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故原市政府与香港大地集团签约的日子。
今天上午,受谷忠明的请求,戚志强决定陪他去看一看故原的一些风物。
在洵水河北岸,他们看过花木掩映、松柏交柯的峨峨商汤衣冠冢,又到了南岸的巍巍商汤故里。商汤故里,北临洵水河,南对开阔无垠的田野,只可惜已找不到任何千年前的痕迹了。故里前,只有两株三人合抱、苍翠如盖的白果树。树下,一位白须飘然的老人正在那儿冥想。
当谷忠明询问此地掌故之时,老人便很热心地站起身来,手扶树干,讲起了这两棵巨树的传说:
说是很古的时候,洵水河里有一条小青龙。它本是东海的雨龙,因为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掀波弄浪,使东海一带的人遭受无辜之灾,东海龙王就把它罚到洵水河里修身养性。几千年过去了,小青龙被两岸淳朴的民风改变了野性,变得善良了。两岸人要雨送雨,人们就感激它,在岸上修了龙王庙,四季香火不断。
东汉后期,奸臣当道,朝廷腐败,民不得安生。小青龙同情两岸人民,痛恨这个糟糕的世道,就想,我是一条真龙,只有当真龙天子,做一代帝王,才能改变人间世道。于是,它回到东海求老龙王让他投生。龙王说,你若有诚意,就从洵水河东头拱到西头,我才让你投生!小青龙答应了,一头扎进洵水河从东向西拱起来。拱啊拱啊,角磨伤了、爪抓破了、鳞磨掉了,可一想到两岸人民还在受苦受罪,就拼命朝前拱。这一天,它拱到故原城下,一头撞在城墙脚上。故原城墙又高又大,城脚又是青石砌起来的,小青龙心急力猛,一下子撞昏过去。醒来之后又拱啊拱啊,终于累死在那儿。临死,他觉得壮志未酬,又羞又恼,仰天长啸,两条青龙须笔直地伸出了地面,就成了这两棵高大的白果树。
人们的美好愿望,总是在时间的流淌中,被演绎成种种美丽的传说。
下午,戚志强和谷忠明在天泉大酒店等火可副省长时,两个人还一直沉浸在对上午故事的思索中。今天他们各自所做的事,所做出的努力,又会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什么痕迹呢?作为经营企业的人,所创造的小财富属于自己,中财富属于后人,大财富将是世界的。又有多少人能理解,一个个为社会创造价值的企业人和他们的终极追求呢?
五点半,火可副省长一行到来了。稍事洗漱之后,火可就听取了由仇东升、戚志强、谷忠明等参加的汇报会。会上,火可对明天签字仪式作了安排。他拒绝了故原市为他准备的发言稿,而只准备临时讲几句。
晚饭后,按火可的要求,他将见一见故原的老下级。戚志强也正好脱身,去赴一个他已经答应下来的约会。他要去见一下吴琼。吴琼的退休手续已经办下了,明天将回北京。戚志强不能不见,也很想见。
吴琼仍住在老街深处的一方小院中。这是晚清时的建筑,小院只有十来平方的天井,迎门的是两间砖木结构的正房,正房的廊檐把右边的一间小厨房钩在肋下。一株夹竹桃舒展在正房左边的窗前,月光下射,与镂空砖院上的青藤,簌簌地浑然一体。
院门是虚掩着的,戚志强叩了一下,就径直进去了。站在廊檐下的吴琼笑着把戚志强迎进了正房。已经发出岁月油光的藤几上,已经泡好了两杯泛着清香的新茶。室内,环绕着古琴的乐声。戚志强坐下,端起一杯水,并不说话,他让自己沉浸在最爱听的《高山流水》中。
琴曲再次重放。叠弹过后,俨然潺湲滴沥,响彻空山。接着,幽泉出山,风发水涌,时闻波涛,已有蛟龙怒吼之象。息心静听,宛然坐危舟,过巫峡,目眩神移,惊心动魄。几疑此身在群山奔赴、万壑争流之际矣。忽尔,轻舟已过,势就徜徉,时而余波激石,时而旋洑微沤,洋洋乎乎。
琴曲一遍一遍地播放着。戚志强和吴琼淡淡地回忆着往日的旧事。快三十年了,他们的心是相印的,但又极少相逢。戚志强为了自己的事业,一次次地割舍了与吴琼的相聚。活一个人太难了,尤其是成功的男人和自尊的女人。他们没有谈及分手的往事,说得最多的是这些年各自的心路历程。或是一件小事,或是一句安慰,或是一个微笑,或是一丝伤感,在近三十年的岁月里,显得那么微小而又动人。
茶又续上了一杯。戚志强看一眼旁边那本书,毛纸封面的《往事并不如烟》,感慨地说,“吴琼,当初为了自己,让你这样生活了一辈子,我一生都在自责。”
吴琼没有说话,盈着水光的两眼望着他,一动不动。突然,吴琼失声大哭。戚志强愣了一下,起身抱住了她。这时,吴琼攥紧拳头,不停地擂着戚志强的后背:“你好自私啊,你好自私啊!”
