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018-07-10 作者: 张蓉生
第9章

1942年初,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由于太平洋战争的爆发,致使日本军队颇感人力和财力之缺乏,便竭力推行它的“以战养战”的战略方针。日军盘踞在各地的许多重要岗位,都换上了他们十分信任的汉奸和伪军来管理。

北平的冬天,冷风卷着雪花刮了一天,到黄昏时才停了下来,留在空中的雪花,就像扇动着翅膀的白蝴蝶,轻轻地飘飞着。时任丰台车站站长的许有年站在窗前,望着纷飞的雪花,内心十分激动。

今天上午,他接到日本占领军驻北平最高司令部的调令,调他到保定火车站任站长职务,并限令三日内到保定车站报到。接到调令后,他立即找到吴明同志。

吴明仔细听了他的汇报,兴奋地握着他的手说道:

“小许啊,太好了!小鬼子的日子不长了,最近,我们又有许多同志打进了日本人的重要岗位,对我党来说,这是一支非常强大而又隐蔽的力量!你到了保定后,尽快和保定铁工委的赵华同志联系,他们会协助你的工作的。记住,你的联络暗号便是你的代号‘铁魂’。回答暗号是‘驱寇’。”

保定,是日本占领军在冀中的一个重镇。火车站位于保定城西门外,站长的职务一直是由日本人担任的。由于共产党的武工队和游击队不停地骚扰和破坏,致使沿线铁路从来就没有太平过。前任站长川岛信夫就在上个月,不知被什么人打死在他的办公室里。而且是近距离被不知是什么东西敲碎脑瓜而死的。川岛死后,站长的职务暂时由保定铁路最高指挥官,宪兵司令渡边大佐亲自代理,副站长是一个中国人,叫李瑞林,是一个胆小怕事、五十岁开外,整天一支铜烟袋不离手的小老头。

宪兵司令渡边大佐,个子不高,应征入伍之前,曾在东京交通大学读书。入伍后,他所在的部队被调遣到中国东北,由于他作战勇猛,又有文化,再加上关东军司令官长谷清川是他的娘舅,他很快就被提升为联队长,由于在一次战斗中他左腿中弹,治好后走路时有点瘸,故被调到保定任宪兵司令长官。渡边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并始终戴着一双雪白的手套,给人一副儒雅的印象,但他内心却十分狡猾、凶残,他瞧不起同级军官,更瞧不起中国人,是个典型的法西斯分子。

此时,在他的办公桌前,摆着一份人事档案:

姓名:许有年

年龄:30岁

籍贯:辽宁怀仁县人

学历:沈阳交通学校毕业,远东中央铁道管理学院进修(大日本承办)

简历:历任北平至塘沽一线多个车站职员。曾任北平丰台车站站长职务。

……

最引渡边注目的是,在档案袋里,有一份铁道学院院长伊藤友和的推荐信,他称许有年是“日中亲善的表率,具有很强的铁路管理工作能力”等。

渡边在东京读书时,曾是伊藤的学生,他对伊藤老师十分敬佩。老师的推荐,使他对这个年轻的中国人产生了一丝好感。

这天下午两点,许有年穿着铁路站长制服来到渡边的办公室报到,一个日本卫兵领着他来到渡边的办公室门前,用日语喊了一声:“报告!”只听屋里:“进来!”许有年跟着日本卫兵走进了办公室。

一进门,就看见对面的办公桌上,一挺轻机枪的枪口正对着大门,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一面刺眼的太阳旗。靠近窗口的小茶几上,摆着一盘围棋的残局。渡边大佐背对着阳光站在窗前,他不理双手递给他公函的卫兵,两眼从棋盘上慢慢抬起来,透过金丝边眼镜的镜片直勾勾地盯着许有年,半天不说话。

许有年镇定地站在那里,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渡边,也不出声。就这样僵持了好几分钟,渡边脸上才慢慢挤出了一丝笑意,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

“你的,许有年君?哟西,年轻人,大大的好!”

