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归琉皇城,御书房
书桌前的男人端坐在龙椅上,面容严肃不怒自威,眉间的“川”字显现了一瞬又平复,他的视线正放在撑开在两手的卷轴上。
卷轴看起来已经有近百个年头,纸张泛黄字迹模糊,右下角还残缺了一块。刚刚,男人正是为残缺的那一角而皱眉。
他轻叹出一口气,小心地将卷轴卷好放进桌上的一个方形木盒中,再拿着木盒起身,走到身后其中的一排书架前,那排书架上有一处地方的书本被取走,露出一个宽窄只能容纳方形木盒的暗格。
关上暗格后,他又将书本一一摆回原位,就好像不曾有人动过那块地方。
外头有说话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门板传进屋内。
“太子殿下”
“父皇在里面么?”
“是的,殿下。”
景烨转过身,对着门口沉声念道:
“常在,让太子进来。”
门外高公公应了一声,推开门请景佑轩进屋。
等景佑轩抬脚跨过门槛,高公公便又不动声色地将门阖上。
景佑轩抬眼看向正伸手等他过去的景烨,他眉眼一松,抬脚走上去。
景烨卸去对待文武百官时的王者之颜威严之气,此时看向景佑轩的眼睛里满是慈爱,俨然变成一位溺爱孩子的父亲。
望着眉眼与臻皇后有几分相似的景佑轩,他的思绪有一瞬间飘向远处。
景佑轩抓住了对面男人眼底一闪而逝的悲痛,知道他因何悲伤,随即开口唤他:
“父皇”
景烨双目一眨回过神来,见着已经停在他跟前,身高几乎与他无二的景佑轩,抬手一把揽住他的肩头。
“佑儿终于是长大啦,你母妃在天之灵定会感到欣慰。”
闻言,景佑轩的眼眶终究是忍不住微微泛红,但他控制得极好。他倒是对景烨的亲密动作感到浑身别扭。
他微红着脸,轻咳一声,作着一本正经的模样对景烨说:
“是啊父皇,儿臣已经长大了,这种小时候才做的事情就不要做了吧。”
景烨哈哈一笑,不肯放手,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捶向景佑轩的肩头,说:
“你小子懂什么,这才是真正的父子交流。”
又揽了一会儿,景烨才放开手让景佑轩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也跟着落座。
“不知父皇找儿臣所为何事?”
景烨闻言,敛住脸上的笑意,露出严肃的神色。
一旁的景佑轩见状,不禁正襟危坐起来,静静地等着他说话。
“听高公公说,皇儿已有一段日子不曾去仪慈宫过夜?”
“……”
景烨见他顿时沉默下来,就知道高公公所说不假。
“与太子妃可是有何矛盾?”
景佑轩摇头。
“那是为何?朕瞧这叶尚书家的二女儿也算不错,虽然朕心中的合适人选是叶家另一位女儿,可惜……”
景佑轩蓦地把头抬起,双目凝视景烨,问道:
“父皇,为何儿臣一定要娶叶家女儿?”
这个问题自两年多前开始便一直萦绕在他心中,今日终于得到一个能问出口的机会,只是不知父皇他——
景佑轩瞧见男人在听见他的问题后面容有一瞬间的僵硬,心中更加确定这其中一定存在着什么他所不知道的。
随即又见男人恢复先前的神色,只是面上多了几分打趣意味,说道:
“皇儿莫不是看上别家大臣的女儿?同朕说说,是哪一位?”
“……没有。”
景佑轩看出他并不想向自己说明原因,也不打算继续追问,因为他知道父皇无论做什么,都绝不会做出伤害他的事情。
只是,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感到在意。
两人又相互交谈了一会儿,但都很默契地避开“叶家女儿”和“太子妃”的话题。
不多久,景佑轩起身离开。
景烨凝望他离去的背影,直到厚重的门板将视线隔绝,他才喃喃地道:
“只有叶家的女儿才能……”
景佑轩漫无目的地在这偌大的宫中游荡,满脸郁闷。
他满腹心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宫门口,还是守卫喊了他一声,他才反应过来。
他回过身,并不急着走,而是站在宏伟的宫门后,抬首望着前方靠近城墙的一片空地。
景佑轩陷入久远的回忆中,他仿佛见到那块空地上还栽种着杨树,看见幼时的自己与闫清流偷偷爬上树,准备趁人不注意时跃上城墙偷跑出去。
可惜自己当时年幼,手脚不似闫清流那般灵活,脚下一滑便从树上掉下来。等宫门口的护卫瞧见里边的动静时,已经来不及将他接住。
那时,他真的以为自己在劫难逃,树是那样高,从那样的距离摔下去就算不死也必然是要断胳膊断腿。
除却贤安宫着火那次,他还是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离他是那样近。
当时,他害怕得闭上了眼,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宫人们的惊呼。
可身体落地后,他并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疼痛。睁开眼,惊讶地发现本该在树上的闫清流竟然面色惨白地出现在他身下,为他作了肉垫。
父皇从宫人那里听说两人的事后,大发雷霆,毫不留情地命人砍掉了那棵杨树。而闫清流则因为救他摔断了一只手,为了养伤,他足足有两个月的时间不能出门。
景佑轩想到往事,忍不住为当初的那些蠢事感到好笑。
“嗯?这不是太子殿下么,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傻笑?”一道温润中带着慵懒的声音自景佑轩身后传来。
他转过身去,瞧见来人后,眼里是掩藏不住的讶异。
“闫御医才是,今日怎么想起回宫了?”
