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风土显灵

春日，我又登上白帝城，坐在观星亭内奋笔疾书。而写着写着，观星亭开始发光，并在江上航行；石桌如涌泉，给我暗示、启迪；滔滔江水，在身心、笔端汩汩涌流……

终于，白帝城头“风土显灵”，你的诗歌一以贯之——

一

你是踏着雨声和鸟鸣走进来的，

一路与石碑一起淋雨：

“夔府孤城落日斜”；而你

从汽笛中，听得出日出的声音。

雨滴在青石板上化成人影，

四散飘零的移民就这样归来，

从土里举起青枝，上面的红橘

如壁上挂灯……

你在灯火映照下，重归白帝城，

城头雨滴正用方言讲述着

旧城往事；我感到身后的废墟

一直跟着我，让我走不出，回不去。

我听见故人在土中唱歌，天人听见了，

便降下雨滴……

雨让白帝城变得温柔、晶莹，

如怀抱婴儿的母亲；婴儿啼哭，

像是在说孤儿不孤，父亲母亲，

你们不必将我托给谁，因为你们从未离去。

——你们时而是天光，时而是雨滴；

时时照亮我的征途、梦境。因为你们，

大地回春，如你们永在长存。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石榴树上新生的汉字

红润、晶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痛失父母却不再孤单——父母在天上，

亲人在光中团圆；父母在土中，

杨柳依依，雨雪霏霏……

父母在身边，我总感觉天光温暖，

春风如晤如梦，白帝城头欢聚的云朵

从未飘散；可为何他们今日泣不成声，

如孤舟蓑笠翁，面对融化之冰雪……

雪落白帝城，无言无声，

雨滴又打散莲花、莲叶。

四散飘零的移民今又归来，

从东西南北，回到一座孤城——

孤城出水；人影从积水中

踏着青山绿水一路归来；

我静坐孤城，他们都聚拢在我身边。

孤城上升，白帝如伞形花降临人间。

春天的白牡丹，夏天的白荷花，

秋天的白芙蓉，冬天的白梅花，

在鸟鸣、雨滴中，一并降落，

覆盖孤城每一叶孤舟，每一个孤儿，

安慰每一颗孤独的灵魂，宣告

生离死别的亲人从未分离，时时团聚。

你在雨声中离开，白帝城静坐江面，

像一尊祖先的雕像，送你走远，越走越远；

影子却为何仍趴在石桌上沉思、哭泣，

想起往日不曾孤单！

二

身后跟着两个孩子，走着走着，

再一回头，孩子都已长大成人。

你给两个大人拍照，快门一闪，

镜头里出现两个孩子——

时光在镜头里伸缩，你调节光圈之时，

自己被圈在光里，如羊儿出不了羊圈。

面对白帝城，云朵缭绕的桃子山，

你伸手摘一只桃子，一朵云。

三

逆流而上，你就去寻找从前的旅途——

小船顺流直下，满载江枫渔火。

小船穿透灰色浪尖，像一根针，

在江上绣蝴蝶，旅梦上下翻飞，

随风向、江流，扑朔离迷……

而江上此刻只有一只船啊，雨点渗入字迹，

墨就化开，字就扩散，你就圆满，

满弓满帆，只是回到从前，一往无前。

四

黛溪黛玉沉在江底，如水中村落，

“鳃里自外，以知其中”；你从船上

就能看清水下的一切：村民正在河坝上

洗衣服；石榴树下的黑衣老奶奶

正眯着眼睛晒太阳，头发如月光一样银白；

你不用撒网，即可打捞出水中日月。

云朵摘掉青山的白帽子；

你除却心中自我，在江上羽化成帆——

有船有江，你便空了心，满了愿。

船入瞿塘峡，两岸青山如蝴蝶翅膀

缓缓张开，忽而又在雨雾之中

