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018-07-10 作者: 张蓉生
第6章

送走李飞后,许有年的心绪有很长一段时间平静不下来。他经常在周围没人时偷偷地吟唱岳飞的《满江红》。他渴望和李飞一样上前线去和鬼子厮杀。但党的组织观念又迫使他压抑着自己内心的躁动。有时,在夜深人静之时,这种躁动和组织观念的拼搏曾使他十分痛苦。他甚至想学李飞,一走了之,到延安去,到杀敌的最前线去。但时间是最好的研磨器,慢慢地,他的心绪平静了下来,又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当前的暗战氛围中来。

北平沦陷后,各大学纷纷南下,这个有着浑厚文化底蕴的历史古城仿佛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蛮野的荒漠。原来到处都能看到的莘莘学子现在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街的“皇军”和吊儿郎当、狐假虎威的汉奸;原来到处都能听到的琅琅读书声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铁蹄的践踏声和零星的枪炮声。

日本当局为了更好地奴役中国人,也为了尽早将中国变成他们的殖民地,他们策划了一个十分险恶的阴谋,取名为“大东亚共荣圈”。他们从日本本土抽调了一些专家、学者来到北平,开办了几所伪“大学”,目的是创造出一幅虚假的“和平”、“繁荣”景象,来消磨中国人的斗志。

“远东中央铁道管理学院”就在这样的背景下鸣锣开张了。开张一个月来,北平的大小报纸天天吹嘘,说院长伊藤友和曾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高才生,目前是世界级的铁路教育专家等,同时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公开招生。但一个月过去了,前来报名的人寥寥无几。日本人急了,下了个死命令:凡是在北平铁路系统工作的员工,不论学历,年龄在三十岁以下的,必须统统报名,“择优”录取!

这天,许有年也接到了这个“命令”,由于他的职务是副站长,这个“命令”对他来说并不是强求,他赶紧找到吴明同志做了汇报。吴明听了后“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刚想睡觉,就送来枕头。小许啊,我们正欲通知你,想办法混进这所伪‘铁道管理学院’去。没想到小鬼子比我们还着急,这样一来,我们就变被动为主动,真是太好了!来,现在我把党组织的意图转达给你:办学这件事,日本人非常重视。它关系到日本人‘怀柔政策’的成败,和是否能消磨中国人斗志的严酷性。所以,党中央直接给我们北平地下党下了个命令,要我们想方设法破坏鬼子的‘办学计划’。接到命令后,我们在四个候选人中选中了你,因为你各方面的条件最适合这项任务。你现在的具体任务是:打入‘学院’内部,策反伊藤!”

吴明喝了口水,继续说道:

“我们了解到,这个伊藤院长是个比较正直的学者,而且到中国后对这场所谓的‘圣战’产生了一些厌恶情绪。你要想办法去接近他,让他了解这场侵华战争的真实目的,争取让他站在反法西斯的阵营里来。我这里有一份从延安传过来的关于伊藤的详细资料,你一定要仔细阅读、了解伊藤的个性,这对你今后的工作会有很大帮助的。哦,写这份材料的人是延安的一位领导同志,他在日本留学时曾是伊藤的学生。

“你一定要记住,要团结一切有可能团结的人。另外,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去做伊藤的工作,一定要注意自身的安全,尽量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有问题你可以随时找我,我们会全力以赴地协助你。还有,我们已派另一位同志早你一步打入了这所‘学院’,他的任务就是协助你的工作,你不要打听他是谁,他在关键时刻会出面帮助你的。”

许有年听了吴明的这一番话后,心里异常兴奋,这是他入党以来接受的最重要,也是最艰巨的任务。他双手接过吴明递给他的关于伊藤的资料,抬起头来,两眼炯炯有神地望着吴明同志:

“请党组织放心,我会竭尽全力完成这个任务的!”

许有年清醒地意识到,新的战斗即将开始。

这时,吴明又拍着许有年的肩膀,微笑着说道:

“小许啊,你今年也有二十六七岁了吧?也该成个家了。有意中人了吗?”

