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我还说到前两天的旅途叠在了一起像镜子的两面,今晨才发现岂止是两天,是多年的旅途在岩石中会聚,抑或我的旅途在岩壁上与先辈相逢相遇,我的船撞到了先辈的船,我不能再一一记录岩壁上看见的画面,那永远也记不住,记不完,而这时只能借助诗歌——此刻,在我的诗中,有两种因素不可或缺:旅途与时间。旅途是个人的旅途,生命与灵魂的阅历;时间是历史与岁月,祖先和未来。正如美酒必是陈酿,好的诗歌也需要时间的祝福。当个人的旅途与祖先所经历的重重岁月相遇,两船相撞,诗歌便应运而生——
看那些石人还在岩壁上拉船,
看那些石船还在江上渡人,
我于是上船下船,换乘身体与灵魂,
江水与云朵,我于是隐居在岩壁上陪伴古人。
而他们却都登上我的船,悄悄坐在我身边
默不作声;我于是从身边的人认出古人,
从古人想见我自己;古今是一体,
我就是他们你们,今人古人。
今人不见古时月,古时月亮,
常乘坐我的船,钻进我的山洞,
装饰我的门阙。月缺月圆,我一会儿是自身,
一会儿是壁上古人、飞天。
瞧,他正沉在石头里沉思,
石头因他的思想而生出茂密的丛林。
瞧,林木还在生长,是我的满头乱发,
青丝似个长。我的头曾被砍落就形成山脉;
我从山前经过就获得曾经的灵魂和脑袋——
魂归来兮,看那石人并排,穿着红火的石榴裙。
吹奏仙乐,看那蛟龙戏珠,如山涧滚落一轮明月。
月在水中圆;你还在旅途中孤孤单单?
你的千万个朋友知己啊,正从石头里涌出,
你就扑上去与他们拥抱团圆。
天地就这样静下来,江面如此平缓,
只因石头里的人群喜极而泣,
各自讲述着自己前世的苦难;
仙鹤在他们中间飞舞,曾经被砍下的头颅
东拼西凑,东倒西歪,却只拼出另一个身躯,
另一种生命。血肉模糊的石人啊,
赤壁战场上的热血,从山顶倾泻,
溅湿并堆上我的船;
我听见身边无数无声的哭泣与呐喊……
他们于是又变成飞禽走兽在石壁上游走,
或人身象鼻,或一头狮子长着婴儿的头;
古神就在他们当中;白帆如白鸟归飞;
那只猫头鹰何以从我前世的头顶飞出!
——石人端坐岩壁,如前世的我背靠青山,
还在安慰经过的行人行船,抑或
他们一同在安慰我?——“我是另一个。”
这回音回荡在蓝色海面,我看见
白骨枯岩现出琼楼仙山。
终于我消灭了幻觉,看见幻觉本身,
在可视的范围内,看见看不见的一切,
亲眼目睹——那山中蹿出的猛虎仍虎视眈眈,
埋伏在壁上乱石中,守株待兔,伺机复仇;
殊不知仇人已被五马分尸,凌乱的尸骨
就散落在它的眼前与身后。白骨累累,
巨石悬浮,山中野人唱出的清歌为何听起
这样耳熟?你耳边的故事啊,终于如山泉细流
经久不断;那瘦骨嶙峋的老母亲
又背着几世婴儿趟过激流险滩?
他们在石上流,在山间走,
你只在船上细细观看,结绳而记,
给心爱的女儿扎上蝴蝶结,
让她如转世灵魂飞舞蹁跹!
