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激荡的岁月(1)

2018-05-31 作者: 苏建新 寇敏
第4章 激荡的岁月(1)

就是让你狗咬狗!浑水摸鱼,延误了演习骑兵!装聋作哑,放走了破坏分子!饥民闹事,引发了兄弟猜疑。

危难之时的诡秘远行!超越信仰的人性较量!面对空降特务的敌机。

“反特片”引发的疑问!“抓特务”的戏外戏!台湾飞来的气球。

行事稳健的人,往往过于谨慎,谨慎大了,就会墨守成规,对上级的话,不加分析,言听计从。这样的人,自己很少犯错误,却会跟着上级一起犯错误。管明月就是这样子的。

1955年初,上级号召搞合作社,提出了“让合作社遍地开花”的口号,由于农民刚刚翻身,到手的土地还没捂热乎,让他们拿出宝贝土地入社,一些人自然接受不了。面对这种情况,管明月组织了工作组,分头下村,强行做农民的工作,结果,农民勉强入了社,生产积极性却受到了打击,致使当年出现了严重减产,全区好多农户出现了缺粮断炊。上级发现了这一情况,及时做出指示,针对入社问题提出了“反冒进”的口号,同时,责令调剂国库储备,向农民供应廉价“返销粮”。

粮管所为了解救面临饥饿的农民,由伯父牵头,着手组建运粮队,走村串户给农民送“返销粮”。父亲听说运粮队运力不足,把区驭手组代养的那匹高头大马也牵来了。可是,当运粮队正式运行那天,父亲却听到了一个刺耳的消息:那个天天赶着毛驴地排车卖炭的赵久福竟然也进了运粮队。

这还了得,他有历史问题的!

当父亲找到了伯父,伯父却不以为然地说:“他有毛驴车,又是个光棍子,怪可怜的。”

父亲拽了伯父一下,悄声说道:“这狗日的,心眼坏,还埋过咱爹。”

伯父一本正经地对父亲说:“老三,你这话可有点公报私仇呀!”

父亲被一句软话给顶了回去。

当他听到赵久福私下里还夸奖伯父时,父亲就更糊涂了,他不明白,伯父咋会启用一个仇人呢?

可是,运粮队成立没多久,就发生了一桩大事:一天傍晚,赵久福跟另一个驭手赶着地排车去送“返销粮”,行至沙埠村附近河套里,忽然跳出了三个蒙面大盗,一个持枪,两个持刀,将赵久福跟另一个驭手逼到了一边,抢走了车上剩余的六袋高粱米。

“镇反”的枪声还在啪啪地响着,竟然出现抢劫“皇粮”的事件,于是,黄旗镇一下子进入了紧急状态。

区里成立了专案组,由黑大牙挂帅,带着伯父、公安特派员还有几个基干民兵进驻了沙埠村。

伯父之所以参加专案组,是因为抢劫的是粮管所的国库粮。

但专案组忙活了几天几夜,却理不出头绪来。从抢劫的手段分析,这是惯匪干的,而沙埠村干过匪兵的有几十人,值得怀疑的太多了,抓到的证据又太少。

山重水复时,管书记想到了父亲:“让温部长撤回来,让苏世勇上去!”

火辣辣的太阳,火辣辣的父亲。他进了沙埠村,那作风也是火辣辣的:“去,把村里干过土匪、当过兵痞的统统给我召集起来,到村东头场院里去!”

歪歪头领命走了。

三十多个怀疑对象被集中到了指定地点,父亲抽出匣子枪,围着他们在地下画了一个圈,然后问他们:“认识我吗?”

那些人纷纷抢答:“认识,认识。”

“认识就好。”父亲掏出手绢,一边擦着枪口,一边说道。“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圈里头,谁敢试试我的枪法,好啊,你尽管乱跑。揪不出抢粮的人来,你们谁也别想出来!”

说完,他来到了场院边上的一棵大柳树下,一脚蹬翻了一个青石的牛食槽子,找了个碌碡,就势一坐,又把匣子枪、茶缸子朝牛食槽子上一摆,嘻嘻哈哈地跟树下的专案组成员以及民兵说笑起来。

那天,太阳就像浇上了油,越烧越热,站在场院中间的那些人一会儿就呼呼地冒起了大汗,在炎热和干渴的折磨下,他们一个个闭着眼、张着嘴,晃晃悠悠,但又不敢倒下,生怕招来父亲的枪弹,因为他们都知道,父亲的子弹是长眼睛的。

看到这场面,歪歪头问父亲:“老部长,你这是摆的啥阵呀?”