许有年腼腆地笑了,羞涩地说道:“有一位姑娘,我……我非常喜欢她,但我心里挺矛盾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现在的工作挺危险的,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可能,我害怕到时候把人家姑娘给害了。”

“这位姑娘是干什么的?可靠吗?”

“可靠!最近咱们得到的一些重要情报,就是在她和她哥哥的帮助下取得的。”

“哦,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位叫郭蕴的姑娘吧?唔,这位姑娘确实不错,值得你去爱。哦,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知道,我看得出来,她也喜欢我,但我们谁也没把这层纸捅破。”

听到这里,吴明笑着说道:

“小许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是我给你摆大道理,咱们革命者不是‘素食主义者’,更不是和尚、尼姑,咱们也有七情六欲。如果共产党人都像你这样想,那咱们不都成孤家寡人了吗?这样吧,等完成这个任务后,你就将这位姑娘娶回家,我来当你们的证婚人!你看好吗?”

许有年微笑着点点头,激动地说道:“谢谢组织的关心,这事儿到时候再说吧!”

四月初,正值清明。“远东中央铁道管理学院”开学了,一大早,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一百多个学生稀稀拉拉地淋着雨站在学校偌大的操场里,一个个冻得鼻子通红。瑟瑟发抖。操场周围有上百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和伪警在维持秩序,还有几个记者模样的人拿着照相机四处忙碌着。主席台上坐了十几个“政要”,中间坐着一个身穿和服的日本人,还有另一个身穿和服,手里拿着一份学生花名册,约四十岁左右,瘦小的日本人坐在主席台的右侧,远离那些“政要”们。在这些“政要”们身后的墙上贴着日本太阳旗和临时政府的五色旗。也不知道是因为下雨还是其他原因,周围连一个围观的人都没有。

八点整,一个留着仁丹胡翻译模样的瘦高个儿(主持人)宣布开学典礼开始。首先,他用日语和汉语分别介绍了主席台上的“政要”们。坐在中间的日本人是土肥原中将(时任伪“临时政府”最高顾问);坐在他左边的是北平行政院代理委员长王克敏;右边的是前教育总长刘哲。当瘦高个儿介绍到土肥原时,这个日本人连屁股都没抬一下,只是点点头,台下响起几声疏疏落落的掌声。而其他人则是介绍到谁,谁就站起来对着土肥原鞠个躬。

最后,主持人指着坐在右侧的那个日本人说道:

“这位就是本学院的院长伊藤友和先生。大家欢迎伊藤院长讲话!”

台下响起了比刚才热烈点儿的掌声。

瘦小的伊藤慢慢站起来,对着台下鞠了个躬,当他抬起头来之时,他皱起眉头看了看台下稀稀拉拉的百来号人,然后开始用日语训话:

“唔,今天的这个开学典礼,是我从教十八年以来看到的最富有戏剧性的一次典礼。为什么呢?因为台上坐的人,加上维持秩序的人,比台下的学生还要多。”

他停顿了一下,让主持人翻译了这句话后,接着又说道:

“我从东京来华之前,有人告诉我,中国人的劣根性就是爱留根辫子,好吃懒做、赌博、嫖妓、抽大烟,根本不喜欢读书。可我不信,因为我在东京时最得意的两个学生就是中国人,他们现在一个在延安,另一个在南京政府,我以曾经有过这两个中国学生而感到自豪。”

翻译愣住了,他惊慌失措地看了看土肥原,土肥原对他轻轻地摇摇头,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哼,反正下面的学生们都听不懂,就由他说去吧。”

也许,许有年是这么多学生中,唯一能完全听懂伊藤讲话的学生,他心里立即对伊藤先生产生了一丝好感,并不自觉地发出了一丝微笑。但他立刻意识到这样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向左右瞟了瞟,还好,没人注意到自己,他立刻张大了嘴,装出一副和周围其他学生一样的不知所云的痴呆模样。

伊藤停顿了一下,见翻译没跟上来,就自顾自地一口气讲了下去:

“但是,我现在站在这里,看着台下的你们一个个萎靡不振的样子,我真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也许,你们就是被中国人称之为‘汉奸’的那些人吧。难怪智商不够。

“这次我到中国来,就是要把我们大日本帝国先进的铁路方面的知识统统传授给你们,但我怀疑你们是否有能力接受。我甚至怀疑你们这些人到底读过书没有。我现在提一个问题,看到底有多少人能回答。”

他停顿了一下,中气十足地问道:“你们这些人当中有人知道詹天佑是谁吗?”