接着,渡边右手一指旁边的椅子:“坐,坐下的说话。”然后用日语对还站在那里的日本兵说道:“唔,给他倒杯茶,然后叫王翻译官进来。”

令渡边意想不到的是,许有年突然用一口纯正的日语说道:

“谢谢渡边君,我不喝茶,来杯白开水就行了。”

渡边吃惊地抬头看着许有年:

“你会日语?在哪里学的?”

许有年接过日本兵递过来的白开水,慢慢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渡边,笑着说道:

“在我们东北家乡,很多人都会说日本话,渡边师兄不应该不知道吧?”

渡边猛然想起,档案上写着许有年是东北辽宁人,而渡边也在东北关东军当过三年兵,知道“愚民教育”政策。那么,许有年会说日本话,渡边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这样一来,说中国话十分费劲的渡边顿时对许有年又多了一丝亲近感。

交接完车站的工作程序,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后,渡边突然摘下眼镜,眯缝着双眼问道:

“你是伊藤教授的学生?”

“怎么,不像吗?”

“伊藤教授有个姐姐在中国,你知道吗?”

“你是说伊藤智子?她是我在东北时的日语老师。”

“听说她现在不在东北了。”

“哦?回国了?”

“……”

渡边顿了一下,没再继续往下说。沉默了几分钟后,渡边又说道:

“最近中国的军队和共产党的游击队在胶东、冀中、晋西北等铁路和各车站活动频繁,并在我们身边潜伏了许多异己分子。许君,对此您有什么高见吗?”

许有年笑了笑,对渡边揶揄地说道:

“我接到的命令是管理车站,至于治安和其他方面的事,大概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吧?渡边君您说呢!”

渡边尴尬地擦了擦眼镜,轻轻地点点头,没说话。许有年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快六点了,他趁机起身告辞,步履轻快地走出了宪兵司令部。

许有年走后,渡边陷入了沉思:

“这个年轻的中国人真是个谜,他的身上有一种使人感到捉摸不透的城府和压倒一切的气质,这是我在其他亲日中国人身上从来没有感觉到过的。从外形和口音来看,他极像我们日本人,再加上他也是伊藤老师的学生,这一点倒是很合我的胃口。”

但他转念一想:

“但万一这个许有年是个异己分子的话……唔,光这点危害性就极大。这个人不简单啦……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唔,不行,得考察一下再说!”

想到这里,渡边浑身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渡边立即传来下属山本少佐和其管理的汉奸侦缉队队长何凤志,命令他们密切监视许有年的行踪,有疑点立即报告。

侦缉队长何凤志,原是保定附近安新县的一个地痞流氓。日本人来之前,他是当地的一霸,成天带着一帮混混、流氓,欺行霸市,侮辱妇女。有一次,不知怎么的,惹上了当地县太爷的三姨太,他在安新县混不下去了,逃到了保定,以给大户人家当狗腿子为生。俗话说:“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何凤志在给人家当狗腿子期间,由于会奉承,脑瓜子灵活,颇得主人的欣赏。但由于地位低贱,何凤志内心深处始终感到不满。

日本军队占领保定后,何凤志认为发财和改变地位的机会到了,他立即投身到日本人的怀里,当了一名铁杆汉奸。由于何凤志天性残忍、狡猾,经常带领一帮汉奸到各村抓抗日军人和游击队员的家属。有一次,何凤志抓住了游击队的一个小通讯员,当他看见通讯员将一张纸条塞进嘴里,并吞下肚时,他竟活生生地用刺刀剖开那个小通讯员的肚子……

当地老百姓对他恨之入骨,给他取了个外号:“何疯子”。何疯子十分狡猾,武工队多次专门针对他的袭击,均被他脱逃。那段时期,哪家的孩子夜里哭闹时,只要大人说一声:“再哭,何疯子来了!”孩子马上就会吓得闭上了嘴。

许有年回到车站,和副站长李瑞林谈了一会儿工作后,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

“哟,七点过了,咱们一块儿出去吃点东西吧。”

说着,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就在这时,许有年突然发现窗外一个黑影一闪。

“谁!”

