染成了暗红色,无人处理的尸首腐烂发臭,临合便成了埋葬数万冤魂的死城。
桓嶷身边从将曾劝阻,他只轻描淡写道了句,“此等蛮人,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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