说完,他停顿了下来,示意主持人翻译这句话。

许有年当然知道詹天佑是谁,他曾圆满地回答过黄站长同样的问题。肯定还有其他人也知道答案,但这时的许有年还是张着嘴,继续装“傻”。

当主持人翻译完这句话后,喜剧(也可以说是悲剧)发生了。一个尖嘴猴腮、穿着西装的人抢先举起了手,不等伊藤示意,他就自作聪明地大声说道:

“这个我知道!张天佑是我们铁路侦缉科的副科长,伊藤先生,您也认识他吗?嘿嘿。”

台下顿时“轰”的一下爆出了一阵阵嘲笑声,连台上的一些“政要”们,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伊藤见台上台下一下子乱了套,正感到莫名其妙,他皱着眉头,用疑惑的眼光看了看主持人,当主持人凑在他耳边将那个“学生”的“答案”翻译给他听后,他的鼻子一下子就气歪了。他咬牙切齿地用颤抖的手指着台下的那个人:

“你……你给我滚出去!”

说完,他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将手里的花名册狠狠地往地上一摔,一顿脚,扬长而去。

土肥原向主持人招招手,轻轻地用日语对他嘀咕了几句,主持人马上跑下台去,招来几个日本宪兵,将那个惊慌失措的人绑了出去。那个人就此销声匿迹,据说,他被日本人当成破坏会场的“抗日分子”给处决了。

“开学典礼”这场闹剧就这么结束了,第二天,北平的两大报纸都在头版头条刊登了“远东中央铁道管理学院”开学典礼“盛况”的文章。文章里只字不提伊藤的讲话和最后的闹剧,只是吹嘘有某某某“要员”参加了开学典礼。在文章的最后,还提了一句“英勇的日本宪兵在典礼现场经过一番激烈的搏斗,当场抓获了一名破坏典礼会场的抗日分子,目前,皇军正在加紧审讯”云云。

许有年在学校里看了这篇报道后,心里有点着急,他怕党组织会误认为被抓的那个家伙是他而担心,当天晚上,他越墙偷偷地离开学校,乘车来到了吴明的住处。吴明同志听见预约的敲门信号,开门一看是许有年,立即把他带进里屋,倒了杯热开水,递给他后笑着说道:

“这么晚了,我想你一定是怕我们担心你的安全而来报信的吧?其实我们早就知道被抓的那个人不是你,而是铁路侦缉科里的一个叫孙富安的汉奸。”

许有年顿时吃惊地瞪大眼睛:“你们的消息比我这个身临其境的人还要灵通呀,你要是不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被抓的那个人是谁呢。”

“你忘了我曾经给你说过我们还有其他同志和你在一起的话吗?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位同志不是学生,而是学校的一位工作人员。他可不会像你一样,翻墙从学校里跑出来。”

许有年又吃惊了,你怎么知道我是翻墙跑出来的?

吴明眨眨眼笑着说道:“这还用问吗?你看看你这一身衣裤,都成什么样了。”

许有年低头一看,脸“唰”的一下红了。原来,他除了衣服的胸腹部全是泥土外,裤子的裆部还被撕开了一条小缝,里面白色的内裤都露出来了。

吴明从柜里取出一条自己的裤子给许有年换上,正色说道:

“小许同志,你现在是革命战士了,要有很强的组织纪律性,今后没有重要事千万别再从学校跑出来,万一被敌人发现了就会造成很大的麻烦,甚至会打乱我们的计划。今天的事怪我,事先没有给你说清楚,今后咱们再也不要犯这样的错误了,记住了吗?”

