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一）

斯蒂芬虚弱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衣已经破烂不堪，并且被鲜血、汗水和碎肉弄得污秽不堪，与衬衣就要黏在一起。

那股味道酸臭难闻，刚才战斗时觉察不出来，这时斯蒂芬已经快要窒息了。

斯蒂芬费力的将大衣脱下扔到一旁，然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并望向前方的战场。

叹息之路上尸横遍野。

大多数都是来自深渊的魔物，但也有猎魔人的尸体。

一只手轻轻放到了他的肩头，斯蒂芬不用看也知道手的主人是谁，他温柔的用满是伤口的手将其握住，然后抬头疲惫的一笑。

那是他的恋人希尔芙，一名精灵武士。

她那白皙、清秀脱俗的面容上也已经染上了不少污血，她也虚弱的笑笑，却没有坐下，左手中依然紧握由生命之树的树枝打造的长矛薇洛斯·伊格德拉西尔最后的光芒。

残破的披风下希尔芙的银色铠甲已经遍布无数凹痕和裂缝。

她忧伤的重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上方，变幻不定的色彩像是流云般飘忽不定，那原本应该是岩壁的所在，可是不知为何却竟然像是天空一样，但也只有这永恒的奇景，分不出白昼还是黑夜。

“我们回不去了，对吗？”

斯蒂芬还是说了出来。

希尔芙重新低下头，她想了下柔声说道，“我们还有希望，相信我。”

斯蒂芬苦笑着摇摇头，然后回头看了眼众人身后敞开的伊米尔之门，一点儿闭合的兆头都没有。而猎魔人大军只剩下这二十来人，虽然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但谁都心知肚明，魔物再来一次冲锋就是最后一战。

我可不是什么精英。

斯蒂芬不是魔人，他虽然师从第一法师马塞尔，但老师对他做过评判，他也就只能靠变戏法混口饭吃。

他就是个骗子。

斯蒂芬撇撇嘴。

火焰欺诈者，这还真成了他的绰号。

而且现在还活着。

“我们还有机会。”

希尔芙虽然拥有预言的能力，但此时此刻，这话听来不过是苍白的安慰。

是傲慢自大葬送了我们所有人。

“并非如此，吾友，是身为猎魔人的使命让我们来到这里，死而无憾。”

又一名男性精灵走了过来，他一袭白色长袍只有些许破损，并不如斯蒂芬那么狼狈。

斯蒂芬叹了口气，丁洛斯特的读心术总是很让他苦恼，他的正义感更是让他们成为了最穷的公会，但是没人离开，如果说斯蒂芬是因为希尔芙才留下的话，那么其他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斯蒂芬也并非只为了希尔芙，丁洛斯特早已是他的生死之交。

家。

“微光之星”是他们的家，没有理由，原本如此。

现在只剩下三人。

斯蒂芬仿佛又听到了在破旧潦倒的公会大厅内，所有人齐聚一堂的欢声笑语。

就快了。

斯蒂芬忽然咧嘴一笑，心下反而释然。

骗术用尽，也罢，黄泉之路绝不会孤单。

不知道死神喜不喜欢他的戏法。

“我知道，兄弟。”

丁洛斯特看穿了他的心思，不再多言，与斯蒂芬一起看向前方的叹息之路。

一个老人从丁洛斯特的身边沉默着走过，最后立于三人的前方，他将手中的长剑插在地上，然后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站着。

