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栗岩,你有喜欢的男孩子吗?我敢肯定我的表情是单纯而镇定的严肃,虽然不时抬起的抚摸额前刘海的手破坏了流畅的气氛。
但她的兴趣全然不在此,此刻窗外纷纷扰扰全是被夏天笼罩的气味,树叶翠绿如哀愁流动,花朵漫不经心点缀其中……过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嗯……你刚才说了什么,枭?”她睁着婴儿蓝的眼睛使劲注视我,眉头却紧皱,一点也不像是花季女生该有的表情。
我唉声叹气地低头啜饮杯中的柠檬汁,不想再重复刚才的问题。有时候我觉得,栗岩是不是故意装作淡然,她成天沉溺在自己的狭小世界,不留一丝善解人意的缝隙,视线中只余孤独的黑白灰,雀跃的声音全部隐匿——她对外界的不闻不问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有时候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半天才接。理由是“家里太乱了找不到手机在哪”。
“你就不会趁星期天的下午整理一下吗?你看你那里……地板上全是书走路都困难。”
“整理了就更找不到了。”她还在强词夺理,却似乎也挺有道理,“乱糟糟的……但我知道那些物品藏在哪个角落……”事实上,我知道她喜欢蜷缩在书堆和布艺玩具里的感觉。那些都是陈旧的、沉重而缓慢的触感,如同傍晚街角淡淡的路灯黄,一碰就带来不可思议的凉和安全感。
“切……还不是找手机找得满头大汗。”
“那是意外。”
“懒得理你。”电话被挂断。
就是这样了,即便是面对面,我们的对话也常常以这两句话作为终结点,然后两人摇头晃脑看窗外,半天没有一句新的对白。这样的女生是无法引起男孩子的注意的,但我除外。自从我和她成为朋友后,一直粘在一起,我们一直保持单身,鬼都知道我喜欢栗岩。至于栗岩喜不喜欢我,鬼也不知道。
我们都是进入大学有大半年的孩子,栗岩第一个学期就无师自通地学会疯狂逃课。她把时间全部浪费在空空荡荡的寝室。她昏昏欲睡地看日剧,吃蛋糕……有时候干脆什么事情都不做,只是躺在她满是书和布偶的床上奄奄一息。舍友们都是担心栗岩是否断气了,但她会半夜突然坐起来跳下来去找吃的。她买了许许多多的艰涩难懂的外文书。她和宿舍的姐妹们的关系不好不坏,因为她总是无法参与她们的对话。她是名副其实的冷场王。
而我并不喜欢逃课,但我并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我只是利用课堂写一些莫名其妙的故事。有时候我把那些故事打到学校的论坛上。不久后有个自称杂志编辑的女生找到我,说很喜欢我那些故事,想要把它们登在杂志上,但是因为太过随意而私人,有些地方必须修改一下。
我没有同意。最后那件事情不了了之。
栗岩并不知道我喜欢写小说这件事情。不然她肯定会笑话我,因为我们的专业是机械自动化。第一个学期的时候我和栗岩的关系只能算是一般,路过会点头微笑的那种。栗岩的笑容怪怪的,并不甜美,而是带着一种令人无法解释的呆滞。后来的某一天我们熟识了,也不是因为某个契机。而是我对她说:“我们高中也是在一个学校的。”她说:“哦是吗?我完全记不得有你这个人啊。”
“因为我不够帅啊。”
“但是我注意男生不是因为帅啊。”
“那是因为什么?”
“才华啊……男孩子一旦有才华,整个人都会变得不一样。”
听到那句话,我暗自窃喜,我想,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并不在意男生有没有钱,帅不帅,个子高不高……她只是喜欢有才华的人。而我什么都没有,才华呢……还是有一点点的。这真是令人欢天喜地的一件事情。
大一下学期的时候,栗岩打电话给我,她说她从宿舍搬了出去。我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觉得奇怪,我端着手中的热开水,猛地喝了一口,然后抬头看窗外那片迷幻的深绿浅绿。嗓子里热烘烘的,麻木的疼痛。末了,我这么说:“要不要我来看看你,慰问你一下。”
我听到了栗岩的笑声。小声的,愉悦而真心实意。
栗岩搬去了学校附近的一个旧小区。房租不算太贵,因为家境富裕,外加栗岩总是利用双休日打工挣钱,所以几百块对于她来说完全没问题。“枭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住?”在帮她把宿舍里的杂物搬进搬出的时候,她突然这么扭头问我。
“……这……怎么可以?”我惊惶失措。
“开玩笑的啦。枭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吧……”
说这话的时候她并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她也看不到我在心底掩埋着的,真正失望的表情。
那一天天气不是太好,空气里湿答答的像是在蓄谋一场暴雨,栗岩的杂物太多了,很多都是发黄的旧报纸和杂志。她看的杂志很奇特,有关于体育明星和汽车的,有很文艺的,还有一些我见都没见过的奇特杂志。有一本是摄影集,里面都是大幅的深海植物和动物。暗蓝色,异常清晰的纹路。我看到鮟鱇鱼的眼睛,立刻联想到栗岩的婴儿蓝。
鮟鱇鱼不好看,可是它的眼神很纯真。它潜伏在深海,平缓游动,注视着前方,很倔强的样子。栗岩也一样。
那天栗岩请客我吃饭,因为她的旧报纸把我的灰色外套染成了黑色。她不怀好意地笑,我却无法说些什么。
“你不问我为什么搬出来吗?”