许有年红着脸,使劲地点点头。

伊藤友和出生于日本北海道的一户农民家庭,他有个大他两岁的姐姐,姐弟俩从小感情很深,而且都酷爱读书。但由于家境十分贫寒。姐姐读完初中后就主动辍学,和父母一起每天起早贪黑地劳作,供伊藤读完了高中。为了供伊藤读大学,父母将家里的牛卖了作为盘缠,送他到了东京,他没有辜负父母的期盼,顺利地考上了东京交通大学。毕业后,他以优良的成绩,被直接留校任教。由于他对学问的一丝不苟和生性正直,被破格提拔为学院铁路管理系的系主任。他曾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史,但因他的“怪脾气”和潜心于教学而未顾及家庭,妻子最终离开了他。

到了昭和十三年,日本政府在国内外大肆鼓吹“大东亚共荣圈”,并在各大学物色专家、学者到中国办学。伊藤就是在这时被选中的。他曾听他的中国学生给他讲过很多关于中国的故事,在他的脑海里,中国是一个美丽而又富饶的国家,中国人豪爽、热情,对于他们的到来,一定是到处都充满了鲜花和微笑……他就是怀着这些美好的憧憬来到中国的。

他来中国,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私人心愿,就是要寻找十几年前就跟随姐夫来到中国的姐姐。姐姐在二十年前就嫁给了邻村的小野三郎,结婚不久,姐夫应征入伍到了中国,几年后,姐姐又跟随“垦荒团”“移民”到了中国的东北地区。多年来,姐姐和姐夫都和家里保持着书信联系,但最近五六年,就再也没有姐姐和姐夫的任何消息。由于父母在几年前北海道的一次地震中双双去世,姐姐已经成为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曾向关东军司令部打听过,得来的答复是“五年前突然失踪”。因此,伊藤下了决心,趁这次来中国,一定要找到姐姐,生要见人,死要见冢!

一踏上中国的土地,伊藤就有些愕然了,他不但没见到预想的鲜花和微笑,反而满眼见到的是仇视或呆滞的目光。只有在宪兵司令部办理治安手续时才看见了几个中国人的笑容,但那是一种谄媚的贱笑。伊藤曾经的学生,一个宪兵少佐凑在他耳边悄悄地告诉他,这些就是被中国人称为“汉奸”的人,都是一些贪生怕死、智商不高的中国人。日本人高兴时可以赏他们一块骨头,不高兴时可以任意打骂他们。所以,在他的心目中,“汉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北平筹办“大学”的几个月里,伊藤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在光天化日之下日本兵殴打中国人和追逐“花姑娘”的情形,他的心绪越来越坏,他甚至怀疑“大东亚共荣圈”的真实性。但他一直强忍着。直到“开学典礼”那一天,他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从此,伊藤少言寡语,不愿和任何人交流。他认为,这帮“汉奸学生”全是一群饭桶,根本就不配当他的学生,他开始怀念起在东京的学院生活和自己的姐姐。这段时期,他动辄就向学生和同事们发火。直到有一天,伊藤和许有年“戏剧”般地相识了……

许有年自接受了党组织交给他的任务后,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和伊藤接近,但伊藤成天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曾经有过两次,他在走廊里单独和伊藤面对面地擦肩而过,他都立即停下来,对伊藤鞠了个躬:

“院长好!”

可伊藤每次都连正眼也没瞧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走他的路。后来他一直都找不到机会去接近伊藤。

“铁道学院”的近五十名教师中,有百分之九十是中国人,只有几个日本人。而学校的“训导主任”,就是在开学典礼时担任“主持人”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叫牛斌,是个中国人,据说他曾跟随其父亲在日本做过几年生意,会讲一口流利的日语,学生们私下里都叫他“牛逼主任”。

有一个老师引起了许有年的注意,他就是教机械制图的周天海老师。周老师平时对学生们十分热情,他高高的个儿,经常穿着一件阴丹士林蓝的长衫,显得简朴而洁净,看样子年龄不到四十岁。他平时总是笑嘻嘻的,但有一次他看见两个流氓学生欺负一个女同学而大发雷霆,甚至还当众扇了那个流氓学生一耳光。许有年当时就想:

“也许周老师就是吴明所说的那位同志吧?”

