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什么原因,自己的女儿是被遣送回来的,而且是从北京遣送回来的,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接完电话出来,钱家吉诚惶诚恐起来。家丑不可外扬,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特别是与自己一起工作的同事。他想很快见到女儿,又不好去请假——如果领导问他什么事,他怎么回答呢?快要退休的老钱从自己的办公室进去又出来、出来又进去了好几次,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别人问他话,他回答得结结巴巴。
挨到六点下班,老钱把抽屉一关就起身出门,滞笨的身体跨上了几十年的旧自行车就往家赶。到家刚把车子放稳,周秀兰就回来了。
“老周,雪梅回来了!”
“在哪儿?”
“在收容站……”老钱见下班时有人过路,压低声音说。
“那现在咋办?”周秀兰急切地问。
老钱说:“等哲元回来,我们一起到收容站去。”
“急也不在这一会儿,你们爷儿俩去,就干脆吃了晚饭去。”周秀兰干练而显得很有主见地说。
“对嘛。”听了老伴的话,老钱觉得有理,心里逐渐平静下来。
吃了晚饭,老钱同钱哲元一同走到铁桥头坐公交车到收容站。
市收容遣送站设在火车站旁边。江城火车站是一个区域枢纽站,是一个一级大站,通(江)、南(江)、巴(中)和达县、南充的人都在这里坐火车。火车是人们远途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罪犯逃跑和社会人员流窜都选择坐火车。收容遣送站挨着火车站,既有利于收容,也方便遣送和接受遣送。
老钱父子俩在火车站广场下了车,直奔收容遣送站。
走到收容遣送站大门口,门卫问他们干啥,他们说明事由进去。
“你们干啥?”老钱他们来到值班室,里面问。
“嗯……我们来领人。”老钱红着脸说。
“领谁?”里面又问。
“钱雪梅。”老钱镇静下来,回答说。
“她是你们什么人?”里面的一个人走出来问。
“她是我女儿。”老钱说。
“我是她弟弟。”钱哲元接着父亲的话说。
“看样子你们都是城里的人?”
“是,都是城里的。”
走出来问话的人是个负责人,转过头去对坐在里面的一个年轻人说:“去把钱雪梅带出来。”
年轻人去了,那个负责人对老钱说:“你们回去把你女子好好管一下,看她的年龄,也是结了婚、有家的人了,又有工作,好好上班,国家大事有中央领导管,她去操那些心干啥?”
老钱像小学生一样站在那里听他教训,口里连连说“是”。
钱雪梅头发蓬松,脸色蜡黄,手里拿着包,从里面走出来。那个带她的年轻人跟在后面。
“你们来了?”见了爸爸和弟弟,钱雪梅问。
“嗯。”钱家吉看见女儿又是埋怨又是难受地答应了一声。
钱哲元是个话少的人,对着姐姐微微笑了一下。
办完手续,父子三人走出收容遣送站。
天已经黑了很久,火车站广场上的灯一片雪亮。穿过广场,到公交车站,公交车已经收车,只好走路回城。
路灯一段路有一段路没有,稀稀拉拉,若明若暗。
三个人默默地走着,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到了人少的地方,老钱开了口:“你晚上吃饭没有?”爸爸问女儿。
“吃了。”女儿回答。
“吃的啥?”
“烩面。”
“你们是好久拢的?”
“上午。”
又走了一阵,老钱又问:“你这次咋脸色那么黄?”
钱雪梅说:“那里边伙食多差嘛,我睡眠又不好。”
“唉……”老钱心酸地叹了一口气。
走了近一个小时,父子三个才到家。
一家人除了雪莲结了婚住得远,没回来外,其他人都在,都还没有睡觉——母亲周秀兰锁着眉头坐在小椅子上织毛衣,大媳妇良英在看书,钱哲光和妻子、孩子在他们的屋子里,雪萍在桌子旁做作业。看到钱雪梅回来了,周秀兰、良英、钱雪萍惊喜地站起来:“雪梅!”“姐姐!”钱哲光和妻子听见外面说话,从屋里走出来,高兴地叫着:“姐姐!姐姐!”
“你们都还没睡?”钱雪梅淡淡一笑地问。
“你吃了晚饭没有?”母亲问。
“吃了。”钱雪梅说。
“你快去洗洗,我去给你拿月饼。”母亲说着,转身进屋里去了。
钱雪梅洗脸去了,周秀兰拿了两个月饼放在饭桌上。
钱雪梅洗完脸出来,周秀兰拿起一个月饼递到她手里,说:“这是中秋节时给你留下的,一家人团聚,就你没在。”
钱雪梅只吃了一个月饼,都劝她把剩下的一个也吃了,她说她吃不下。
吃了月饼,一家人在一起坐了一阵。这次的事情,父亲和钱哲元在路上问了,钱雪梅想,母亲可以问父亲,良英可以问哲元,其他两个弟妹还没管什么事,给他们说不说都一样。所以,钱雪梅没有说,她不说,母亲周秀兰和大弟媳良英、钱哲光小两口和雪萍也不好问。
冷坐了一会儿,钱雪梅问:“华华呢?”
