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涪陵,我又来到丰都,印象中的鬼城不见了,连鬼都搬家了,当然还有人在。我又来江边,想寻找一处废墟,去寻访“墟中人”,可废墟早已不见了,青草绿树整齐划一,四周都是新楼,不见人影。傍晚,街上行人聚在江边饮酒,我在其中转来转去,听不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见不到一位故人。转来转去,我也走了,如昔日鸦鹊街上的鸦鹊悄悄飞走;这里那里,都找不到我的屋檐。众人饮酒欢笑,我感觉异常陌生,喧嚣的街头,鸦雀无声。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登上头班下水船,去哪儿还不一定——只是在清晨昏暗的路灯下、晨雾中,我又看见那些熟悉的身影,那个卖西瓜的小姑娘还坐在路边向我微笑着,我又看见秦老师,那位丰都书法家,撑着雨伞领我一路上山去书写墓碑——“前面一湾碧水,后面万仞青山”……这一路,我走在码头上,我站在船头,眼中所见,无非故人故园;而长江两岸,什么也没有——水涨上来,淹没了旧城故居,拔地而起的新楼却又如此虚幻,要从中酿出新的历史,新的神话传说还得一千年,我无从等待,只有寻访故人。尽管眼前面目全非,我依然思念他们,并想找到他们。
船到忠县,已是正午。下船后直奔物资局大楼,在潮湿昏暗的地下室里,我又看见我忠实的老朋友,那些川东地区最早的摩崖石刻。那些断手断脚的菩萨、金刚或无头佛,他们依旧蹲守在黑暗中,隔着蜘蛛网望着我。而这一次,没等我开口他们就先说:“走吧走吧,从今往后,我们也不住在这里了。”——原来这里只剩下躯壳。佛已经飞走了。我还能说什么?只有缓缓退去。而从地下室上来,只见一位老先生,独自一人坐在这即将拆迁的危楼里,从从容容,像一尊佛。我上前询问:“老人家,怎么称呼您呀?”
“哎呀,用不着。”老人说。
听见说话,屋里又跑出来几个孩子,并排坐在旁边的一张长凳上看着我。
“您是住在这里多少年了?”我又问。
“我是忠县人哎。”老人回答。
“老辈人也在这里呀?”
“哎。”
“老人家,写个名字,做个纪念么。”
“哎呀,用不着,用不着。”
可我还是把日记本递过去,老人家于是写下:“吴小六,1938年出生。”
问及往事,吴师傅说道:“我们祖上也是湖广填四川的时候过来的,老辈子原先是手艺人,做布生意、捻棕(就是农村背的那个蓑衣),一直在忠州镇上,原先在三公里(地名),这里是买的房子,买了有十几年了。父亲在马关镇务农,种稻子,我原先在粮食局搞了十几年……哎,我们属于小县城,都是小人物,说这些起啥作用,用不着用不着……”吴师傅一再说。而没想到关键时刻,孩子们在一旁齐声说:“用得着,你跟他说么!”
可吴师傅仍心存疑惑,看了看我,问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有没有身份证?”
我将身份证递过去,孩子们立刻围上来,大声念出我的名字。吴师傅掏出老花镜,仔细研究着身份证的真伪。这时,他的儿子从屋里出来,和我聊了几句就对父亲说:“你跟他说么。”并告诉我,他叫吴小虎,在忠州中学上高一。
父亲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说道:“解放前后的事情,我们都记得。当年日本飞机轰炸忠县,炸了好多房子,我们都经历过。后来,清匪反霸,打了好多人哦……罗光文是我们忠县人,他父亲在官坝,当时官坝有两派,互相争斗,他父亲喊他儿回来,打砸抢……清匪反霸,全部镇压了。当时在农村,点到哪一个,是偷啊抢的,全部杀了的。我们那时还小,只是怕噻,躲噻。那时候,一些土匪、强盗、棒老二这些,抓到就打,抓到就打,杀了好多。有一个叫欧应修的干恶霸,开头捉他没捉到,还从我们这里过,解放后才捉到,送到新疆去劳改,刑满之后,还在那边打铁,他儿子还去看他的,现在死了。这个欧应修的后人还在……”
“‘文化大革命’,那些知青上山下乡,拿个长刀,有凳子那么长,捞起在街上砍,把那些猪啊羊啊,鸡蛋啊,还有街上卖的东西,砍得遍地都是……东西不抢,就是互相打架,死人哦……老百姓都参加了组织,有造反的,有保皇的,组织多哦……时间长了,都记不得了。”
“大办钢铁,所有家庭的锁扣,铜啊铁啊,全部拗了拿去炼铁;房子都拆了,木头拿去烧;人全部集中上山,白天黑夜都要干活儿,男男女女在一个屋里,像猪儿一样睡在一起。我们当时是在马关乡合兴村,集中去青垭口、黄荆门那边,把木柴背到山上炼铁,炼出来的很少;山上树都砍光了,全部人员上山吃伙食团,生活太紧张,最后全部吃枯草,那个节节、树皮……在草坡、路边,‘砰’就死一个,街上倒的有,路边死的有……那是1958年,晚上还要打起亮干活,小的打亮,大的干活;生产都是谎报,向国家谎报,棉花增产好多,稻谷增产好多,实际一点儿都没有,一人发一尺八的布票,粮食更是没得,所以造成没吃的,饿死人啊。”
“现在不准谎报。那个时候,你不谎报就当不了官,你谎报好了,官就当得好。饿死人、整人,那都是普遍的事情。”吴小六师傅如是说。
而后,我又请身边的小朋友们一一签名留念,并写下他们的地址和年龄,他们有的还没上小学,有的是忠县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个个字迹工整,令人惊讶。我拍了集体照并答应十一假期前把相片寄来,其中一个叫刘湘玲的小姑娘说:“十月一号,我就要满九岁了。”我提前祝她生日快乐!