但组织纪律不允许他现在和周老师接近,他只能站在远处默默地为周老师喝彩。

在同学们当中,有近三分之一的人是从铁路系统抽调出来的亲日分子,而其他学生当中,有相当的一部分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阿呆”。只有少数几个同学经常聚在一起,偷偷地咒骂日本鬼子和汉奸,许有年自然而然地和他们交上了朋友。由于他的年龄比这些同学都大,再加上他平时的一举一动都透露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成熟气质,很多同学都尊称他为“大哥”。而亲日派的流氓学生们则将他视为眼中钉,并不时在他面前寻衅闹事,挑起斗殴。

这天早晨,同学们纷纷走进教室,准备预习当天的课程。而许有年每天都是第一个走进教室的学生。这时,一个亲日派的学生在路过他身边时,故意将一把鼻涕甩在许有年的课本上,还有意对许有年扬了扬头,以示挑衅。许有年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课本正色说道:

“请你给我擦干净!”

那个学生吊儿郎当地指着许有年对他的伙伴们喊道:

“嘿,你们看呐,丫是哪尊庙里的神仙?还挺牛逼的啊。”

说完,竟然和同伙们哄笑起来。

许有年忍无可忍,闪电般的一记直拳,猛地砸在那个“亲日派”学生的鼻子上,直打得他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冒金星,鼻血长流。“亲日派”的十几个学生一下子全部站起来,抽出早已暗藏的棍棒冲了上来,要群殴许有年。另一帮学生一看,也围了上去,要帮“大哥”打架。教室里顿时大乱起来,书包、墨水瓶和文具满天飞,眼看就要出人命了。

就在这时,教室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了,伊藤出现在教室门口。学生们一看是院长来了,顿时安静下来,只有个别受伤的学生忍不住轻轻地呻吟着。

伊藤皱着眉头扫视了一眼一片狼藉的教室,咬牙切齿地用日语骂道:

“八嘎!一群猪猡!”

伊藤话音未落,许有年内心一个闪念,立即双脚一并,用流利的日语大声说道:

“对不起,伊藤老师,真正的猪猡是他们!”

他指着那帮还没有来得及藏起棍棒的学生,继续说道:

“他们才是中国的一群蠢猪!就是连詹天佑是谁都不知道的一群人渣!”

教室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他们谁也没想到许有年会讲一口流利的日语,那些“亲日派”的学生们甚至想到:“妈呀,糟了,他不会是日本人吧?”

最吃惊的还是伊藤友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学校里还有一个日语说得这么流利、甚至敢顶撞自己的学生。而且这位学生的日语又使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亲切。他深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好奇地盯着许有年看了好一会儿,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

“许有年。”

“许有年?哟西!你处理一下这里的局面,完了后立即到我办公室里来一趟。”

许有年用日本人的礼节双脚一并,一点头:“嗨!”马上回身指派几个学生将受伤的同学搀扶到医务室去包扎,又指挥其余的学生收拾已经是一片狼藉的教室。那一群流氓学生虽然一句日本话也听不懂,但已经被许有年刚才的一系列表现唬得一愣一愣的,乖乖地接受着他的指派,而且比谁都起劲地忙了起来。那个将鼻涕甩在许有年课本上的学生,悄悄地擦掉脸上的血迹,拾起掉在地上的许有年的课本,用自己的衣袖将鼻涕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双手递给许有年,哭丧着脸说道:

“大……大哥,我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请您老多多包涵……”

许有年这时想起吴明同志说的“一定要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人”这句话,笑着道:

“别价,我才二十几岁,还没老呢。我今天先出手打了你,我给你道个歉,对不起啦。但我劝你一句:你还年轻,别成天吊儿郎当的像个流氓似的,千万要学好!”

伊藤的办公室在一楼西头,在下楼梯时,许有年心里暗自高兴,心想:“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自己一定要珍惜这次机会,想办法取得伊藤的信任,这样才能完成党组织交给自己的任务!”

