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有大千世界,不知这是哪方世界。
有一小国名为越国,越国先祖是一焦姓降将,随着曹姓诸侯帅跨江击吴,因破了敌军火船之计立下大功,乃封越侯,世袭罔替。及至百年之后,诸王造反,越侯后人封疆自立,国号为越。
越国地处东海之滨,海中常有蛟龙隐现,每每狂风骤雨,又有仙人斗法,惊险异常。故越人不敢深入大海。而传闻海中有一种人身鱼尾的生物,名为鲛人。她们天性善良,以海浪精华为食,从不与人为恶。鲛人美丽异常,长发或似瀑布垂落,或似海浪摇波,肤质白皙柔嫩,骨骼曼妙如水笔勾勒,尾巴宛若二八年华女子的秀腿裹着丝纱。颜色更是新奇,或金、或粉、或紫、或蓝。金色者秉性刚烈,能呼引雷电,喜助人驱赶恶蛟;粉色者歌喉清润悠远,沁人心神,常予迷失方向的渔夫引路;而紫色、蓝色者难以遇见,是最神秘的。只从深山中修行的道士们口中才听得过关于她们的只言片语,据说紫色鲛人有推波助澜的神通,蓝色的更有蛟龙一般呼风唤雨的本事,均不喜与人接触。
一日越国皇子乘船出游,船上丝竹器乐此起彼伏,香烟缭绕,船身雕栏玉砌、金漆银铃在阳光下额外耀眼。甲板上,婀娜秀女轻抖翠袖、骚人墨客醉解罗裳。众人正舞到兴起,忽地晴空响起霹雳,又刮起阵阵妖风。水浪滔天,烟雾弥漫,巨大的楼船在近海的波涛中竟宛如风中柳叶一般上下浮沉。皇子不知如何撞了一下,跌进了海里。猛一落水,什么醉意浓情全被抛到九霄云外。然而接连的日夜笙歌让他使不出力气,巨浪拍来,让他向水中沉落,沉落着,而他也似乎被同样挣扎在生死之间的众人遗忘了。
就在意识涣散之际,一副舒服的垫子靠到了他身后,腰部被什么东西托着,水面上射下的黯淡阳光也慢慢变得耀眼。待重新呼吸到久违的空气,意识重新回到脑中,他发现水面已经恢复了风平浪静,只剩下正在飘散的水雾和彩虹告诉他片刻前的惊涛骇浪并非幻觉。
水中的、水面的众人齐心把他抬上了甲板,皇子却似乎忘记了刚刚发生的惊心动魄,怔怔望向水中那耀眼的金色侧影,却发现心头如露珠滴落花瓣一般轻轻颤动了一下。
劫后余生的众人大声招呼着、询问着救命恩人。那鲛人却宛如不懂人言一般,明眸皓齿只是展颜一笑,仿佛这种事情对她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有趣,径自拍打着俏皮的、金色的尾巴向东游去。
生性风流的皇子,遥遥望着鲛人游走的背影,心里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仿佛是攀岩者抓住了新的藤蔓,又似乎是将死的马贼空守着遍地财宝发出对人生的唏嘘。
良久,“一只异类罢了,异类罢了。”他讪讪嘟囔着,似乎对左右说,又似乎对自己说。异类纵然美丽,可是化成人形只是传说中的臆想,连山里道行高深的修士都这么说,又岂会再发生什么美妙的两情相悦?恐怕只有那酸腐书生会有闲情逸致编造一篇佳话出来。
过了几个月,皇子落海的风波逐渐淡去。
一日,皇子于酒楼听说有一少年,独自包了一层,大排筵宴,竟然还请了天香阁的头牌苏苏姑娘领着舞伴翩翩起舞。
哪家的逍遥阔公子,酒楼的老板却似乎不认得,皇子问了随从,众人也皆言不知。一来,这京城中出现的陌生贵人到底是谁;二来,把天香阁的姑娘们请来酒楼给一个人跳舞。这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好奇之下,上了楼,摇摇看见这位公子哥的身段,显然是个女扮男装的。她一身游侠儿打扮,身着绣了浪花、流云的银白劲装,腰悬宝剑,罩着鱼皮的剑鞘。而面貌却依稀和那日救命的金发鲛人有些神似。
皇子仔细地打量少侠的同时,那女扮男装的少侠也注意到了关注的目光。皇子生来一副好皮囊,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惹万千少女心动的主,同时一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做派,让人讨厌不起来。
攀谈之下,女子自称阿刻,是摘星弄月的游侠,自小在荆南随师父专心修行。皇子自然不信,游侠儿有摘星弄月的本事么?然而这么听来却别有一番可爱的意味。女子虽是剑客装扮,却毫无风尘仆仆的样子,对皇子口中的一切风土人情都颇感兴趣。她的眼神总是宛如嬉戏在天地间风的精灵一般灵动,仿佛皇子口中的一切世间事都那么新奇。这让皇子更好奇她的来历,这独自在异乡挥金如雨的,莫不是飞檐走壁做无本买卖的?而她天真的样子,又不像个飞贼。
不管怎么样,却是像极了几个月来魂牵梦绕的那张脸蛋。
皇子借着相谈甚欢,又是一副替知己着想的语气,央求她做了府中的武术教师,又大方地借予她一处别院。
自从那日起,皇子便每日都往阿刻住的别院跑。后来,他又索性搬出王府,在别院住下了。