石头近了更近了,就要将你拥入怀中,
你借助瀑布登高、坠落,或在山里
开出一个月亮形的石窟,安居乐业。
无论如何,你瞧,所谓伊人
羞红了脸,一直在你身后站着。
荒芜的小路只有影子在走,
石阶上的身影上船下船
都有江水波动,桨声划出的波纹
已漾入岩石,那条荒凉小径只有你在走,
前面的影子回头告诉你:“我是另一个。”
小路荒滩,躺倒的先人仿佛石头婴儿,
在春雨里啼哭,青草生于红土,漫过红土;
鬼斧神工,是谁借助风之手,雨之魂,
时光之心,在岩壁上时时雕刻?岩石间的壮士啊,
“首身离兮心不惩”,依旧身披铠甲,
从红土乱石中抽出利刃,跨上战马,
投入战斗——却只向着古战场前仆后继,
为那散不尽的硝烟深深迷惑。而我已侧身
从岩石中牵出一头忧伤的老虎,放虎归山,
与美,与波浪、醉舟一同归于静谧山河,
山上生出的青树红橘,你可以随意采折。
船还在前行,已经不知是第几天了,想从这条船上下来并不容易,我尝试了许久、许多种方式都失败了。在175米水位线下,我知道有另一个世界正渐渐上升,每一座古镇必浮出一个新世界。我试图将它们一一装上船,运到一个更安全更宁静的地方。
石人在岩壁上排兵布阵一路相送;一些老兵头上已长满青苔;石狮子拖着长长的胡须;你也在船上逐渐变成老人……只是石头告诉我,越老越年轻,越软越坚硬,越冷漠越柔情……
褐色的砂岩之间,游龙呼喊着,倾吐最后的祥瑞;草坡因此青碧,泥塑的巨型头颅长出树枝,侧目望着河对岸扶老携幼的移民……还是那些侍女,为何只剩下黑色长裙在岩石上飘摆,旁边一个大孩儿,靠在空空的裙子上哭泣,许多放学回家的孩子应声破碎,散落在河岸七零八落的岩石间,再也没人认出他们是谁。
岸边田野斜靠在土屋之下,大半已浸没在水中,露出一小片青苗。我又看见一位白胡子老头眉毛上长满青草,两眼深陷,头戴胡人的毡帽,他的心事如何考证?旁边散落着雄狮和野狼的头颅,没有血迹的古战场,血已成云成河。母亲满脸忧伤,抱着刚出生便夭折的婴儿,另一只手捂住婴儿的眼睛;一只鸬鹚从河里探出头来,望着悲伤的母亲,试图让她不要太伤心。鸬鹚惊叫着,有人长吁短叹,有人侧身回避,脸上露出惊愕、羞愧或沉思的表情。一些石人背转身去,看似冷漠,却难忍泪水。美人身体修长,像一根花茎,隐身岩壁,用扇子遮住脸面;旁边几个少年或惊叹或前来安慰……雄狮神情严峻,从绿树乱石间探出脑袋,长长的枯枝,不知是何年长出的胡须;在它的眼神里,我看见整条江的悲戚;它让我沉默,让我留在这里。我于是停船靠岸,去祭祀祖先。有诗为证:
往生不是死亡,是去往永生。
你看那墓前插着的几炷香
分明是先人从土中举过头顶——
你看那香烟袅袅,如青灰的燕子
贴着水面飞,而水中世界
从此都在生命里,在永生中,
在你经过的每一个村落、
每一个他乡异国……
多少狮虎龙蛇从江岸岩壁梭下来,
多少骷髅滚落在乱石堆中,
首身离兮,在水中相聚,
找到身前的影子故居——
不是灵魂转世脱离肉身,
却是魂归来兮无处安身!
你不要伤心也不必担心,
看那玉女躺在水边,化成冰河山岩,
看她头上长草,连着遍山松林,
而石人石头神情如此安详、宁静。
这宁静在水边歌唱,四周草木乱石
或交头接耳,或起舞歌吟;
柳叶如剑穿墙,又在风中水里
随燕子翻飞;阳光浸透的山色春水,
只因怀抱废墟而放出古船、生灵……
有如铜人童子在夜里托举油灯,
先人从土里托起信号台;孤灯明灭,
在暗夜指引通往永生之路。
水位往山上爬,石虎下山,重访
码头废墟,那些石人石马还在登船过河;
石虎驻足,看见龙蛇出水,森林郁郁,
在岸边水中;你扑下去就能收复
一座码头,一座旧城,收拾旧山河,
你不要不敢啊,不要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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