父亲一边喝着茶水,一边摇着蒲扇说道:“啥阵?野狗阵。”

歪歪头依然不解。

伯父似乎看出了名堂,走过来,轻声对父亲说:“你要注意政策。这不是搞连环坐吗?日本人的一套!”

父亲却答道:“我管他哪一套呢,管事就中。”

果然,在烈日下熬了不到一个时辰,那些怀疑对象就受不了了,他们相互叫骂开了:

“娘的,谁惹的祸?”

“谁惹的祸,站出来!”

“他娘的,咱一个个对证,别人惹祸,老子跟着受罪……”

他们连吵带骂,很快就把目标集中到了一个大胡子身上,那大胡子知道没法抵赖了,就地一蹲,闷声闷气地说:“别他娘的光朝着我,还有他和他呢!”

大胡子一指,另两个同伙也丧气地蹲下了。

这时节,父亲笑哈哈地收网了……

疯了,一个国家疯了是啥样子?凡是经历过1958年的中国人,都能说出一大串故事。

由于第一个“五年计划”顺利完成,由于在朝鲜跟强大的美军拼了个高低,中国人的雄心开始裂变,无限地裂变。为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先是在体制上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创新,取消了县以下行政编制,取而代之的是颇具战斗色彩的人民公社,紧跟着,大炼钢铁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在“钢铁挂帅”的思想指导下,为了“超英赶美”,中国七万万公民成了七万万“铁民”。

作为上级的“忠臣”,管明月在炼钢运动中也是不甘落后的:黄旗公社不过四十个村,却竖起了大大小小五十座高炉,真可谓男女老少齐上阵呀!炼钢需要矿石,公社西南的将军岭也就跟着遭了殃。

将军岭颇具传奇色彩。以前土匪马帮,经常在这里安营扎寨;抗战时期,游击队曾在这里伏击过日本人;内战时期,国共两党曾在这里屡次交火。据说,埠岭上的红石头,都是人血给染红的。这些红石头,过去人们躲着它,因为不吉利哪!可到了大炼钢铁时,它却成了宝贝,说是里面含着铁。于是乎,几万群众涌向了将军岭。

运矿石用的是牛马车,大跃进了,牛马也应当赶时髦、跟形势啊,可是,它们的政治觉悟太低了,加班加点耍脾气,套在辕上经常懒得迈步,直接影响了大炼钢铁的进度。这当儿,有人指了一条路,给它们改善生活,猛喂黄豆,因为黄豆能够让它们膘肥体壮。

可是,上哪儿搞到黄豆呢?这玩意儿产量太低,挨家挨户也凑不了多少呀。

又有人给管书记出了主意:粮管所里肯定有,去借。

管书记觉得在理,就把这事安排给了黑大牙。

周大川所长听说公社里派人来借黄豆,吓得连声咳嗽,赶紧住进了卫生院。要知道,粮管所的粮食,大部分是战略储备,公社能支配的很少。可公社来借黄豆,又是为了大炼钢铁,得罪不得,所以,唯有躲避是好。

黑大牙找不到正所长,自然会找副所长的。伯父听明了来意,也感到棘手,因为仓库里总共才一万斤黄豆,黑大牙想统统借走。

看到伯父迟迟不肯表态,黑大牙说道:“苏副所长,你可要看清形势呀,阻碍大炼钢铁,闹不好要拔你的白旗,打你的右派的。”

伯父琢磨了半天,说道:“好吧,只要你盖个章来,黄豆你统统拉走。”

同时,他又向黑大牙交代:“这事,只能瞒着上级借。你告诉管书记,等来年秋后,要赶紧补上库里的空缺。”

这一天清晨,伯父刚刚起床,忽听得街上传来了哒哒的声音,他走到院门口一瞧,是解放军的马队,三路排列,浩浩荡荡。到了中午,粮管所里来了两个解放军的军需官,拿着军用粮票,要征购一万斤黄豆。库里已经没黄豆了,伯父不便挑明,他先让人稳住军需官,又赶紧跑到管书记那里报告,管书记一听,额头上顿时急出了汗珠,他无奈地说道:“军区要在咱这里搞大规模的抗登陆演习,如果断了军马粮草,罪过可不小啊!”