临行前,问及吴师傅近况。他说:“这房子早得很,肯定要拆,表都填了好几回了,起码还要几年以后,搬到哪里得听安排。”
汽笛声声,我在忠县再度觉醒。回想《史记》,不仅记录了王朝更迭及各个朝代的历史,更记录了人的历史。一部民族史,说到底也是家族与个人的历史和命运。离开个人命运与家族及亲人的悲欢离合,民族与王朝的历史也都好比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那些一心追逐“大历史”而忽略个人,乃至千千万万人的生命的所谓“历史学家”,真正将人类思想引向歧途。
汽笛声声,我还在忠县徘徊,感觉自己的一片忠心似乎找到了什么。什么呢?家族历史与个人命运。那些从来无人关注的人,芸芸众生的历史和命运,在我看来,比帝王将相的历史更重要,更具有普遍性。何况这也是我个人力所能及的事情。
上次在电话里听说,艾家大姐在自家宴请亲人,完成了一次大团圆之后,突发脑溢血病逝。大姐走了,一个兄弟又去了石宝寨,小妹一家又去外地打工,而幺兄弟似乎对我存有戒心。看到我的作品《沉沙》,他自己写了一份回忆录,只让我看了一眼便收拢回去,似乎是“版权所有”。我无话可说,只是庆幸上次见到他们一家,记录了艾家的点滴历史,而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只有一次,再也没有了。
而回想艾家历史、全洪志老师的口述历史,以及这十多年间自己在长江边记录下的点点滴滴,我更加确信,一部更大更深刻的历史沉睡在长江边,世人对它所知甚少,而它所包含的血泪与悲欢离合,是长江,也是我们整个民族不可或缺的。而所有这一切,史书并未记载,它像一条沉睡的河流,就隐藏于家族的历史与个人命运之中,隐藏于个人的生命与记忆中。
汽笛声声催我上路,我在忠县只是短暂停留。环顾四周,高楼林立,只在十字街头还残存着一些旧屋,旧屋连着老街。一位精瘦的老汉正坐在屋檐下抽着旱烟。我问他在这儿做什么,他说:“我在这里老了噻,做点小生意,卖叶子烟。”
我又问他姓名,老家在哪里,父辈做些什么。他竟然掏出身份证给我看,我连忙说:“不必不必。”而他一发不可收拾,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的一生——
“我叫向广华,今年七十一岁,老辈子哪里来的,我也找不到,上头有字派:国、正、天、恒、顺……我也记不清了。老家在黄金镇,我一岁半死了妈,六岁死了父亲。我父亲向晴,国民党时期在官坝镇丰收乡当了三年保长,后来被评成干恶霸,土改的时候给枪毙了,后来毛泽东才说不让枪毙……在梁平银行工作的一个中统特务方长斌,他揭发的我父亲——你去偷,他不安逸你噻。”
“我还有一个姐姐,叫向广珍,小时候,她就带着我去要饭,大约有年把[16]。妈死了,父亲找了一个后妈,把我送出去,喂来喂去,在幺叔、幺娘、奶奶那里……”
“后妈不把我们当人,也怕我们将来不把她当人,她骗人,骗了二三十个人,后来上吊死了,在父亲被枪毙两年以后。”
“土改过后,我们分到了地主的房子。我困难得很,我是埋了五个亲人的……我从小在集体挣公分,岁数小很了,挣不到六七分,后来又去喂个牛儿,还烧过石灰,在煤场挖过煤,现在老了不想做了,就从梁平进货,卖点儿叶子烟……”
“我四十八岁才结婚,媳妇是个残疾人,叫桂常珍,我们有三个后人,都在外面工作。媳妇死了十四年了,现在就我自己一个人,在这边租的房子,卖点儿叶子烟……”
汽笛声声,我们边走边说。向师傅一路将我送上码头,直到我上船,他还在说,还在向我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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