他猛地推开窗户,只见一个满脸麻子的人正鬼鬼祟祟地蹲在窗台下面。麻脸汉见许有年发现了自己,干脆站起来吹着口哨,吊儿郎当地离开了窗户。而就在旁边站岗的伪军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头也不回地站在那里。李瑞林一见,赶紧站起身来,轻轻说了一句:

“是侦缉队的王麻子。”说完,提着饭盒,低着头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天,渐渐黑了下来,车站的墙上、地上、铁轨上都蒙着一层惨白的月光,轨道两边的乱草堆里,许多小虫在凄厉地叫着,许有年此刻的心绪,就像离开了娘的孩子一样空寂。他看着不远处那个像鬼一样盯着这边的人影和一闪一闪的烟头亮光,心想:

“哼,看样子,渡边对我还是不放心,像这样,我根本没法开展工作,要想办法尽快和组织上取得联系。可敌人盯得这么紧,我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摆脱这些狗东西呢?”

他想了一阵,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来。只好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摇摇头,心想:

“管他的,明天看看情形再说!”

第二天傍晚,许有年穿着铁路站长的制服走出了车站,朝着人多、热闹的街上走去。一路上,他暗暗留意着周围,还真发现身后不远处始终吊着一条尾巴。那个盯着他的人又瘦又矮,像只猴子,嘴里老是叼着一支香烟。许有年时而加快脚步,时而又慢下来,那个人却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许有年见实在没法甩掉这条尾巴,无奈地买了点生活必用品就准备回车站去。

这时,一个黄包车夫拉着车来到他跟前喊道:

“先生,要车吗?”

许有年心里正烦躁,摇摇头,快步朝车站方向走去。

夜里,许有年躺在床上,心里非常焦急。没法和组织上取得联系,自己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没着没落的。自己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连个帮手也没有,而那些盯梢的特务都是本地人,大街上哪里有棵树,哪里有个坑他们都一清二楚。但再一想:“急也没用,明天再试试看。”想到这里,许有年才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傍晚,许有年又来到街上,他发现身后还是跟着那条尾巴,怎么也甩不掉。就在许有年一筹莫展,准备再返回车站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只见两个汉奸模样的人冲着那个盯梢的特务走去,其中一个戴着墨镜的人径直走到那个特务面前,挡住了特务的视线,另一个人嘴里叼根烟,吊儿郎当地说道:

“嗨,对不起,兄弟,借个火。”

就在这时,许有年身边突然出现一个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人,他伸出有力的右手拉着许有年的胳膊,一闪就进了旁边的一条胡同,一辆黄包车正候在那里,那人将许有年一把推上车,自己迅速地跳上去,坐在他身边,车夫二话不说,拉起车飞快地朝胡同的另一个方向跑去。

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许有年刚反应过来,想挣扎一下,只听身旁的那个人非常清晰地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铁魂!”

许有年一愣,眼泪忍不住一下子涌了出来,他一侧身,激动地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驱寇!”

这是一座普通的两层楼房,一楼是一个窄小的店铺,落满灰尘的货架上稀稀拉拉地摆放了一些花生、瓜子、香烟和糖果。一位三十来岁的大嫂坐在门里的小椅子上,就着昏暗的路灯在纳鞋底,并时不时抬头警惕地看一眼匆匆忙忙经过的路人。

二楼上,四个人围着一盏煤油灯,正在小声地谈着什么。不大的窗户上遮了一幅厚厚的窗帘,屋里充满了烟味,使本来就不亮的煤油灯显得更加昏暗。

铁工委书记赵华,也就是亲自去和许有年接头的人,轻轻地对许有年说道:

“这里是我们的一个秘密联络点,楼下给我们放哨的大嫂姓郑,是自己人,非常可靠。她的丈夫和她七岁的儿子去年夏天被日本人杀害,留下她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店铺,今后就是她和你直接联络。”接着,赵华向许有年介绍了另外两位同志,他指着个子高高的,像铁塔一样结实的人说道:

“他叫王大壮,是区武工队队长,刚才也就是他和另一位同志化装成汉奸挡住了那个盯梢特务的视线。”

王大壮憨厚地笑了笑说道:

“这个狗日的汉奸当时急得乱跳,他将人跟丢了,回去肯定不敢如实地向他的主子汇报,否则,又要挨鬼子的大耳刮子了。”

说完,自己禁不住笑了起来。

另一位长得像书生一样的年轻人引起了许有年的好奇,只见他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衫,脸白白净净的,一对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并不时地闪现出智慧的光芒。赵华指着他笑着说道:

“这位是我们的‘智多星’,名叫李智,现任武工队的政委。别看他不到三十岁,但却是个老革命了。今天大街上上演的那出戏,就是由他导演的。”

说完,大家都轻轻地笑了起来,小楼上顿时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几天前,我们就收到了北平铁工委关于铁魂同志调到保定工作的密电,并告诉了我们你的特征,这几天我们都非常高兴,大伙儿都盼望着你的到来。”赵华微笑着接着说道,“拉黄包车的葛亮同志这两天都在车站附近转悠,准备接应你。昨天,他在街面上看见了你,也发现了那个盯梢的特务,想给你解围,却被你拒绝了。”

说完,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许有年回想起昨天的情形,也尴尬地笑了起来。

接着,赵华严肃地说道:

“我们接到可靠情报,小鬼子最近将利用铁路运送大量的物资到晋西北前线,对边区进行大扫荡。为了配合边区部队的行动,上级命令我们,随时监视敌人的动向,伺机破坏或炸掉这些满载军用物资的列车。但是,我们没法得到运送物资列车的车次和准确时刻表。现在,许有年同志在车站的地位对我们十分有利,我们现在最紧迫的工作,就是帮助许有年同志取得鬼子的信任。大家商量一下这个工作怎么做。”

只见三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投向“智多星”李智。

李智见大家都看着自己,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来回地踱了几步,回到座位上,说道:

“这件事,我从前天起就在酝酿,直到现在才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我提出来,大家看看,还有那些地方要补充的。”

说完,他向前趋着身子,小声地,如此这般地说出了他的计划。

大家听了异常兴奋,又七嘴八舌地补充起来。

窗外,寒风肆虐着,一丝寒风从这座老旧的民房的房缝中挤了进来,使得桌中央的煤油灯一闪一闪地几欲熄灭。而许有年却像回到母亲身边的孩子一样,心里觉得暖烘烘的。

第二天傍晚,许有年按昨晚的计划来到宪兵司令部,主动向渡边汇报了车站的工作,并提了一些关于车站保安工作的建议。渡边听了非常满意地说道:

“有年君,我非常欣赏你对工作的主动性,难怪伊藤老师对你另眼看待。”

许有年没搭他的茬儿,他站起身来,四处看了看,像是无意中发现了窗前的棋盘:

“噢,渡边君爱下围棋?”

渡边的两眼忽地亮了一下,但接着又暗了下来:

“这是我自己和自己下的残局,我的部下没一个会下围棋的。许君会吗?”

许有年笑了笑:“在学院里跟伊藤老师学过,已经好久没下过了。”

渡边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并略显傲慢地说道:

“围棋虽然发源于中国,却在我们大日本发扬光大。在你们中国,如今已没有几个高手了。许君会下围棋,请问段位几何?”

许有年笑笑说道:“什么段位不段位,我学围棋,纯粹是健脑健身,自娱自乐而已。至于棋艺嘛,在中国我是最臭的。渡边君,要不要试一试?”