在院长办公室里,伊藤眯缝着双眼,打量着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学生,他刚才已经翻阅过许有年的档案,在这个档案里,许有年早已将最初填写的“初中毕业”更正为“沈阳交通学校毕业”。而这个学历,是伊藤来到中国后,在“学院”里看到的专业最对口、也是最高的学历了。终于,他露出一丝微笑,对许有年说道:

“唔,请坐。”

许有年从容地坐在伊藤的对面。他曾仔细研究过关于伊藤的资料,他知道,伊藤不喜欢学生对他诚惶诚恐的样子,而喜欢学生和他平等地讨论问题。还有一点非常重要,那就是伊藤在日本时喜欢别人称他为“老师”,而不喜欢其他诸如“系主任”“院长”之类的称呼,因为他认为,“老师”是最亲切、也是最不带功利性的称呼。

伊藤倒了杯水递到许有年的面前,说道:

“许有年同学,我想知道,你的日语说得那么好,还带点北海道的口音,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能告诉我吗?”

许有年赶忙站起来,伸出双手接过伊藤递在面前的茶杯,说了一声“谢谢老师!”然后捧着茶杯坐下来,低着头,闭上眼睛,好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很快,他抬起头来,用清澈的目光看着伊藤,直截了当地说道:

“老师,既然您问我,我就老实告诉您吧。我是东北人,在我的东北老家,还有千万个中国人会讲日语——但那是亡国的耻辱啊!当年,你们日本人占领了我国东三省,你们的政府为了更快地让中国成为你们日本的殖民地,搞了个‘愚民教育’政策,声称日语才是中国人的国语。强令中国的儿童从上小学开始,就必须学日语。有好多人由于不愿意当亡国奴,拒绝学日语而被日本教员打得皮开肉绽……”

伊藤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下子气愤地站了起来,大声吼道: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八嘎!你……你这是在进行反日宣传!”

说着,抓起桌上的电话就要拨北平宪兵司令部。

许有年伸手按住电话键,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伊藤,说道:

“伊藤老师,我这是尊重您、信任您才对您说这些的!您要抓我也好,杀我也好,也得让我把话说完,好吗?”

伊藤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狠狠地瞪着许有年,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放下了电话,阴沉着脸说道:

“那好吧,我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许有年见伊藤坐了下来,他反而站起来接着深情地说道:

“伊藤老师,说实话,开学典礼时您讲的那一番话曾使我十分感动,我也非常愿意成为第三个能让您感到自豪的中国学生。”

许有年见伊藤的脸色开始缓和下来,并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他,又继续说道:

“正因为如此,我才对您开诚布公地敞开自己的心扉。我不是您所说的‘汉奸’,更不是‘猪猡’。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许有年感觉自己的情绪有些激动,他又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见伊藤的情绪几乎完全平和了,就缓和了一下自己的口气,继续说道:

“我还是接着我刚才的话题继续回答您的问题吧。”

他停下来想了想:

“哦,刚才说到学日语挨打,说句实话,我学日语确实没挨过打,因为我们中学的日语教员是位善良的日本女士,她见我们都不愿意学日语,就悄悄对我们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其实,学日语并没有什么不好,趁你们现在还小,多掌握一门语言,对于你们来说就等于多掌握了一件工具和武器,这对你们来说并没有任何坏处,也许你们今后还能用得着。关键是你们不要忘记了自己的母语,另外,我还要跟你们学说中国话呢。’

“同学们都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就这样,我们班的同学个个日语都学得不错,而那位日语女教员的汉语也学得非常好。哦,至于您说的北海道口音,那不奇怪,因为我们的那位女教员她本身的籍贯就是北海道。伊藤老师,我已经回答完了你的问题,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说完,他抬头看了看伊藤,只见伊藤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张大着嘴好半天不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问道:

“你……你说的那个女教员叫什么名字?”

“她和您一样,也姓伊藤,叫伊藤智子……”

只见伊藤友和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突然隔着桌子一把抓住许有年的胳膊,语无伦次地喊道:

“伊藤智子?姐姐!我姐姐!许桑,你……你快告诉我,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许有年也大吃一惊,他完全没想到世间还有这么巧合的事发生在自己的身边。他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道:

“老师,您说智子老师是您姐姐?您姐姐是不是眉心有一颗小小的……”

“一颗小小的红痣!对对!就是她,你快告诉我……”

“老师,您别着急,咱们坐下来慢慢说。”

伊藤“哦”了一声,放开抓住许有年胳膊的手,一低头:

