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4)

2018-08-27 作者: 余温
第11章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4)

喝完最后一口“玫瑰人生”,野玫瑰对秋海棠说,“我想做舞女了。”

秋海棠挑起眉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呦呵,乡下小丫头怎么又转了性了?这有点措手不及啊。”

野玫瑰摊开双手,摆在桌子上,“我两手空空。”

秋海棠没有动,等她说完接下来的话。

野玫瑰继续说,“既然我两手空空,又何惧一无所有?”

确实,她孑然一身地来这大上海,两手空空,本就什么都没有,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比来的时候更差。

野玫瑰说,“我还不如赌一把。”

“你怕是被我们表面的光鲜给迷了心智了吧,你以后可别效仿刚才那位周小姐哦,”秋海棠看她一眼,转念道,“不过,我早知道,你性子倔,适合上海。”

结完账,已经是很深的夜了,纵然是百乐门也显现出了几分门庭冷落的气氛,两人走到了门口,秋海棠便随意将野玫瑰丢了下来,她抬手看了看手腕上亨得利女表的时间,“我给你叫了一辆黄包车,已经等在了门口,会送你回家的,放心,这个师父经常接送我,不会有事的,乖,你今晚早睡,明早来找谭大班,我去电影院看夜场电影了。”

“电影?”

野玫瑰还从未看过电影这样稀罕的东西。

“嗯,今年刚上映的《风云儿女》,”秋海棠从小包里掏出两张电影的票根,嘴角嘟起,“其实我想下个月看上映的《一夜风流》,不过谁让他只有今天有空,没办法。”

他?

哦,不远处的男人正戴着高帽,目光冲向她们这里。

是刚才跟秋海棠缠绵的那个人。

野玫瑰今夜知道了喜欢是怎样心动快乐的体验,她主动推搡着秋海棠,将她推走“快去吧,海棠姐姐,别让人家等急了。”

秋海棠笑了,手指在野玫瑰的眉心一戳,话语娇嗔,“死丫头,开我玩笑。”

野玫瑰笑了,“我不敢,以后还要海棠姐姐多指点。”

秋海棠雀跃着,兴冲冲地小跑了过去。

野玫瑰抬起头,明明是晚上,可这夜幕愣是将天空映衬得比白日还要耀眼,哦,怕已经快要到破晓了吧。

还未走两步,忽有一束礼花自地面迅速地升腾而起,然后在空中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般,绽放开来。

璀璨,绚烂,且热烈。像是照亮了她锦绣而光明的未来。

野玫瑰看了一眼,很快转身而去,她的脑海里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因为这个人,她的心里忽然有一种古怪却又奇妙的情绪开始酝酿,然后很快充盈了自己内心所有的柔软角落,那种情绪,如棉花般柔软,又如糖果般甜蜜,难以名状,却令她乐在其中。

然而她没有听到的,是烟花绽放时,百乐门口的另一声枪响,砰地一声,毫无预兆地,那个男人倒在了秋海棠的怀里,秋海棠手里握着的两枚电影票很快被染得鲜艳,电影票落在了地上,然后静静地漂浮在血泊里。

烟花易冷,很快陨落了,与之相伴的,一朵生命的凋零与一场爱情的破碎。

那天,她见了那个男人两次,她甚至都没有记住他的脸,可她记住了那场爱情模糊的样子,亲昵而缠绵。那是秋海棠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爱情。

5

两个多月后。舞房内。

“腿给我抬高点,再抬高点,脸上要微笑,微笑,野玫瑰,说你呢,我叫你微笑呢!怎么比哭还难看?”

“啪。”

戒尺打在了野玫瑰的手腕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若是常人,必然会下意识地抽回手,但是野玫瑰没有,她死命地用牙咬着嘴唇,将整个嘴唇咬得苍白,也不放弃。

野玫瑰的左脚单立着,右脚搭在单杠上,两条腿笔直地呈现出了完美的直角,只见她微笑着,昂起头,脸上豆大的汗珠细密地落下,大腿根部早已发麻,但她浑然不觉,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嘴角不停地上扬、再上扬,只为了展现出自己最美的一面。

如果说夜晚的百乐门是个喧嚣的风月场所,那么早晨的它就犹如一个安静的睡美人,外面的大门紧闭,里面的练功房却敞亮着,几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谭大班的教导下练着功,她们晨光熹微时分就要过来,先练习跑步,训练体能,然后再过来拉韧带,练基本功,完了还要学习基础动作,一遍又一遍,从早到晚,不知疲倦。