渡边听出许有年话中的揶揄味道,扶了扶眼镜,急切地说道:

“太好了,我们今晚不谈工作了,先大战几个回合再说。”

说完,他迫不及待地搬过棋盘,和许有年下了起来。

许有年没想到计划一开始就这么顺利,他抑制着兴奋的心情,稳健地用黑子在棋盘的右上角布下了第一颗棋子。

夜,已经很深了。宪兵司令部周围静悄悄的,只有站岗的鬼子兵的皮鞋“橐橐”的响声。前两盘棋局许有年和渡边各赢一局,这是第三局。渡边正盯着棋盘上被许有年围了一大片的领地,绞尽脑汁地在棋盘上寻找突破点准备突围。

这时,挂在墙上的时钟“当当”地响了十一声。许有年趁机抬头看了看窗外,心里有些着急,心想:

“怎么还没动静?”

刚想到这儿,忽听窗外“轰”的一声巨响,一颗手榴弹在院里爆炸,震得窗户的玻璃碎片“哗啦啦”地落了一地,接着,一片密集的枪声响了起来。渡边愣了一下,很快地跳了起来,瘸着腿跑到墙边,拔出挂在墙上的安度士(王八盒子)手枪向门口跑去。就在这时,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脚踹开,一个身穿黑衣,脸上围着黑巾,只露出一对眼睛的人对着渡边“啪”的一枪,正打在渡边举枪的胳膊上,渡边被子弹冲得在原地转了一圈,手里的枪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弧“啪”地掉地上。门口那人快步跨进来,用枪顶住渡边的脑门儿,渡边立即闻到那人身上有一股浓烈熏人的酒气,川岛信夫死在办公室里的惨相在他脑海里一闪:

“完了,今晚轮到我为天皇捐躯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只见许有年迅速地捡起渡边掉在地上的手枪,一个箭步向那人跨去,身子还未落地,左脚已飞快地朝那支顶在渡边脑门儿上的枪踢去,只听“啊”的一声,那支枪已被踢飞,许有年“啪啪”两枪朝那人头顶打去。只见那人一低头,已冲出门外,许有年追到门口,又对着黑暗中放了一枪,只听不远处“噗”的一声,有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时,又听到外面有人大喊了一声:

“糟糕,老王中枪了,快看看去。”只听另一个声音喊道:

“快走,老王头上中了一枪,已经牺牲了。”

“那快走,不然来不及了,鬼子要来了!”

只听脚步声渐渐远去。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许有年探出半个头,朝院里扫了一眼,月光下,只见十几个尸体摆了满院,他正要缩回头来,内心猛地一紧,只见墙角老槐树后有一双阴沉沉的眼睛也正在注视着他,他再仔细一看,那双眼睛一闪就消失了。他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这人是谁?是敌?是友?还是我眼睛看花了?!”

许有年回过身来,定了定心神,给已坐了起来的渡边包扎伤口,渡边用感激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说道:“许君,你很勇敢,是中国人的这个。”说着竖起了左手的大拇指。

许有年用鼻子“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给渡边包扎完后,拾起黑衣人掉在地上的驳壳枪,仔细看了看,只见枪柄上歪歪扭扭地刻了三个小字,“王有财”。他顺手将枪递给渡边,渡边左手拿起枪,凑在眼镜前看了看,皱着眉头,咬牙切齿地嘀咕道:

“王有财?哼!”

渡边思索了一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艰难地走到墙边,撩起墙上的太阳旗。墙上赫然露出一扇嵌在墙内的保险柜的铁门,只见渡边抓住铁门上的一个圆盘左右旋转了几圈,插进钥匙轻轻一扭,“啪”的一声打开了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一把崭新的带套的“安度士”手枪和一盒子弹,说道:

“有年君,这把枪我从未使用过,今天您救了我一命,我无以报答,这把枪就送给您留个纪念吧,请您收下。”

就在这时,山本少佐和何凤志带着几十个鬼子兵和汉奸赶到,只见院里一片狼藉,十几个日本兵和伪军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渡边右胳膊上全是血,吊着纱布,身后站着车站的许站长。

渡边压抑着怒火,左手指着那些尸体说道:

“先清理一下现场,看看有没有八路的尸体。”

许有年佯装查看尸体,踱到老槐树后面,只见树后松软的地面上有一双清晰的胶鞋印,他想:“鬼子和伪军都穿的是大头皮鞋,而武工队员们都穿的是老百姓自己做的布鞋。这个穿胶鞋的神秘人物到底是谁?”