“对不起,许有年同学,老师刚才失态了。”

许有年揉了揉被伊藤抓得发红的胳膊,笑着说道:

“老师,没什么,我理解您的心情。”

许有年见伊藤慢慢平静下来,但眼睛却始终盯着自己,他喝了口水,坐下来说道:

“智子老师在十几年前就和我们分手了……”他见伊藤的眼光一下子灰暗下来。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但是我在七年前——哦,那是1931年的9月18日晚上——这个日子已经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因为就是那天晚上,你们日本关东军制造了震惊世界的九一八事变——我最后一次见到智子老师就是在那天晚上。作为一个日本人,她不顾自己的安危,四处去通知自己的学生赶快逃命,我当时感动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这是真的?那……那后来呢?”

伊藤友和又着急地问道。

“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不过,前两年我在北平偶然遇到了我中学的一位同学,他给我提起过智子老师……”

许有年刚说到这儿,伊藤友和又急得站了起来,眼睛里射出一丝希望,急切地问道:

“她……她在哪里?”

“据我同学说,他在山西的忻州见过智子老师,但他也不敢肯定,因为他当时看见的‘智子老师’穿的是中国普通老百姓的服装,而且是和一群中国农村妇女在一起劳作。但我那个同学第一眼就看见了她眉心的那颗红痣。我同学在阎锡山的部队里当兵,部队当时正在执行任务,所以他根本就没机会和智子老师相认。”

“我姐姐怎么会跑到哪里去?”

“我那位同学还说当地流传着一种说法:‘共产党救了一个日本女人,这个日本女人就藏在忻州一带。’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楚。这样吧,伊藤老师,您也别着急,我再找我的同学打听一下,过段时间给您一个回音,您看好吗?”

伊藤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眼眶里全是泪水。他站起来,对许有年深深地鞠了个躬:

“那就拜托你了。有年君。”

许有年一看快晌午了,站起身来正要告辞,伊藤忽然又说道:“许桑,我还有一件事想求你。”

许有年一听,赶紧给伊藤鞠了个躬:

“老师,您千万别这样,我永远是您的学生,您还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

只见伊藤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许有年鞠了个躬:

“许桑,我也想请你做我的汉语老师,请你不要推辞,拜托了。”

“好,没问题,伊藤老师,我一定教会您说汉语,老师您就放心吧!”

许有年爽快地答应了。

从这天起,许有年每天除了按时上课外,还要抽两个小时的时间来教伊藤学汉语,而伊藤也将自己铁路管理方面的先进知识,对许有年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到了晚上没事时,伊藤还教许有年下围棋。从此,他们的师生关系越来越密切。

他俩谁也没料到,这件事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他就是学校的训导主任牛斌。

牛斌表面上只是学院里的“训导主任”兼院长翻译,其实他是土肥原亲自安插在学院里的一个奸细,他的任务就是对学院的师生们进行监视,如有“不轨”分子,立即向“特高课”汇报。但牛斌有个致命的嗜好,他嗜酒如命,每每喝醉了后都要“口吐真言”。就因为这,他始终爬不上去,只能被日本人拿来当小卒子用用。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个“毛病”,故他也想极力克制自己,尽量少喝酒。但每次他只要一看见酒就什么也不顾了。

牛斌在学院里虽然没什么朋友,但因他在这里大小也是个有权有势的“官儿”,故也有不少人经常巴结、讨好他,学院里管后勤的朱富贵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个朱富贵长得肥头大耳,走起路来一身的肥膘都在打战,学生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八戒”。他俩经常没事时凑在一起喝酒,各自发泄自己的不满。

这段时间,牛斌发现伊藤院长和一个叫许有年的学生关系非常密切,他查阅了许有年的档案,了解到许有年曾任丰台车站的副站长,而且会讲一口流利的日语,几乎每天下午四点以后,许有年都要到伊藤的办公室去,两人关着门不知道在干什么。牛斌有几次故意突然出现在伊藤的办公室,而每当牛斌出现时,伊藤和许有年都立即停止了交谈,并用一种戒备的目光看着他。据此,牛斌断定他们在预谋着什么。

