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江,风鸣谷,白氏庄园。
鱼昊站在满天星光下,仰望着那些遥不可及的星斗。他站在三叠的小瀑布下,冰冷的山溪水从很高的地方流下,拍打在他的肩背上,老人巍然不动。
他的身体被那股寒冷刺激得紧张起来,肩胛后强劲的肌肉虬结如老树的盘根,血液在皮肤下加速奔流,体表变得灼热。
初涉这条山溪的时候他觉得冻得发抖,但是他忍住了,现在他已经觉得这些寒冷再算不得什么了。
他对自己依旧强壮的身体非常满意,在他这个年纪上,绝大多数断尘山后裔老者只有扶着拐杖喘息。
他半跪下去,向着遥远的星空低声诉说。
他是个断尘山后裔,尽管是个叛徒,可有的时候,他依然相信在高远的天空上有神的眼睛注视着他,还有他那些已经离去了很多年的朋友们。
钢铁的号角已经被吹响,战争再度开始,他现在需要那些朋友们的庇佑。
他霍然起身,流水从他浑身肌肉的每一条缝隙中滑落。
“未央,躲在石头后面,不准探头!”他大声喊。
“知道啦知道啦!”岩石后面传来女孩子不耐烦的声音,“爷爷你已经是老头子啦,别人才不要看你不穿衣服的样子呢!”
鱼昊失笑,缓步离开溪水。他擦干了身体,穿上一件贴身的白布长袍,长袍的式样特别,背后留出的巨大开口露出了他强悍的背肌,看起来倒像是贵族仕女那些妖娆华贵的礼服式样。
岩石上已经排开了整套的铠甲,它是墨绿色的,有着变化复杂的藤蔓装饰,以暗色的金线装饰它的边缘,像是一件精美的手工艺品。
可是拿起它的人会发现它是如此的轻盈,很难说出是什么样的材质,却坚韧异常。鱼昊抚摸着一件肩甲,抚摸着上面的刀痕,他嘴边露出淡淡的微笑,想到了多年以前,那时候这副甲胄还是全新的,他穿着它从巨大的树屋里走出来,看到的人无不惊讶得张大了嘴。
那时候他的白发如银子,映着日光有华贵的金色,所以那个制作甲胄的女人说这件甲胄要是墨绿色的,这样在金色的光晕里,它该是何等的美丽。
而现在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他的白发也已经黯淡。
他收回了思绪,把一件件的甲胄依次穿上,再以结实的小牛皮带子固定。
过了这么多年这副甲胄依然完美的贴合他的身体,看样子他并未驼背或者生出了不必要的赘肉,他依然强悍———依然可以作战!
鱼昊套上了他家传的臂甲,这件盔甲似乎也预感到了战斗的来临而温暖起来,像是一只巨大的手臂在轻握鱼昊的右臂。
他以套着铠甲的手抓起了自己的枪,抓得紧紧的。
他想说一声真好,甚至想像很多年以前那个叫做百里姬如的男人一样,握住武器的瞬间会得意地骂一句脏话。
是的!真好!真******太好了!让那些早就该去死的东西知道,我还活着!
他走向岩石后面,一把把那个把头埋在自己膝盖上的女孩抱了起来,女孩噘着嘴,嘴唇微微地弯曲,像是美好的花瓣。
她一脸的不高兴,怒生生地看着鱼昊。
“脸色那么难看,像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啊。”鱼昊笑。
“爷爷不管我!”百里未央把脸儿扭到一边不理他。
“怎么不管你了?”鱼昊的笑容有点苦。
“爷爷要出远门,”百里未央把脑袋转回来拉着他胸口的衣服,“爷爷不要去吧,傲娇虎和梁宗祠都出去了,爷爷也出远门,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她眼睛眨巴眨巴看着鱼昊。
“傲娇虎是谁?”鱼昊愣了一下。
“骊娘呗。”百里未央说。
“你都是大孩子了,不要整天那么捣蛋……”鱼昊说到这里不说了,因为他看见百里未央又把头犟犟地拧到一边去,不理他了。
“给你买了礼物,看不看?”鱼昊只好拿出了杀手锏。
“什么礼物啊?”已经不小了的百里未央又把头转了回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对礼物始终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这对她的诱惑好比说书先生对于梁宗祠似的,她自己也明白,可是改不了。
鱼昊套着手甲的掌心中,托着一枚琥珀色的小狮子,它像是活的一样,却正在酣睡,身体蜷成一个圆润的小球,雕刻的玉匠把长长的鬃毛刻画得极细致,却让这些鬃毛遮盖了狮子的四只脚,这样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啊啊啊,好像一条小狗啊!”百里未央的视线完全被吸引了,她兴高采烈地抓过了小狮子。
鱼昊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个女孩喜欢这个小玩意儿,那么他就比较好脱身一些。这件东西价值不菲,一个没有薪俸的老家伙毫无疑问是买不起的,幸亏百里阳明慷慨地对自己的掌薄说:“鱼老先生用钱,几百金锭,不必问我。”
“未央乖,爷爷要离家几天,也许很快就回来了。”鱼昊摸摸她的头发。
“爷爷不管我,”百里未央还是这么说,却已经不生气了,认真地摆弄着小狮子,“爷爷什么时候回来?”