大家说:“华华睡了。”
“在哪儿?”钱雪梅又问。
“在我们床上,这些天一直在跟我们睡。”母亲周秀兰说。
钱雪梅站起来,说:“你们去睡,我去看看华华。”
钱哲元和良英也站起来回外贸站的宿舍去了。钱哲光小两口和雪萍也睡去了。
钱雪梅从床上叫醒钱华,叫她去跟自己睡。老钱和周秀兰说:“不要抱她,她睡热和了,就跟我们睡算了。”
钱雪梅坚持说:“我回来了,就跟我睡。”
钱华睡得正香,听到妈妈的声音,坐了起来,小手揉着眼睛,嘴里叫了一声:“妈妈!”
这么多天没有见到女儿,钱雪梅心里发酸。
即将退休的周秀兰还是那么积极,每天按时上班下班,不迟到不早退。她当会计,工作弹性大,不像一线工人一个钉子一个眼儿,缺了谁都不行。但是,她要站好最后一班岗。早上,她上班走的时候,钱华已经上学去了,钱雪梅还没起床,她想叫她,又想到她这些天在外面,吃也没吃好,睡也没睡好,昨天那么晚才回来,就让她多睡一会儿,休息一天吧。周秀兰这样想着,又对上班还没走的钱家吉说:“雪梅还没起来,不要叫她,让她休息一天再去上班。”
“嗯。”老钱看着她点了点头。
周秀兰说完,挟着包走了。
中午,周秀兰下班回来,钱雪梅睡觉才起来不久。钱雪梅见周秀兰下班回来,没问她,也没叫,就拿着毛巾和牙膏牙刷洗漱去了。
周秀兰也没有开腔。
过了一会儿,钱家吉回来,钱雪梅也连叫都没叫一声。钱华放学回来,老远就叫她“妈妈”,她只看了一眼,哼都没哼一下。
钱家吉回来,把外面的衣服一脱,就系上围腰下厨房做饭去了。周秀兰也到厨房择菜,给老钱打下手,说说话。钱哲元在外面住,已经有了儿子,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三口之家,所以只是隔三岔五地回来一趟。钱雪莲结了婚以后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因为住得远,回来得更少。平时在家吃饭的,只有老钱、周秀兰、钱哲光一家三口、雪萍和钱雪梅母女。说起也不少,八个人。
老两口把饭菜做好,端到桌子上,还没见钱雪梅出来。钱家吉叫雪萍:“去叫你大姐!”雪萍应声而去。雪萍过来了很久,钱雪梅才来。一走拢,也不跟谁说话,坐下就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刨饭。桌子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她是生气了还是肚子太饿了。
下午,钱雪梅仍然在家,除上午起床后折的被子不是原样外,家里什么也没动过。看来她又在睡觉,其他什么事也没做。
第三天早上,全家人都起床了,钱雪梅还在睡觉。
外婆周秀兰拉过钱华,悄悄地在耳边问:“华华,你妈妈怎么还没起床?”
钱华说:“她叫我快起来吃了饭去上学,她说她还要睡一会儿。”
周秀兰放开钱华,生气地说:“这么久没有上班了,还要睡一会儿,不准备上班了?”
周秀兰走到钱雪梅门外,大声问:“雪梅,你怎么还不起来,都七点多了!”
里面没有声音。周秀兰上前推开门,钱雪梅还面朝里边睡着。周秀兰走到跟前,拉着她压在被子上的手,把她拉过来。她翻身过来睁开眼,看了看母亲,又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还不起来去上班呢?”周秀兰大声说。
“我不上班了,上班干啥?”钱雪梅闭着眼说。
“你耽误了这么久,还不去上班,单位要开除你!”周秀兰的火气更大了。
“开除就开除……”钱雪梅眼里含着两滴泪水说。
“你不上班挣钱,拿什么吃饭?”周秀兰见女儿流泪了,火气小下来。
“我……”钱雪梅没有再说下去。
周秀兰走出去,对钱家吉说了钱雪梅不去上班了的话,老钱觉得问题有些严重,同周秀兰一起到钱雪梅屋里来。
“雪梅,你还睡起干啥,赶快起来吃了饭去上班!工作那么不好找,你有了工作还不想要了?你下乡在农村那么多年,想的是什么?不就是回城工作吗?你怎么一下子就不去上班了呢?”钱家吉心里虽然有些激动,但努力抑制着说。
听了父亲的话,钱雪梅放声哭起来。
她要起来,母亲周秀兰赶快上去扶她。
听到大姐的哭声,钱哲光小两口、雪萍也跑了过来,钱华莫名其妙地愣在饭桌上。
钱家吉见几个孩子都跑过来了,说:“没事,没事,你们快去吃饭,吃了饭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
钱哲光们几个过去,钱华问:“小舅舅,我妈妈怎么啦?她怎么在哭?”
钱哲光、雪萍都说:“你快吃饭,小孩子家不要管大人的事。”
钱华不满意地噘着小嘴看着他们。
钱雪梅起来坐在床上,两行泪水长流。
看看就要迟到,见女儿那般情景,父亲钱家吉和母亲周秀兰说:“你今天实在不愿意去上班,就再休息一天,我们走了。”钱父钱母出来,吆喝哲光和萍萍:“赶快走,不然就要迟到啦!”周秀兰急急忙忙地出了门,钱家吉把钱华驮在自行车后架上也动了身。
一家人都走了,只有钱雪梅在家。
钱雪梅终究没有去上班,钱家吉没有办法,只好到旅馆里给她请了假,说她生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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