…………
戚志强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冲了个澡,就独自躺在书房的床上。这一夜里,他怎么也不能让自己入睡。明天,明天签字后他就可以解脱了。他拒绝了出任大地集团董事局副主席的邀请,他想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二十年了,他的神经绷得太紧了,他要让自己放松一下。
早晨,戚志强五点半就起来了。当他走到院门时,他一下子吃惊了,门上被人抹上了屎。戚志强苦笑着摇了摇头,从花架下的水龙头接出水,一下一下地涮了起来。
签字仪式很快结束了。中午吃过饭,火可副省长就要返回。临走的时候,戚志强把一双崭新的千层底黑布鞋送给了火可:“老领导,到车上把鞋换了,舒服。”
火可笑了笑,接过来。然后,让司机打开车后厢,他亲自走过去,也拿出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火可看着戚志强,一字一句地说:“志强啊,你也不年轻了,这是我到西安出差特意给你买的,脚下不生病,全身才能好啊。”
火可副省长走后,戚志强回到了家里。他休息了一个多小时,就换上火可送给他的布鞋,出小区院门,叫了辆人力三轮车,向洵水河北岸而去。
过了洵水河,戚志强才突然发现夏天真的到了。路两旁的泡桐树上,满缀着紫白相间的喇叭花;北岸村庄的屋前屋后,一马平畴的田野,到处怒放着姹紫嫣红的芍药花,到处是浓郁芬芳的芍药花香。这时,他不禁想起了清朝诗人刘开的诗句:“故原城外芍药花,十里五里生朝霞;花前花后皆人家,家家种花如桑麻。”
向北又走了一里多路,戚志强父母的坟地就到了。
他下了车子,自己向西拐去。伫立在洵水河北岸的父母坟头上,长满了青草。清明时才来的,当时上面的草全被拔净了,现在竟又长了这么多。戚志强弯下腰,一根一根拔了起来。这时,他又想起父亲临走前一天给他卜的那个否卦里,释文最后一句:否终则倾,何可长也。
是啊,何可长也,天下大事,五十年就一个坎儿;人生一世,五年也有个坎儿啊!
戚志强想,自己也许终于过了这个坎儿了。
西边的太阳,越来越圆,越来越红。戚志强离开了父母的坟,沿着洵水河堤坝,向回走去。走了几百米远,那棵黄连树就到了面前。黄连树枝叶扶疏,顽强地生长着,不知阅过了多少春秋。
戚志强从树干上揭下了一小块皮,放进嘴里。随着牙齿的叩动,一股苦味弥漫开来。他再咀嚼,竟有了丝丝的香味。
黄连苦。
黄连香。
杨小凡,男,1967年生于亳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美国北弗吉尼亚大学MBA;曾有教师、记者、公务员、媒体传播经理、房地产集团总经理等丰富经历,现任某顶级酒业集团公司董事、总裁助理。
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小说界》、《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等多家文学刊物发表小说、报告文学200多万字。小说作品被选入多本书中,并有多篇作品被翻译到国外;作品被改编长篇连播和电影;出版《调查古井贡》、《海灯传人》、《红尘门》、《药都笔记》、《玩笑》、《独臂先生》、《虞美人》、《流逝的面孔》等十书,200多万字。
作品曾获中国报告文学奖、《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全国精短小说奖、 全国小小说优秀奖、中国当代小小说星座奖、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等多项。中国作家杂志社、小小说选刊杂志社、十月文艺出版社、安徽省作协,分别在北京、郑州、合肥为其作品召开专题研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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