他将自己的“发现”报告了“特高课”的原田课长,原田听了后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唔,这个许有年确实不简单,能够在短期内把伊藤这个‘怪脾气’治得服服帖帖。对了,你要对许有年进行严密的监视!但决不能惊动伊藤,因为伊藤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精英,在参加对华圣战的军队里,有很多军官都曾是他的学生,一旦由于你的不慎而造成的一切后果,均将由你自己承担。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牛斌听了一愣,最终点头哈腰地说道:“太君,我明白,嘿嘿,我明白。”

许有年将伊藤智子的情况向党组织做了汇报,党组织非常重视这件事,并立即向延安发报请求协助查询。

吴明当时笑着对许有年说道:“伊藤智子要真是被我们共产党所救,通过党中央就一定能查出她的下落!我说小许啊,你真是一员‘福将’。我们共产党从来不信邪,但你在这件事情上真是‘邪’透了。你说怎么就这么巧呢?伊藤姐弟俩的事都被你一个人遇到了,这个任务搁你身上,真是事半功倍啊!”说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许有年道:“说实话,当时,我也感到很意外,但事后仔细想一想,在我身边确实发生过不少的巧合,人生本来就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巧合,这种巧合在每个人身上都会遇到。它有时是一个机遇,有时是一根救命稻草。只不过很多人没有注意到而忽略了它。不是有句古话叫‘无巧不成书’嘛,今后我真的可以出一本大部头的书了。”

说完,许有年也笑了起来。

转眼已经是六月中旬了。许有年给伊藤上完中文课,从伊藤办公室里出来,来到学生食堂,从碗架上取下自己的饭盒。刚揭开盖,他就发现在饭盒底部有一张小小的纸条。他迅速地扫了一眼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明天回家。哥。”

许有年心里一阵狂跳,这正是吴明和他约好的暗号,他左右瞧了瞧,见没人注意自己,立即将纸条塞进嘴里,嚼了嚼吞进肚里。他心想:“今天是周六,学校明天放假,正好可以‘回家’一趟。可给我饭盒里放纸条的人是谁呢?难道是周老师?”

第二天一大早,许有年刚从学校的大门走出来,凭直觉感觉到后面好像有人跟踪,他心里有点儿发慌,心想:

“难道我被敌人发现了?”

他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神,故意停下来看电线杆上的“梅毒”广告,顺便用眼睛的余光向侧面瞟了一眼。这一下他看清楚了,果然有人跟踪,而跟踪他的是学校的“训导主任”牛斌。而牛斌见许有年停下来,则马上用手中的报纸遮住了脸。正在这时,许有年的余光又瞟见牛斌正回头和什么人说话,他立即果断地叫了一辆停在校门口的黄包车,跳上去对车夫说了一句:“快走!”车夫“哎!”了一声,拉起车就往前跑去。一路上,许有年频频回头观察,再也没看见牛斌的影子,他长出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到吴明家时,已经是上午十点过了。吴明见到许有年的第一句话就是:

“快关上门,有好消息,伊藤智子找到了!”

许有年精神一振:“哦,在哪里?”

“确实是在山西,但不在忻州,而在离忻州不远的神池县。这里有从山西过来的同志带来的一封信,是伊藤智子写给她弟弟伊藤友和的。”

说着,吴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许有年。许有年一看,信封上什么字也没有,只有在右下角上用钢笔画了一只小猫。而信封表面已经很皱,边角已经有了毛边,可见送信的人一路上经历了多少艰辛,才将这封信送到这里。许有年十分珍惜地将这封信揣进贴身的衬衣里,说道:

“我一回去就交给伊藤老师,他不知会有多高兴。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我今天出校门时被人盯上了……”

“是你们学校的训导主任牛斌吧?”

许有年大吃一惊:

“你怎么知道的?哎呀,简直神了!”

“这个牛斌是个汉奸,但也是个蠢蛋,一杯酒下肚,就什么天大的秘密都能抖搂出来,他已经将你和伊藤交往过密的情况报告给了他的主子日本人。不过,你不用担心,他什么把柄也没抓住,咱们的同志能控制住他。你今后凡事小心点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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