“不问也知道啊……你和那些女孩子们合不来吧。搬出来也是好事。”
“但是房租好歹也要几百块。可以吃很多芝士蛋糕和寿司呢……”她小声嘟囔。
这样的栗岩是很可爱的。那种不经意间做出的动作,如同深秋砸在脸上的红色树叶,让人觉得世界真是美好。我深吸一口气,埋头苦吃栗岩请客吃的东西。都是些女孩子爱吃的食物。明明是请我吃饭,点的却是她爱吃的食物,然而我不能和她抱怨:“这些甜食我真的不爱吃。”我只能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吞咽食物,栗岩很开心的样子。
那之后我常常去栗岩住的地方,她的生活习惯很不好,很多东西扔得乱七八糟。厨房里到处是洒落地面的味精和盐。卧室里满目疮痍,全部被柔软的绒线玩具占领,书房和客厅干脆无路可走。见到是我,栗岩露出招牌笑容:“啊……又来帮我整理房间了啊。”
我无奈地笑笑。
这就是我……和栗岩之间的关系。也许有人会觉得栗岩很依赖我,我们的关系如同钢铁一般坚固,但我很紧张,如果栗岩有喜欢的男孩子了,那么势必她就会远离我的世界。我那么喜欢她,可说又那么害怕对她告白。我是个胆小懦弱的人。我如此矛盾。
我和她走得很近,却又那么远,我伸出双手,她依旧在地平线以外模糊的地方,带着芬芳而卷起的蓝色毛边,义无反顾地继续懒散。
其实我倒是收到过类似于情书的东西。文学院里男生是稀有动物,即使是我这种个子不高也不够帅的家伙,也受到了五六封情书。但我是宿舍里收到情书最少的。兄弟们一个个流连于花枝招展的女生,我则一脸苦瓜地闷在宿舍。大部分时间我都泡在学校的论坛里发呆,那个论坛的人气很不旺,少有人来写故事。
关于我收到情书这种事情,兄弟们表示很好奇,是有多不漂亮的女生才会注意到枭啊。于是他们肆无忌惮地拆开包装得异常粉嫩的信封,用各自的家乡话读里面的句子。“我不记得我们院里有这个女生啊,虽然文笔不错。”一个说。“肯定是平淡无奇到了极点,所以我们才没有印象。”另一个说。只有小Z会对我说:“我还是觉得枭挺好的,女孩子会喜欢他也不足为奇。因为他身上有种独特的魅力。”
每当这个时候话题就会被无限歪曲,所有人都取笑我们两个,“哎呀我看你们两个干脆在一起算啦!两情相悦!”小Z便会用皮带猛烈地回击。而我铁青着脸。
那些信并没有能满足他们的如同海底一样深邃空洞的好奇心。和小说里写的不一样,并没有校花级别的人物写给我情书。有的只是个帅得惨绝人寰的家伙,时不时地开导我。这个世界是现实而残忍的。
但是我安于现状,每天写些空虚的故事,偶尔等着栗岩打来电话找我出去吃饭聊天……这样的生活我竟然过得有滋有味。直到有一天栗岩突然打电话和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了,枭。你要不要帮我看一下。”她的声音很平静,如同半夜的一碗凉透的水。
“以你的目光,的确会看走眼。”我讽刺她。
“枭你就是因为这么尖酸刻薄所以才找不到女朋友的。你看你在文学院都找不到女朋友,多失败啊……”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可以。我是想这么说的,但是终究没能说出来。
挂上电话的那瞬间,耳朵里仍旧在持续轰鸣,像是巨大而喧嚣的警示音,但那个时候我仍旧固执地认为,栗岩是在骗我,或者是一个玩笑。我一直不愿承认一些真相。比如秋天的时候我的脸上就会因为过敏而出现红斑,每一年我都那么想,也许到明年就会彻底消失了吧。再比如栗岩,栗岩……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喜欢上别的人呢,她一直蜷缩在自己的世界,任何光线都无法穿透黑暗的心脏。
后来听别人说,这也是懦弱的一种表现。
总之我把一肚子的闷气发泄在那些无辜的信件上,我从抽屉里掏出寥寥可数的几封信,用尽全身力气,撕裂至粉碎,从二楼的窗口撒下去,很快下面传来工作人员不满的叫喊:“谁啊……这么缺德!”因为下面是草坪的缘故,所以纸屑大概会嵌在里面很难搞。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穿上运动鞋走出宿舍大楼,朝栗岩所居住的小区走去。
那已经是初夏的事情了。南京的夏天懒洋洋的,四面八方蔓延的深绿色将虎视眈眈的灼热抵挡在半空里,用最强硬的手段。
我疯狂敲开栗岩家门的时候,栗岩一头乱发出现在我面前。屋子里静悄悄的,暗蓝色的灯光,电脑屏幕上暂停着的是日本的文艺电影。“你一个人在家?”我这么问。但我的八卦心理还在作祟,难道不是应该有个男人藏在家里的吗!
栗岩回答:“是啊,除了你,就没人愿意来我家了啊。”
我看到地面上,铺满了不知何年何月的报纸,想起来大概一个星期前帮她好好整理了房间,但现在看来……一切都归于最初的平静。关于我的大扫除,栗岩称之为动荡。房子的光照很好,整理的时候因为幅度太大,灰尘四处飞舞。每当那个时候,栗岩赤脚站在角落里,眼神涣散,嘴巴微张。这个场景很是诡异。
其实也不是没想过表白这种事情。有时候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事可做,就会想,“到底要怎么表白才能让栗岩觉得,我是真心实意的呢?”可惜我从来没有恋爱过,所以想来想去都被自己否决。兄弟们常常逼问我,枭你不接受那些女生的求爱,是因为那个懒散邋遢的女生吧?每次都被我粗鲁反对掉。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