扑闪着，消失在苍茫云天。

五

黛溪流过我的房间，许多黑夜

从我头顶经过，身体里穿过。

清晨，山上的凉气、鸟鸣

从身体里生出，我像一粒石子，

沉落黛溪边。

六

江风像一层薄土，撒在我身上，

把我埋在江边；我身上长满青草，

青草在月光下，欣欣向荣——

回忆先辈，“埋的没死，死的没埋”。

我就是活在江上的死者，

埋在土中的活人——

我活着，证明埋在土里的种子

不曾死去。我死去，证明江风

吹过的一切，充满生机。

江风像一层薄土，盖在我身上，

我沉沉入睡，像一粒幸福的种子。

七

从何时起，岩石上生出信号台——

大树像一棵消息树，将彩虹挂在树梢；

道路指向天边外。“月涌大江流”，

江上水路，从此展开——

你不见那岸边岩石，分明是土中人像，

连着车马、飞燕，一同站起来，

飞出来——马踏飞燕，人出山岩。

你瞧，那个姑娘正侧身红着脸，

江风将她的头发吹成野草，

身后的童子吹吹打打，

是新娘正要出嫁……

而这一次，她嫁给了山神，

江水是幸福的婚床，床笫之欢，

乃是奔腾不息的波浪……

你瞧，姑娘正侧身走出岩石，

俯瞰着躺在江上的山神……

八

鹤从岩石里飞出，从墓里飞出，

叼着山间的种子，火种、麦种，

播撒在土中江中，万里长空——

我们从此在云中结果。

九

从此，我只是留心观察，不再思考，

心上田野，已长满水稻，

棵棵皆是前人栽种。我不再思考，

考虑到的一切都与真实相异——

我在异乎寻常的旅途中，

与其说出逃，不如说顺着流水，

加入岩石涌出的队伍，他们忽然之间

集体现身，让我不堪重负——

怎么得了，他们都出现了，一方是他们

千军万马，从沿江石壁上应运而生；

一方是我，孤身一人在江上漂泊。

身边的人，正在谈论大旱之年，

粮食与蔬菜的收成；我坐在他们中间，

收获窗外灵性世界的果实。

十

他们对我说：瞧，我们并排站立，

头顶野草，脚踏江水；你只看见

江水流动时，我们伫立；却看不见

江流静止，我们正在江上漂移……

背靠着大山，我们好休息，

长江之水，可以洗去一路风尘。

我们是从前埋进土里的先人，

我们是今日山水生出的孩子——

只因江水日夜浇灌，我们从土里复活重生。

只因亲人常相思念，我们伫立岸边，

迎送过往的故友亲人……

十一

我对他们说：你们的面孔起初陌生，

初看是一堆石头，再看是一群人，

或坐或卧，有的提着酒壶，有的

正敲锣打鼓，细听才听出漫漫江声……

你们彼此之间在诉说着什么？

为何看起来没有悲伤，只有欢乐？

你们在江边演奏什么？为何

四面八方，飞来鸥鹭与白鹤？

十二

转过身去，我们朝东——

日从木间，几起几落。

我们在东边看见的海，

时常会涌来海潮，将我们淹没。

侧过身去，我们朝南，南方小羊

踢破南墙，正在爬坡——

像羊不是羊，南下又北上，

一如我们每次低头，

总看见水中升起月亮。

转过身去，我们向西，

拔出两根铜针，开启金口，

她在江边日夜唱诵的歌曲，

我们都曾在摇篮里听到过。

侧过身去，我们向北，

北京的金山上已遍生麋鹿。

我低头耕耘，向着荒山野岭，

撒下祖先遗留的种子。

十三

你看我，看江岸石头——

这里是我，头戴凤冠，腰系罗裙，

双脚悬空，脚下已不是泥土，是水帘洞；

我的右侧是个老人，包裹起来像个婴儿

躺在摇篮中。我的左侧是一条石鱼

噘着嘴，跃出水面，游向山中；

石鱼旁边，一位少年武士，

手持双戈，尽显威风。

隔我们不远，站立着一位圣人，