所有人都叫他老怪，“凤凰之翼”最强的剑客，也可以说是猎魔人中最强的剑客，没人知道他的名和姓，只知道他来自东方，如今整个公会只剩下他一人。

另一个人也走了过去，却一脸轻松，嘴里还吹着不成调的曲子，他停在老人的身旁，两人没有看对方一眼。

加哈，“寒鸦”的影武者，本身又是一名天使级魔人，却从未显露自己的真正实力，斯蒂芬总认为他会逃掉，却没想到他竟然也会坚守于此。

他又为了什么？

丁洛斯特的读心术也无法看透这个危险的男人，他说这个男人的心中充满了疯狂与黑暗，但斯蒂芬觉得加哈在期待着战斗，就像是服从自己的本能，享受着这绝无仅有的杀戮快感。

斯蒂芬又回头看了看其余的幸存者，没人退缩，都在期待着最后一战。

这些人与自己一样，不再在乎这个世界。

都想要快点儿结束，一心求死。

这次远征就这么结束了，就连已知地图的四分之一都没能探索到，最后还是退到原点。

一阵声音响起。

所有人都拔出武器，摆好架势，这已经成了本能反应。

斯蒂芬也转回头，摇摇晃晃的站起身。

整齐的鼓点声越来越响，升腾而起的迷雾开始在宽阔的叹息之路上弥漫开来，地面也不停的振颤着。

雾影重重，高矮不一、畸形可憎的形体被笼罩其中。

希尔芙已经卸下背后的金色大盾，丁洛斯特也将手中的法杖在地上重重一顿。

斯蒂芬摸索着兜内的魔法道具，只剩下三发魔龙之息，手指上佩戴的奥法之戒也只能再增强两次西斯之炎，最后就只能靠这一对指虎了。

斯蒂芬索性将指虎带上，然后两拳相碰，几点火星冒出。

奥克斯·邪魔的火拳，斯蒂芬自从三年前得到它后还从未使用过，他是法师，不是战士，近身格斗并非他所擅长的领域。

况且它极其危险。

这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这个神器。

迷雾散开，那些魔物铺天盖地，根本看不到尽头，但它们却没有再前进一步，只是沉默的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斯蒂芬皱起眉头，他与丁洛斯特对视一眼，对方也有些困惑。

斯蒂芬回头不抱期望的看了一眼伊米尔之门，果不其然，纹丝不动。

一个高大的身影扛着巨斧突然狂吼着冲了出去，是米德加尔特人马格努斯，他并非猎魔人，他的哥哥派他率领三十名战士参与这次远征是为了阻止魔物入侵自己的家园。

他现在却和这些猎魔人一样，成了孤家寡人。

马格努斯跑过加哈和老怪的身边，直冲到战场的中心，抡开巨斧，大声喊道，“杂碎们，你们还在等什么！”

怒吼在四周不停回荡，但那些魔物一直沉默，好似雕像。

马格努斯吐了一口唾沫，准备冲锋，就在此刻，魔物却向两旁分开让出了中间一条路。

三个人形生物踱步上前，所有狂暴的魔物在这三个生物走过时都微微退缩。

“那是它们的首领？”

斯蒂芬知道这个问题很愚蠢，众所周知，深渊级的魔物都是领主，绝不会臣服于其它魔物，但斯蒂芬还是问了出来，没人嘲笑他，因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伊米尔之门内所经历的一切都匪夷所思，如此之多的深渊级魔物，而且竟然能井然有序的并肩作战，这简直就像是童话故事般不真实。

这却已成事实，如果这些团结一致的魔物席卷全世界。

斯蒂芬吞了吞口水。

至少我们努力了，抱歉。

那三个人型生物走到魔物大军的前方不远处站定。

斯蒂芬觉得它们不像是魔物，更像是人。

魔人？

中间一人手握黑色巨剑，剑身漆黑扭曲，并泛着猩红的光芒，它全身都包裹在同样漆黑的铠甲中，头盔像是蛇头，看不见面容。它的左侧身着灰色破旧斗篷，身形佝偻，像是一个老人，兜帽遮住了面容，却能看到花白的长胡须，它的右手中竟然是一根金色的三叉戟。最后一个身着银色铠甲，戴着白色面具，面具上什么都没有，只露出双眼，这人与希尔芙的披挂十分相似，看身形是个女性，她的手中也同样有一根长矛，顶端靠近巨大矛尖处是飞翼的装饰。