也难怪景佑轩见到来人会感到讶异,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每年回宫次数屈指可数的闫华生。
闫华生一袭白衣立于前,一头乌亮的头发披散在肩后,随意地挑起几缕头发在后脑勺的位置绾出一个松散的小髻,上面别着一支款式简约的木簪子。他的左手上还提着一个梨花木制成的药箱。
景佑轩这一细看才发现,他的衣脚沾染了几点黄灰色的尘土。以往虽然只是偶尔见过他几次,但每次他身上都是一尘不染,哪像现在这般看起来……有些匆忙,匆忙得都顾不上整理自己的仪容。
“回来拿些东西。”
“如此,闫御医介意一起走么?”
“顺路,也无不可。”
闫华生迈开脚步跟上景佑轩,两人一前一后只隔了半步的距离。
“闫御医此次去了哪里?”
“西洲”
“从那边回来的么?”
“是”
“据本宫所知,西洲到归琉骑马要花上七日的时间。”
“是”
“那……”
景佑轩狐疑地望向闫华生。
“闫御医几日没吃了?”
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关于闫华生在“吃”上难以自理的事情,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闫华生用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看向景佑轩,后者的心脏莫名地咯噔一下。
“五日”
他说完后,就有一声悠长的“咕——”音自他的肚子响起。
“……”景佑轩无法想象一个人五日没有进食依旧能步履从容健步如飞。
“不如本宫让御膳房准备一下?”
“多谢殿下好意,家母已在家中备好饭菜。”言下之意即是,等我拿了东西就立马回去。
景佑轩微微点头。之后两人走了一段路,一路无言,在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景佑轩忽然开口问:
“清流……闫御医有去探过他么?他还好么?”
“一切安好”
“嗯”
闫华生转眸,幽深的眸子深深地看了景佑轩一眼。
收回眼时,正好瞧见一个小宫女匆匆忙忙地从前方不远处小跑过来。
对方一看见他两人就像看到救星,两眼直放光,连带脚下的步子也变得快起来。
没一会儿,她就在两人跟前站定,她一边喘着气一边叫住他们:
“殿、殿下,闫御、御医,太、太子妃她……”
景佑轩一听到“太子妃”三个字,就抑制不住地升起一阵厌恶,尽管叶柳柳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两人谁都没有追问太子妃怎么了,而是从容地等着小宫女缓过气。
“太子妃落水了!请御医过仪慈宫一看!”
两人在小宫女的带领下一路直奔仪慈宫,虽然景佑轩心里一点都不想去,但为了做好表面工作,他不得不去,不然回头又要被高公公揪住小尾巴向皇上告密了。
“好端端的,太子妃怎么会落水?”
景佑轩打心底厌恶叶柳柳,尤其是自打新婚之后就不再去仪慈宫的这段时间,总是听见宫人们在背地里议论她在仪慈宫是如何骄横任性。
他生平最恶心的,便是像叶柳柳这般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表里不一的女人。
小宫女听见太子的问话,脚步微微地顿了一下,随即恭敬地开口道:
“奴婢、奴婢也不甚清楚,只知太子妃今日一时兴起,说是要去御花园散散心。去到御花园后,太子妃说是想吃些糕点,奴婢便去了一趟御膳房,待回到御花园找娘娘时就听见娘娘的呼救声。”
景佑轩听她讲完后,眉头不悦地蹙起。他冷哼一声,脚下的动作变得比刚才还要快一些,一下子就将闫华生和小宫女抛在后面。
小宫女见他走远,悄悄地抚着心口吁出一口长气,眼中流露出一抹讥讽和得意。
这一切都落入旁边始终不发一语的男人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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