身边有学子前来朝圣，看似颜回，

他年纪轻轻，却染病夭折，

来到山水之间，长大成人。

十四

这边是三姊妹并排肃立，

他们刚刚失去了亲爱的母亲。

那边是观音送子，送给

虔敬而彼此相爱的夫妻。

这边是一道鸿沟隔断阴阳；

那边是日月星垂落天光。

三道光不分彼此，不隔阴阳，

却汇聚在一起，垂落瀑布、长江。

一贯三为王；累累岩石，

筑成生命的长廊。

十五

时光压迫我们，如山如石，

如生如死。时光是生是死，

亦生亦死。一如我们亦石亦人，

通脱、通灵，通一阵长风，

一袭野草，就和你连在一起。

十六

一道沟壑，是千年前的雷电武士

劈裂挖断；挖断山如今被江水填埋；

水成野土，土成野云，云成野鹤，

鹤成野天鹅；野天鹅是你是我——

我们在江上，彼此都不再寂寞。

十七

书生捧着一只鹅，献给静女；

静女背转身去，脸色赤红，

身上的衣裙被江风吹起，几起几落；

书生手中的鹅，已经飞走了。

高处的菩萨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喜上眉梢，画眉鸟儿飞上树梢。

高处的菩萨，从山里现身，

船只一过就再也看不见了。

十八

静女深夜点灯，照亮一座城，

就连午夜的阳光也显得暗淡了。

静女清晨出门，上山采雪，下河采莲，

而回屋一看，雪莲花已开满窗台、阳台。

子欲养，亲不待，静女之心，

骤起波澜——她在深夜点灯，

只为照亮坟台、灵台；

她采雪采莲，只为祭祀父母、祖先。

城池因梦入海，如星夜漂在江上的船。

十九

你们坐在船上，我们立在岸边，

你们躲进船舱，我们在草地河坝上游玩。

浪花拍打船头，是我们将石头投入水中，

你们站在船头，寻找波浪的起源。

二十

红土的长河层层叠叠，流在江岸岩石间，

与江河并驾齐驱，一如死者与生者，

同在土中过，江中游——

瞧，一个小小的人儿正在土中拉纤，

只见青藤不见船，他身后的船，

已被青山湮没，他还在拉船——

山在江岸漂移，还有许多故人

侧卧在高处的红土间，仿佛当年热血

依旧汩汩滔滔，染红故土家园。

二十一

顺着土中红河，我一路向前；

遇见的先人纷纷起身；或是我脱帽低头，

为他们撑船、拉纤。他们曾经站在船头

呼喊的川江号子，如今已在土中流淌成河。

我是他们船上曾经运送的旅客，

我是那些旅客背篼里的孩子，孩子

手中的橘子，橘子中有我；尽管那时

我尚未出世，孩子将是我，因为我是从他

和他们来的。认祖归宗，我归于后皇嘉树，

橘树下的泥土。泥土中的江河是我血脉的源泉，

找到它，我只有默不作声地化入其中。

泥土的红河在江岸岩壁上一路陪我，

在自己的家园，我就这样进出自如，

好安逸哦！

二十二

河流溢出白浪清波——

白的是连绵的石人石马，遗梦遗坡；青的是泥土之上的青青草坡——

羊从山上来，吃了青草就开始思索，

如何将土中的河流背上山去呢？

而草坡蔓延，如平静的绿水覆盖群山。

二十三

我是一条出水的江豚，探出头来

就变成了石头；我的一半在水里，

一半在岸上；你们要让我

变成化石，或游回水中？

我的家已彻底改变，一如你们的家

面目全非；我所能给予的，只是

临终的注视，你们看见了就低头沉思。

而就这样，我探出头来，变成化石，

就这样，我望着你们，一如你们中间

有人为我偷偷落泪。不信你们听——

当坐夜的歌声再度响起，有人唱道：

“世上难寻不老仙，人生转眼在梦间。

但流一滴伤心泪，洒尽九泉犹不干。”