好景不长,一日阿刻蓦地不见了,就仿佛她的出现一样突兀,仿佛没有过她存在的痕迹。有人说她不过是个风尘女侠,蜻蜓点水一般过后无痕了;又有人说她负着血海深仇,随军北上了;或有人说皇后觉得她魅惑皇子,于是阴命人把她去了。最终也没人议论出过像样的结果,反倒是害了一些乱嚼舌头根子的人,他们的坟头草愈发旺盛。这个叫阿刻的女子,蓦地消失在所有的谈论里和记录里,然后是人们的记忆里。
皇子虽然消沉了一阵子,可没过多久,王府又恢复了莺歌燕语。
又是数月后的一日,细雨如烟,一缕缕斜风拂过,水边的柳枝轻轻招展,时而撩过路旁错落有致的馆舍。轿夫们担着几架软轿吱呀吱呀地走在黑褐色的、滑腻的石板路上。宫女太监们撑着黄罗伞默不作声小步跟着。路上遥遥见到有群人叫卖大鱼,那大鱼似乎有什么特别之处,吸引了不少行人驻足观看。那些人见了这队伍,虽不是皇帝仪仗,却还是迅速散开低头列在路的两旁。
“他们在看什么?”王子问道。
片刻之后侍卫长小跑着回到近前,面色犹疑:“回殿下,是一条鲛人。”
鲛人虽有神通,也曾有不要命的渔民捉住过老弱残病的鲛人,所以算不得太过稀奇。那种美丽的生灵曾于孤王有恩情呢,皇子这样想着,又觉得怀里的温香暖玉却蹭了蹭他,料峭的春寒也不那么可恶了,道:“呈上来看看。”
见了侍卫长的示意,几个渔人黑黄夹杂布满沟壑的脸露出狂喜,面部肌肉不停抖动着,露出黄褐色的牙齿。他们七手八脚将那死了一般的鲛人扛来。
“似乎,似乎像去年救过我们的那只。”侍卫长似乎见过她,却不敢肯定,仔细地瞧了又瞧,说道。
可是这个鲛人实在太丑了,她浑身裹着渔网,被渔人重重摔在污秽斑斑的石街上,烂鲤鱼一般的灰褐的、褶皱堆积的肥腻的尾巴触电似地抖了抖。身体脏得见不到本来颜色,脸上更是布满了污秽,依稀看得出那头发大概是枯黄秋草一般的。
渔夫们将一桶河水浇下去,冲去她身上些许泥垢。鲛人似乎恢复了点力气,缓缓抬起头来。皇子才依稀看的见那肌肤和脸庞,却是苍白的、干枯的、松弛的。同时似乎有着极其熟悉的轮廓。她的耳朵、鼻子、下巴、眼眶、额头等等等等,这些无一不是皇子稔熟过的,和失踪的阿刻一模一样,也和那日的鲛人十分相像。
想着梦中无数次巫山云雨,以及和阿刻的种种缠绵,皇子这一刻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眼前发黑,胃里发酸。他不知道现在怀着的是恶心、是愤怒、是烦躁、还是什么说不清的不痛快到极点的、难以忍受的感觉。连被立为储君的快意都消失了,怀中的曼妙佳人也变成了索然无味的东西。
慌忙摆了摆手,“弄开、弄开。”
“殿下,放了?”侍卫长轻声探询道。
“嗯。”皇子有气无力地准了随从的请求。
却急坏了几个渔人,梗骨在喉似的,张着嘴巴,瞪着眼睛,不知所措。侍卫长也不等他们动作,招呼几个侍卫,用剑挑开渔网,用力撕扯开,再一点点除去破碎的、纠结着的网,“走吧,回到水里吧。”
鲛人给了侍卫长一个感激的、勉强的微笑,并没有就近跳进柳荫下的河道,而是在众人各式各样的目光中,滑向渔夫的摊子,抱出了一颗巨蛋。她仿佛又生出了力气,一跃而起,越过古旧的河堤,咚地钻进河里,摇着伤痕累累的尾巴顺着碧绿的河水向下游游去,又蓦地回头看了眼已然回銮的队伍,凌乱的头发遮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以及对皇子的赞美声中,沉向水里,渐渐消失了。
二十几年后,金山禅院来了位小长老,自号海禅,年纪轻轻却颇有些降妖除魔的本事。这位小长老好讲鲛人奇闻。
在他的故事里,修炼有成的鲛人可将半身修为用来化形,行走人间。传闻当年有独抗百万曹军的楚瑜大都督便是鲛人化形的,为了一个申姓诸侯南征北战,最后死在军中。
一般鲛人海中修炼百年才能成年,她们日复一日守着一成不变的海上波浪、鱼虾鳌蟹,漂在海里看日升日落,过着单调的生活。于是偶尔会有耐不住寂寞的,丢掉招引雷电的本事,把修为全化到一双腿上,偷跑到人间嬉戏。这期间怀上人类的孩子也是可能的。然而鲛人产子却是及其不易,她们每百余年,或是与别类交合,或是独自孕育,再耗费大半身的修为方可产出一子。倘若法力都用来产子了,又如何维持那佳人的曼妙双腿呢?况且新生的孩子不光要用法力塑形,更是要吸走母亲的半身精气,所以这个时候的鲛人也是及其丑陋的。这时候她们就要瞒着丈夫偷偷返回深海。有听者问为何没有听说过有鲛人抱着孩子回到夫家的?难道不能再复原么?海禅听闻,只是笑道海中秘闻无从得知。
对于这离奇的故事,香客们皆不以为然,唯独小沙弥们津津乐道,总是意犹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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