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鹤鸣心惊肉跳,“臣心甘情愿,请皇上成全!”
“果真心甘情愿?”东方未明的声音从高处落下,带着几分凉薄,又透着不怒而威的冷冽。
“是是是!”杜鹤鸣忙道,“微臣早有此意!”
“这自然是最好的!”赵靖笑了两声,“既然事儿办成了,那朕就跟仲父先走!”转而冲着魏淑歌和赵远南道,“你们两个再去搜罗搜罗,上别家去查库房,把多余的粮食都给朕带回宫去!”
东方未明捏着她的手,力道微微紧了些许,“皇上?”
“既然吏部尚书都能答应,想来其他官员也该是这样的心思。”赵靖佯装不知众人心思,“朝廷上下到了这时候想必都应该连成一气,为江北百姓能活下去!”
东方未明没有吭声,只是看她的眼神越发深邃,隐隐透着几分凉。
赵靖演得极好,这两年里的磨练与煎熬,已将演技磨得炉火纯青。她站在他面前,眸色澄澈而干净,仿佛那些话语皆是肺腑之言,没有半点事先谋划!
她坦坦荡荡,好似他所有的疑虑不过是他多心,可这心里终是心虚的。她深知东方未明的为人,知自己若是有丝毫异样,便会教他看出端倪,只能继续演戏!
至始至终,东方未明都站在她身边,由着她胡闹,由着她一家之言侃侃而谈。等着她闹完了,他便带着她策马而归,回了摄政王府。
此刻回宫,只会被齐家和丞相府堵在宫门口,到时候难免一场口舌之争!
这是赵靖第二次入摄政王府,跟上一次并无异样,路还是那条路,连回廊外的绿植都没有半分改变,想来他应是个念旧之人。
抬头时,她又看到了那八角楼。
风吹着铜铃左右摇晃,仍是哑铃无声!
赵靖顿住脚步,瞧着满天纷飞的红绸,眼睛里晕开一片艳丽的色彩,与蓝天白云交相辉映,足以叫人眯了眼!
“皇上?”管家低低的喊了一声,赵靖这才回过神来,“哦……”
她下意识的去看东方未明,突然觉得他看她的眼神,透着几分冷意。她想,他大概不喜欢她盯着那八角楼看!
“走吧!”东方未明走在前面,赵靖安安分分的跟在后面。
不去主院,不去书房,他领着她去了暖阁。
默不作声的替她解下披肩,赵靖很是乖顺的合上房门,跟着他走到了窗下的棋盘处。心头怔了怔,赵靖心里有些慌张,他这是要干什么?
坐定,赵靖欣喜的拿捏着手中的棋子,趴在案上含笑望着东方未明,“仲父这是想教朕下棋?”
“皇上不是喜欢下棋吗?难得出宫一趟,微臣便与皇上好好的来一局!”东方未明垂眸把弄着手中的棋盒,说话的时候连眼皮子都没有抬。
赵靖有些猜不透此刻的东方未明,上次的话音犹在耳,她哪里还敢……
“皇上只管拿出看家的本事!”东方未明捏着手中的棋子,“生死对弈,当拼劲全力;若沙场逢敌,当有万夫不当之勇!”
赵靖唇边的笑意渐渐散去,凝眸望着棋盘上的棋子,眼底的光终降至冰点!
一子落,她想,是福不是祸,这次真的躲不过了!
东方未明神态自若,赵靖未能看出他脸上的情绪波动。那无波无澜的眼底,凝着叫人看不懂的深邃。
从她遇见他的那日起,他便一直这样的清清冷冷,仿佛不管什么事什么人都入不得他的眼,上不的他的心。他高高在上,我行我素,骄傲得让人无法靠近!
她想,也没人敢靠近!
这须臾二十多年的岁月里,他不觉得孤独?
“皇上?”靡靡之音,磁重而低沉。
赵靖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且看这棋盘里黑白交锋,恰似他们的身份与立场。明面上是和平共处的相互依存,暗地里,他们是最亲密的敌人!
“希望皇上能拼尽全力!”东方未明捏着手中的棋子,意味深长的望着她。
他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关节泛着微微的青白。行伍出身的东方未明,行如风,坐如钟,浑身上下透着主帅才有的威严。极是好看的剑眉之下,一双凤眸不带一丝情愫!
“皇上可知一句话?”东方未明捋着袖口。
赵靖落子,“愿闻其详!”
“不知敛,不知守,必会得而失之,望而不得!”东方未明意味深长的望着她。
赵靖聪慧,心中隐隐觉得他有所指,可又不知他具体指什么。顿了顿,赵靖捏着手中的棋子,瞧了一眼棋盘上的棋子,抿唇低问,“朕不懂!”
“近距离的欢喜,总会有瑕疵!”东方未明的棋子落下,当即覆了赵靖的大半江山。
他慢条斯理的捡拾着属于她的“残部遗骸”,面上仍是无悲无喜,“皇上身为九五,乃是大夏的主宰,若是对一件事或者人太过专注,难免会失了本性生出软肋!软肋为何物,皇上应是最清楚!”