二十四

我看见河边青草漫过山坡；

我看见岩石开裂如切开的大苹果。

我听见屋基在悄悄说话，

连着树根草根，在水边轻歌……

土石飞升，如飞天不鼓而乐；

三通鼓已敲响黎明，从深夜到天明，

落花满地，随东风散去！

二十五

看我们层层叠叠，在高山隐居，

或进山，或出土，任由来去。

船只经过，我们会在土中牵引帆绳，

保佑你们的船儿，平安出行——

行至兵书宝剑峡，兵书赐智慧，

宝剑添勇气。行至牛肝马肺峡，

牛头马面，诸神都来保佑你——

眼看你的船儿来了又去，

我们从山中昙花一现，你要谨记，

记住倒吊和尚有时也会正襟危坐，

记住石头的莲台，时常会现出菩萨的身影。

二十六

石龙游出深山，侧目望着我，

像是在微笑，又仿佛有话要说，

他说千年修行，我已成龙成虎，

只在山中游玩，不跟你们回去。

他说你回去望望我的亲人，

我的亲人也是你的亲人。

他说有空常乘船在江上来回，

一条大河是连接你我的宽阔路径。

轻舟已过，石龙一分为二，

一半入水化作江流，一半回归，

在乱石野土中，处处显灵。

二十七

船头堆放的竹筐已盛满云朵，

将透明的云梦运至远方的城池，

鸭子从竹筐探出头来，看着前面的路；

前方的江水把群山推开，

为背井离乡的移民，开道让路。

江水撞在船头，嘭嘭作响，

如龙舟上的鼓手一鼓作气。

气流从峡口流入，寒流暖流

如人间冷暖，一样开阔心胸。

二十八

红船靠在岸边，是从红土中游出来的；

绿草泻下山坡，如干渴的绿鼹鼠，

瞪起小眼睛望着江上烟波；

草丛中的庙宇回荡着诵经声；

一群稻草人正端坐露台念经、晒经，

经书上的文字或为飞鸟，或为麦苗，

飞来江上，长在田间……

鼹鼠鼹鼠，你不要着急，再往前一步，

一江春水，便任你畅饮。

二十九

石人被风吹倒，斜靠在山坡上，

抚琴吹箫，拨开头顶枝叶，

脸上野草。“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如今不慎从楼上坠入水中。

眼前的江水响起笛声，鼓乐笙箫

回响在身后；听见的船都侧过风帆，

听见的石头都愁容满面。

三十

石梯斜横，像一根别针

插入云鬓，高山似的发髻，

清溪白发，丝丝缕缕……

江水如明镜，我们躺下，在水底，

依偎着故园山水；她正望着我们，

你听，水底深山，正传来声声汽笛。

三十一

我陷进去了，陷入一个漩涡，

我陷进去了，陷入沉沉江水——

林中鸟儿从水底飞出，

引领着岸边石人齐声歌唱，

我听见了，就和他们一齐倒在波浪里，

却被一扇有力的翅膀托起——

江水有时是一扇金翅，在底处高飞，

俯瞰水底青天，岸上人群——

影子被托起的时候，我们会感到强健有力！

三十二

船往东，我们往西——

我们是岸边岩石排成一队，

我们是水中敦煌，分身散体，

我们是芸芸众生，是走兽飞禽。

船往东，我们往西——

你们入海，我们上山；

海有仙山，山有流水，

往东向西，殊途同归。

船往东，你们凭栏远眺，

就能看见我们的商队

正浩浩荡荡，一路往西。

三十三

我听见驼铃，听见石头哈哈大笑，

看见小龙缠着女子，好像女娲与伏羲，

会飞的恐龙，将翅膀借给了一头狮子。

鼹鼠衔着狮子的尾巴，稻草人披着

金色长发，一同贴着江边，西行西飞——

草上清风托起四面八方，林林总总的丝绸羽翼。

三十四

岩壁上的地图，标明通往灵界的秘径——

神秘路径昭然若揭，在阳光下，月光里，

你们只知道白天黑夜的人啊，不知

日月在心里相会时，生命本身

沐浴着怎样的山泉流水……

野草最懂得石头的心，石人最熟悉

仙人的路径。石人将地图画在岩壁上，

江上往来人，你们谁曾按图索骥？

江水打湿的岩壁，泪水沾湿的衣襟；

野草丛中的汗血宝马，依旧

踏着乱石，奋然前行。

三十五

屋基在江中回忆旧宅，重建庙宇，

青草帮它构思并暗示：有时

回忆本身也在酝酿创作，何况

你本身便是房屋的根基——

根是从前的砖石，回忆起青砖碧瓦，

雕梁画栋的楼宇；青草从楼下花园，

上升至楼顶；殿堂庙宇从未消失，

只是沉入江底，只需潜行潜水，

返回内心，故园便完好如初，杨柳依依。

三十六

花圈铺在地上，花开在地里，

落在心上。空空的房屋已失去屋顶，

又失去四面墙，只有屋基守在江边，

托着野地青草；草长莺飞，

蝴蝶衔起的落花，来自哪一座花园？

三十七

石上梯田已收拢季节，收拢

所有青苗、果实，西风瑞雪；

石上梯田，已将石梯铺上山巅，

野草顶着甘露，至今

在荒山吟风弄月。

三十八

我家住在河边，房屋已被拆迁，

地面只剩碎瓦残砖，江水和青草

一起漫上来，你们经过时，

可见地上乱石，升起炊烟？

三十九

青草像一片绿色池塘，浮出地面，

许多童年都围拢过来——

青草拨弄着你的睫毛，

笑声从土里，溢出江面……

船过故陵，古墓陵园，

青草像一片绿色池塘，浮出水面。

四十

野象甩着长鼻；雄狮眯着眼睛；

老英雄卸下盔甲，抚弄着蓑草胡须；

少女仰面，长发与青山连在一起；

你们就这样相聚——

许多童子点灯张望，或并排垂钓，

吊起的宝葫芦，盛满青山绿水。

四十一

雄狮蹿出地面，踏着青青草地；

一群快乐童子，视而不见，

他们正围拢在母亲身边，

牵着母亲飘荡的衣襟……

母亲形容枯槁，头戴草帽，双目深陷……

一排排头颅刚刚出水，像泅水过河的士兵

正要登陆，收复失地，重整河山。

2015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