“那眼下怎么办?”伯父问道。

管明月无力地仰在椅子背上,想了半天才说道:“只有汇报了。”

县里尽管采取了紧急补救措施,但由于耽误了最佳时机,七八百匹战马饲料跟不上,只好退出了演习。这件事,引起了杨得志司令员的不满:“怎么搞的吗?连后勤保障都搞不好。”

县里派皮副县长专门来调查处理“黄豆事件”,可是,调查问题时,谁也不肯开腔。皮副县长不愠不火,点开了名:“老管,你是班长,应当带个头吧?”

可管明月却隐晦地推托道:“是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应该负责。尽管具体怎么去办的,我还不知道,但这件事情,总之是草率的、荒唐的。”

黑大牙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听管明月这么说,也巧妙地辩解道:“尽管,我执行的是公社党委的指示,但是,我应当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国库粮是什么?皇粮啊!皇粮能说动就动吗?”

嗬,一听好像是别人去办的这事。

皮副县长对这种扯皮推诿显然很反感,他愤愤地扭过头去,瞪着窗外。

这时,伯父却突然发言了:“我说两句吧。首先,作为一名粮食部门的干部,应该懂得并要严格执行国家的战备粮油政策,可是那天,我却忽视了。如果我不松口,就不会发生这么严重的后果,因此,我不但难逃责任,还应当接受组织上的处理。”

皮副县长把目光转向伯父,说道:“我们不怕出问题,就怕出了问题,再制造问题。散会!”

与会的十几个人呼呼隆隆地朝外走着,管明月来到皮副县长身边,小声说道:“皮副县长,中午,我让食堂加了两个小炒,咱们一起吃顿便饭吧。”

皮副县长示意管明月坐下,然后对他说:“老管啊,听说你们机关食堂办得很不错啊。”

管明月答道:“能炒几个小菜,厨师曾在青岛开过饭店。”

皮副县长却别有意味地说道:“老管呀,上级来人,热情接待是对的,可加小炒、上烧酒,这可不是好势头呐。千里长堤,溃于蚁穴啊!”

然后,他站起身来,对管明月说:“中午,我已经有了安排。好,就这样吧。”

出了会议室,他看到父亲就蹲在大门附近吸烟,于是便走了过去。

这两位老战友的聚会,是大家预料之中的。

皮副县长出了公社大门,并没有朝着我家的方向走,父亲瞪着他,问道:“咋?你掉向了?”

皮副县长并不吱声。到了供销社,他买了两瓶烧酒,对父亲说道:“老营长,噢,老副营长,别看我当副县长,论级别可比你低呀,你也得破费破费吧?”

“先说上哪?”父亲问。

“你大哥家。”皮副县长说。“我想认识一下这位老兄。他主动承担了责任,就有利于这件事情的解决了。不然,县里也不好交代呀。”

“那,你们也得悠着点。”父亲分明是在替伯父说情。

“放心吧。”皮副县长靠近父亲的耳朵,说道。“最多,给他个行政记大过。过去这事,我会给他抹平的。共产党就不讲人情世故了吗?”

可当俩人闯进了伯父家,却发现伯父正悠然地听着收音机,独自喝着小酒呢,就像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父亲愣了,皮副县长也愣了。

大跃进的余火,仍然在烧,烧得人们仍然狂躁不安。

1959年,中国人总感到到了向世界展示实力的时候了,于是决定搞一次国庆大阅兵。这次阅兵,军方将推出自行研制的歼击机、坦克和火箭炮,地方将推出国产的高级阅兵车,并向一汽下达了研发任务。这事儿本来跟黄旗公社无关,可管书记忽然灵机一动:要造一辆大汽车,开到县城去,向国庆十周年献礼!

管书记的想法很快付诸于行动,公社农修厂的领导和工人们夜以继日地展开了技术攻关。

在那个“放卫星”、吹大牛的时代,公社一级造汽车也够刺激人的。为了不至于遭坏人破坏,农修厂实行了半军事化管理,进出都得有通行证。

还别说,大汽车终于给造出来了!

试车时,人们夹道欢呼,载歌载舞。

有些妇女看着自己的男人站在车上,竟然激动地流下了热泪。

汽车“突突”地向前,沿着公社的主街道巡行了一周时,那些激动疯了的人们蓦然发现,这个大汽车好生奇怪,前头像汽车,屁股竟然像个拖拉机!