昔年留子去母,去的不也是赵靖的软肋吗?
赵靖呼吸微滞,却是不动神色的下棋,“朕明白,朕不会玩物丧志!”
“不要太过专注,是皇上对自己的一种保护!”东方未明瞧着棋盘上的棋子,冷不丁蹙眉。他拿捏着手中的棋子,竟有了片刻晃神。
“朕知道,仲父是为了朕好,朕也明白仲父的意思!今儿是朕太过固执,受了丞相柯伯召的蛊惑,非要出头为江北百姓筹粮,是以……遂了丞相和太傅的心意,得罪满朝文武,乃至皇亲贵胄!”赵靖终是落下最后一子。
她抬头望着不改颜色的东方未明,“但朕已经错了,仲父也只能让朕错到底!朕与仲父是一条心,在对付齐家的心思上,朕比不上仲父的筹谋,但朕很清楚仲父与朕的唇亡齿寒!”
东方未明长长吐出一口气,终是将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盒里。他抬头看她,眸中意味难明!
“朕少不更事,受人蒙蔽蛊惑,给仲父添了不少麻烦,但朕……为了江北之事,朕无愧于心!”赵靖低眉望着棋盘上的棋子,“仲父,您输了!”
是输了!
东方未明大意了,他是真的没想到,赵靖竟然会以退为进。方才还以为是大获全胜,谁知竟是她的引敌深入。弃车保帅之后的反扑,杀得他措手不及!
他给赵靖上了一课,赵靖也给她摆了一道。
“人果然是不能得意的,得意忘形便是输!”东方未明望着棋盘上的黑白分明。
“这些都是书上所述,乃是古人的智慧,与朕并无多大关系!”赵靖坐得极为端正,就像是聆听教训的好学生,那副恭谨的姿态透着几分孤寂和落寞。
可眼睛里,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倔强和坚强。
这个微微挺直了腰杆的小女子,因他扛起了本不该属于她的江山社稷。而今她所承受的一切,都是他的赐予,是他让她成了大夏的帝王,背负着尔虞我诈的深宫之争!
“这两年朕百无聊赖的时候就去翰林院!”赵靖抿唇,笑得恬淡,“那些书是朕的宝贝疙瘩,朕废寝忘食每日都看书,每日都练字。朕知道天下有仲父,朕也明白朕没有能力,所以朕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仲父一直护着朕,朕铭感五内,朕并不想去招惹是非,然则有些事就算朕愿意避开,未见得那些人就会放过朕!”
“朕不知该如何是好,仲父又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朕身边,朕又有什么法子呢?仲父,朕觉得很累,朕不想当皇帝!”
说到最后,她微微垂下眉眼,长长的羽睫垂落在脸上,微光中晕开斑驳的剪影。
音色沉沉,带着无尽的疲惫。
十二岁的小丫头,本该是豆蔻年华、芳心暗许的年纪。可她却周旋在这天地间最高的位置上,处处受人掣肘,处处被人设计。
有人要她死,有人要利用她,她身不由己,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在宫里苟延残喘!
“仲父,什么时候才能放朕走?”她无力的问,“朕已经帮你稳定了时局,这大夏的天下有没有君主其实压根没区别,不是吗?”
东方未明敛眸,“皇上觉得累了?”
赵靖点点头,“就好比这下棋,饶是朕幼年便开始研习棋艺,到了这宫里却要重新开始,不敢露不能露,什么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叫人知道自己会这个会那个,只怕误了自己的性命!”
澄澈的眼睛里,泛着些许泪光,稚嫩的面庞透着惯有的苍白。孱弱的身子有些绷紧,仿佛极力的隐忍着某种难言的情绪。
四下一片冷寂,谁也没有再说话,唯有彼此的气息于这静谧的室内缓缓流转。
周之继进门奉茶,打破了僵局。见着二人不言语,周之继也不敢逗留,奉了茶便赶紧退下。
东方未明一声叹,未有言语。
赵靖伸手端起了杯盏,她不知自己这般剖白是否能得到东方未明的信任?又或者是自己的戏演过头,反而惹人生疑?心中忐忑,面上却不敢在东方未明跟前过多的流露出异样的情绪。
她不敢抬头看他,指尖夹着那青瓷白玉的杯盖。
杯盏中,莲心沉浮,莲香阵阵。
赵靖的瞳仁猛的微缩,莲心茶??
对面传来东方未明不温不凉之音,“这莲心是微臣亲手挑拣的,皇上大可放心的喝!”
抬头,她蹙眉望着他,心头悸动,“仲父观察入微,朕自愧不如!”
杯盏猛地落下,杯盖与沿口发出清晰的脆响。
她的喜好与习惯,他知道得那么清楚,习惯果然是最要命的东西!东方未明,太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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