这时,两个正在清理尸体的伪军喊了起来:

“太君,这里有一具八路的尸体。”

渡边快步地走过去,鬼子兵一下子围了上来,只见一个穿着黑衣的人趴在那里,后脑勺上正中了一颗子弹,已然毙命。两个伪军将尸体翻了过来,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一个伪军用手捂着鼻子,扯开蒙在尸体脸上的黑布仔细一看,觉得有点儿面熟,突然,一个伪军叫道:

“这不是侦……侦缉队的王有财,王……王麻子吗?”

这时,天已微亮,何凤志看着那张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眼睛的麻脸,的确是自己的部下王有财!他感到莫名其妙,摸摸自己的脑门儿,偷眼看了看正在怒视着自己的渡边和山本,平时十分灵活而又狡猾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渡边再也压抑不住怒火,大吼一声:“八嘎!”左手狠狠地向何凤志的脸上扇了过去,只听“啪啪”两声,何凤志倒退了两步,双腿一软,跪在那里:

“太……太君,冤枉啊,王麻子他……他……他……”

渡边回过头来,对山本少佐吼了一句:

“全体集合!”

日本兵和汉奸、伪军赶紧列队,站在院里。渡边走到队伍前面,盯着山本看了一眼,一个大耳光扇在山本脸上,然后站上台阶,用日语恶狠狠地吼了半天,才对王翻译官点了点头,王翻译扯着嗓子喊道:

“渡边司令说,土八路上个月打死了车站的前任站长川岛信夫,今天又来袭击宪兵司令部,你们他妈的都跑到哪里去了?!由于许站长的英勇抵抗,赶跑了袭击司令部的土八路,更可贵的是,司令官亲眼看见许站长将打伤司令的八路头子,就是那个混在侦缉队里的王麻子就地正法。为了表彰许站长对大日本帝国的忠心,司令官已将自己心爱的“安度士”手枪赠送给了许站长,并派一名帝国的勇士来专门保护许站长,免遭川岛站长的命运。”

这时,在离保定城不远的李庄,武工队员们正在欢快地打闹。一个队员戴着队长王大壮用来蒙脸的黑巾,右手指比画成手枪的模样,抵在另一个队员的脑门儿上:

“不许动,缴枪不杀!”

又引来一阵欢快的哄笑。参加战斗的队员们虽然不知道当时渡边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都知道又打了个大胜仗。王大壮和李智站在不远处,两人对视了一眼,也会心地笑了起来。

渡边和何凤志的心里都始终有一个疑团:王麻子这个无恶不作的铁杆汉奸到底是怎么回事?要说他是八路,可他又亲手杀死过老百姓,在拷打游击队家属时又心毒手辣。他们心里都清楚,八路对这样的人是恨之入骨的。要不是渡边亲眼看见王麻子用枪顶着自己的脑袋,并闻到他身上一股刺鼻的酒味,还真不敢相信这个王麻子是八路。

其实这件事很简单:昨天傍晚王麻子吃过晚饭从家里出来,剔着牙,哼着下流的小曲儿来到一条小胡同找他的情妇夏翠花,刚走进胡同口,一条有力的胳臂从后面一下子勒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敏捷地拔出吊在他腰间的盒子炮,他刚“啊”了一声,一双臭袜子就塞进了他的嘴里,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枪柄砸在脑后,晕了过去。至于后来怎样被人灌了半瓶酒、换了衣服,又怎样被人从后脑勺开了一枪,像扔死狗一样扔在宪兵司令部的院子里,他到死都没搞明白是咋回事儿,更何况渡边和何凤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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