即使这个样子,公社里也把它当宝贝看待,派出基干民兵,日夜守护,确保万无一失。

就在“国庆”的前三天夜里,伯父刚刚进入梦中,忽听得屋后传来阵阵喊声:

“有人砸汽车了!”

“抓坏人哪!”

伯父赶紧穿上了衣服。

伯母不放心,也拿着手电筒跟着伯父出去了。

农修厂离粮管所不远,伯父跟伯母出了屋门,就听到外面响起了“咚咚”的奔跑声。

伯父很有经验,将伯母一下子拽到了附近一棵树下,仔细辨听着脚步的方向。

忽然,他们发现不远的墙头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伯母刚要开手电,却被伯父一把按住了。

一个人跳进了粮管所大院,伯母又想喊人,伯父又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就这样,眼看着那个黑影消失掉了。

不多会儿,父亲带着几个民兵来到了粮管所,问伯父有没有情况,伯父答道:“有是有,就是人跑了。”

父亲还想问什么,伯父却打着哈欠说道:“啥大不了的事呀,睡觉去吧。”

第二天清晨,伯母兴冲冲地从外面跑回了家,对正在吃饭的伯父说:“你看,这是什么?”

伯父一看,是一块油光亮的黑布头。

伯母十分肯定地说:“这就是赵久福的!你看这油水吧。我在墙头下的树枝子上捡的。甭说,昨个晚上,那个搞破坏的,就是他赵久福。”

伯父接过黑布头端详了半天,竟随手扔进了熬着地瓜粥的锅底。

伯母一派茫然。

从那时起,伯母就有点儿看不懂伯父了。后来,她常常偷偷地跟我说:“你伯父啊,神着呢……”

“国庆”到了,该当那辆大汽车显威风了。可这爷们儿太不争气了,在晃晃悠悠的进城途中,“呜”的一声,就趴着不动了,任凭你如何敲打。

管书记急坏了,也急疯了,因为城里的领导、群众还等着看汽车呢,他恨不得连喊一万声爹,让那汽车动起来。可一切,都不可能了。

后来,管书记喊来了九头力大无比的黄牛,才把大汽车拖了回去。

就这样,向国庆十周年献礼的闹剧,羞涩地落下了大幕。

也不知是哪位大仙说的,共产主义就是吃饭不花钱。于是乎,富有想象力的中国人在农村取消了家庭伙食单位,办起了公共食堂。

好家伙,到了吃饭点,一敲钟,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端起饭碗就吃,根本不用考虑花费呀、节省呀,这种机制,活生生地扭曲了中国人的节俭习惯。炒菜,大块大块地放肉,大勺大勺地倒油;一棵大白菜,扒净了帮子,光吃鲜嫩的菜心……公共食堂刚兴起那阵子,三天一过节,五天一小年,白米饭、大包子,怎么来劲儿怎么来,可持续了没多久,就逐渐蔫了,从细粮到粗粮,从油水到清汤,一天不如一天。

其实,1959年还算是个丰产年,可是棒子熟了没人掰,地瓜烂了没人管,大家伙儿的魂儿似乎都被瞎折腾给勾去了,只剩下一个躯壳无端地兴奋着、激动着。

就在粮食吃光了,依靠吃糠咽菜苦熬时,有人喊出了解散公共食堂的呼声。

解散食堂,那可是犯上作乱。管明月书记哪能答应!

于是他紧急开会,决定调配公社的机动口粮,补贴各村,支撑神圣的公共食堂。

由于机动口粮有限,公社规定,调剂口粮孬好搭配,八成好的,二成糟的,好的就是高粱、玉米等人吃的粮食,糟的就是连猪狗都不愿意闻的烂地瓜干。

周所长觉得调剂机动粮不是个好差事,又一头扎进了医院,所以,粮管所的这一摊子事儿,再次落在了伯父身上。

机动粮来了,沙埠村的许多人满怀希望地迎了上去。谁曾想,麻袋一打开,一股刺鼻的霉味迎面扑来,再一看,全是烂透了的地瓜干。这个村本来就人鬼混居,社情复杂,一看这些猪狗不屑的烂东西,大家的情绪立刻喷发了,有人当着村干部的面,一脚就把烂瓜干踢飞了,并大声责问道:“这是人吃的粮食吗?把咱当成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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