“这他妈的不对劲。”

“金弓”欧格斯已经来到斯蒂芬的身后，他很少说粗话，只有在正如他所说的非常不对劲的时候才会这样。

“它们不是魔物。”

丁洛斯特也点点头，他语气凝重，他很少出错。

说不通，如此之多的深渊级魔物足够将我们碾碎，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这就像是在排演一幕木偶剧，只有所有傀儡全部到场，才会开始。

谁在操纵丝线？

斯蒂芬突然想喝口老瘸子拉尔斯酿的麦酒，然后马上想起他已经死了，尸体就躺在马格努斯的前方不远处。

马格努斯忽然狂笑几声，他甩开巨斧冲了过去。

令斯蒂芬意外的是，老怪和加哈也无声的紧随其后。

身着漆黑铠甲的人举起巨剑，魔物终于发出震天动地的鬼哭狼嚎，潮水般涌了过来。

“绝不退缩！”

丁洛斯特如此说道，他身后一人走上一步，魁梧的身形像是熊一般，他重复了一句丁洛斯特的话然后两人相视一笑。

“不死军团”的首领，“神圣的”克劳德举起盾和流星锤，他的双眼闪烁起金色光芒，铠甲上的花纹也同样有金光闪烁。

他是一名圣骑士，整个公会大半都是圣骑士和游侠骑士组成，所以称为“不死军团”。

治愈术也并非万能，他的身后只剩下三人。

不，不对。

斯蒂芬发现一名骑士已经在身后不远处的碎石旁闭上了双眼。

一声巨响，马格努斯已经与魔物大军撞到了一起，瞬间被淹没。

他还活着，斯蒂芬能看到被击飞的魔物和喷洒的紫色血液。

突然，不少体型较小的魔物如断线风筝般飞向空中，一个巨大的身形迅速膨胀，马格努斯化身为蓝色巨龙，他张开巨嘴咬碎了一只魔物，然后挥动巨爪和尾巴，最后振翅高飞，从他巨大的身躯上坠落不少魔物，但巨龙的身上也多出了不少伤口和腐蚀的痕迹。

马格努斯怒吼着在空中兜了一圈，最后盯住那名黑甲武士俯冲而下。

“金弓”欧格斯也已经动手，他不必使用箭矢，魔弓流星之羽不停的张开，散发着黑色气息的魔法箭呼啸而出，雨点般洒向魔物大军，丁洛斯特旋转法杖，地面裂出无数道裂缝向魔物大军蔓延而去，希尔芙也冲了上去，像一阵疾风般在魔物间游走，长矛落处，鲜血四溅，残肢乱飞。

暴风雨前的宁静终于被打破，群魔开始狂舞。

斯蒂芬连滚带爬的躲过几次魔物的攻击，然后看准时机扔出一发西斯之炎，强化过的火焰魔法在魔物中间炸开，瞬间腾起一座火墙。

一只敏捷的影魔从地底钻出，镰刀般的手臂砍向斯蒂芬的脖颈，他早已听到风声，本能让他迅速向前一扑，然后翻身便张开右手扔出一枚硬币，硬币旋转着开始融化，形成了一个红色法阵，斯蒂芬深呼吸一下，然后急速朝着法阵喷出。

狂暴的烈焰如同龙焰般呼啸而出将影魔吞噬，这当然只会削弱影魔，它形体开始变得虚幻，几张符咒在它的头顶洒落，符咒开始环绕着影魔旋转起来，最后在空中撕裂了一个缺口，无数幽暗的触手伸出，将影魔的实体揪出连同斯蒂芬背后的另外五只魔物一起拉进裂缝。