鱼昊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只要十天,也许半个月。其实我其实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你,因为外面最近有好多事情发生,我答应过要保护你的。不过……你自己会乖乖的,把自己藏好,对不对?”
“藏好有什么难的?”百里未央把小狮子举向月亮,让月光穿透它晶莹的材质,“我要是藏起来,傲娇虎和梁宗祠两个翻遍风鸣谷都找不到我!”
“那就好,不过可要说到做到,”鱼昊笑,“别的我都为你安排好了,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害怕。我只有一件事要嘱咐你,千万记住。就是无论有什么人问起你的名字,你都不可以告诉他。带你离开南夏帝陵的那天,我就想过对你而言最好永远都不要回去。所以忘记你的一切,你现在是个普通的风鸣谷的女孩儿,你住在风鸣谷里,你的名字叫笙迟。”鱼昊换了郑重的腔调,“未央,你答应我。”
百里未央用力点了点头。
鱼昊笑了,然后把她放到地上,凑过去问:“小姑娘,你的名字叫什么?”
“笙迟!”
“漂亮的小姑娘,你有大秦皇族的名字么?”
“没有!我叫笙迟!”
“可爱的小姑娘,你叫百里未央么么?”鱼昊第三次问。
“没听过,我就叫笙迟!”百里未央咯咯地笑着,扑上去搂着鱼昊的脖子。她已经不矮了,可是还可以吊在鱼昊的脖子上晃来晃去。
鱼昊也笑了起来,两个人的笑声混合在一处,此外只有溪水顾自流淌的声音。
“我爱你,就像爱我的女儿。”鱼昊抱紧女孩儿,轻轻抚摸着百里未央的头发。他用脸贴着她软软的面颊,感觉到女孩儿因为开心而脸蛋微微发烫。
“爷爷,你有女儿么?”百里未央忽然问。
鱼昊忽然怔了一下,松开她,点了点头:“有啊,我曾经有一个女儿,可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百里未央也愣了:“她是怎么死的?”
“老死的。”鱼昊说。
“那你真的很老啊!”百里未央皱皱眉,若有所思,“那我要是像你的女儿,我不是很吃亏么?”
鱼昊愣了一下,哑然失笑,他再次拥抱她,抚摸她的头:“可你长得很像她,也很像她的……妈妈。”
他忽然放开百里未央:“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太宠你了?你这样下去要变成一个没法管的小公主了。”
“你也算是我的爷爷,为什么不宠我?”百里未央反问。
“对于教育孩子我确实不行,差得太远了。”鱼昊遗憾地摇摇头。
与风鸣谷相隔几百里的断云关。
黑色的人影缓缓行走在月光下,他沉重的黑色大氅在身后拂着地面,扫去了他自己的脚印。
他走在断云关的兵道上,走过的地面难以觉察地变化着,开始是很轻微的声音,而后小块的泥土被掀起,细小的虫蚁钻出了地面,不是一两只,而是大群大群的蚂蚁、蝎子和蜈蚣,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很难相信泥土中隐藏着那么多的生命。
而此时它们都如被惊动了似的顶开泥土,钻出了地面,它们在附近暴躁地转着圈子,渐渐汇成了队伍,同时它们也渐渐变得安静,不再慌乱。
而后它们再次钻入泥土中,地面上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漩涡吸入了这些虫蚁,无论是蚂蚁、蝎子还是蜈蚣,整饬有序地依次排列起来,钻入最大的孔穴中,不争先,也不落后。
整个断云关的泥土下,因为他的行走而发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变化。
如果此时一切的杂音都被摒除,站在这个黑色的人影背后,将会听见沙沙的细微声响在泥土中移动,让人觉得像是他所站的地面下有一层平铺的泥石流在缓缓推进,又像是一支庞大的军队!
泥土活了起来!
转过一个弯,一队巡逻的士兵带着战马经过,马头上挑着灯笼。
黑色的人影向着他们缓缓走去,士兵们们惊骇地拔了战刀。
为首的什长想要大声地呼喊,可是一种莫名的压力压在了他的身上,把他的胸口压得剧痛,几乎不能呼吸。他忍住了这种极度的不适,从鞍里拔了马刀,周围的军士也都一齐拔刀,刀尖指向那个渐行渐近的黑色人影。
巨大的惊骇令他们没有注意自己的战马发出的警告,这些久经训练的战马仿佛也被极大的压力所影响,可是它们还在努力挣扎,翻白的马眼中露出巨大的惊恐,它们浑身的肌肉颤抖,拼命地想要摆脱什么束缚。
那个人没有抬头,缓缓走近了,当逼近到挥刀可以砍中的距离,他才忽然抬头。
他的脸从大氅的兜帽里露了出来。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