斯蒂芬听到吟诵咒语的声音，一名穿着祭祀法袍的女子摊开双手，双眼只剩下眼白。

“魔女之家”的会长奥尔瑟娅救了斯蒂芬一命，斯蒂芬还未来得及感谢，藤曼就穿透了奥尔瑟娅的胸膛，一只巨大的花妖在她背后慢慢直起身子，花盘张开，无数眼睛让人汗毛直立，而巨大的长有獠牙的血盆大口更是令人胆寒。

斯蒂芬再次掏出一枚硬币，却发现奥尔瑟娅惨笑一声，浑身都开始出现裂缝，白色光芒从裂缝中出现，斯蒂芬急忙爬起来向远处躲避。

奥尔瑟娅大喊一声，以她为中心迸射出夺目的白光并开始向四周蔓延。

她献祭了自己。

花妖尖叫着化为飞灰，四周的魔物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全都被一并摧毁，一时间白色的灰烬在空中不停洒落。

斯蒂芬躲过另一只影魔的攻击，握紧右拳，一阵刺痛传来，他右臂瞬间被火焰吞噬，但是感觉不到灼烧的疼痛，他一拳挥出，巨大的火拳将影魔的实体击飞，原地只剩下一抹残影。

……鲜血……渴求……我还要更多……

邪魔奥克斯在他耳边絮语。

啊，都给你吧。

斯蒂芬左手也握紧，他能感到自己的鲜血在被这双指虎吸收，但力量却开始增长。

“不！”

奥尔瑟娅的妹妹艾格尼丝跑到刚才爆炸的中心跪倒在地，无视围上来的魔物。

斯蒂芬急忙向着艾格尼丝的方向扔出另一枚硬币，又是一喷，同时举拳奔跑了起来。

烈焰逼退了一部分魔物，从缺口中，斯蒂芬看到艾格尼丝身形开始变化，衣服被撑破，鳞片覆盖在裸露的皮肤上，一条长长的尾巴甩开，逼退了几只魔物。

她是一名天使级魔人，愤怒让她解开了封印。

艾格尼丝嚎叫起来，那声音穿透耳膜，让斯蒂芬脑袋嗡嗡作响。

化身为海妖的艾格尼丝挥动利爪，横扫魔物，她疯狂的冲进魔物群，魔法、咒术和变身后的狂暴力量全部招呼在这些魔物的身上。

斯蒂芬小心翼翼的为其掩护，她那完全不顾安危的打法纯粹是寻死。

突然，所有魔物退散，地面轰隆作响，艾格尼丝和斯蒂芬都看到一个庞然大物立于面前。

恐兽。

龙一般的身形，头部却是三张人的面孔，三张脸不停的哀嚎着，三张脸的下方一道裂缝慢慢张开，那可怕的大嘴里吐着蛇信子。

艾格尼丝只停留了一秒钟就奋不顾身的飞身而上。

“妈的！”

斯蒂芬知道根本劝不了她，他只能掏出最后一枚硬币。

一团纯白的光芒忽然接近恐兽，在它挥落巨爪的同时挡下了攻击。

纯白的羽毛飘落。

是希尔芙，她化身为女武神救下了艾格尼丝。

斯蒂芬痛苦不已。

她的变身并非魔人的天赋而是身为精灵一族的诅咒，每隔几百年便会出现一名异能者，他拥有强大的力量，但只能使用三次。

这是最后一次变身。

斯蒂芬抬头看着她，希尔芙也看了他一眼。

我们都彼此理解。

所以，斯蒂芬保持沉默。

希尔芙移回目光开始与恐兽打在一处，艾格尼丝也同时动手。

斯蒂芬一拳击碎一只猫妖的脑袋，然后环视战场，黑压压的全是魔物，偶尔能看到零星的熟悉身影一闪而过。

远处传来马格努斯那震耳欲聋的龙吼，这是好事，至少说明他还活着。

“快看！”

欧格斯不知何时跑到了斯蒂芬的身后，他急切的喊着，手指指向伊米尔之门的方向。

斯蒂芬回过头，然后睁大双眼。

伊米尔之门正在缓缓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