此刻已经到了正午,刺眼夺目的阳光从外面投射进来,谭大班的手里正拿着戒尺,她来回走动,高跟鞋踢踏,若是有谁的动作做得不标准,那便是一顿逃不掉的责罚。

戒尺在谭大班的手里来回敲打,“严师出高徒,你们现在不嫌我狠,将来才不会嫌自己赚的舞票多,好,现在腿压好了吧,给我两两一组来练开叉。”

野玫瑰收回自己的两条腿,用手掰着,弹动片刻,便迅速地找了身旁的女孩,两个人坐在了地上,面对面抵着脚,对面的女孩一点点地,给她施加压力,将她的腿拉得越来越开,很快,野玫瑰的两条腿变得在了一条水平线上。

她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和她搭档的女孩问她,“你不疼吗?”

野玫瑰笑笑,嘴唇苍白地说,“不疼。”

只要心中有目标,有希望,就不疼。

彼时百乐门正缺舞女,这是三个月的舞蹈速成班,班级的训练已经快要进行到了末端。野玫瑰练舞没什么天赋,谭大班说她是老牛筋老牛腿,硬得不行,可她肯吃得苦,哪怕身上被戒尺打得皮开肉绽,也不愿放弃,就连严格的谭大班都说她是根好苗子。第一次拉韧带,四旁的姑娘又叫爹又叫娘,但她偏不,她闭着眼睛,凭着意念死命地撑着,训练一个月后,她便能下竖叉,又过了半个月,她又能下横叉。

转眼到了考核的时候,谭大班给了她们三天时间,让她们去舞厅里找舞伴,自己练一支曲子,跳给自己看。野玫瑰结识了个喜欢跳舞的宪兵队队长,免费同对方跳了几次舞,提出想让对方做自己舞伴的请求,对方自然是忙不迭地答应了。

后来测试那天,他们一起跳了首西班牙的探戈,旁的姑娘惊讶她的娴熟与流畅的同时,谭大班却全程只是默默地颔首,一曲舞罢,掌声四起,谭大班说,只有野玫瑰毕业了,拿到了百乐门签发的伴舞证,其他人则自动转入下一期,继续训练。

那些姑娘问野玫瑰有没有秘籍,野玫瑰又说,“心中要有光,有了光便能前进。”

那些姑娘都是和野玫瑰差不多的年纪,她们不懂,可谭大班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投射过来的目光却讳莫如深。

野玫瑰同百乐门签了合同,年轻的舞女刚入场,收入要全凭舞票,多劳多得,有客人来找,便多收,没客人来找,便少收,就算没有客人,每天也要在百乐门坐几个小时的冷板凳,谭大班说,“这是行规。”

这刚开始一段时间的冷板凳自然是少不得的,毕竟来百乐门的富贵客人们大多已经有了固定的舞伴。野玫瑰倒也不心急,她只顾着每天在家里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然后乘一辆黄包车,来这百乐门坐着,坐得屁股疼也坚持着,好在她太年轻,只需坐在那里,总会勾起几个男人的新奇,虽然来找她的客人依旧不多,但加上谭大班的照拂,勉强还能凑够自己的脂粉钱。

这日夜晚,秋海棠领了人来,是个贵公子模样,“野丫头,你来跟这位公子跳一下探戈吧。”

至于秋海棠为什么不愿意跳,她解释说是不舒服。

野玫瑰的眼力见向来好,她立马认出来这是之前在百乐门和周遥乐跳舞闹事的钱公子。

野玫瑰正百无聊赖,她喝掉手中剩下的波尔多红酒,答应了,“好。”

要跳的那首探戈她早已在家中对着镜子练了千八百次,闭上眼都会跳。野玫瑰并不觉得难,刚跳了两步,野玫瑰便知道为什么秋海棠不愿同这个钱公子跳——钱公子的手脚并不干净,他和上次一样,总是想占舞伴的便宜。但野玫瑰也不是吃素的,每当他想占她便宜,她便细腰一扭,极速地旋转,让他措手不及。

最后一个收尾的动作,是该钱公子定住不动,伸出左手,而野玫瑰要将腰部摆放在钱公子手臂处。野玫瑰却故意装作不小心,走了个险招,钢琴落下最后一个音的时候,她也跺到了他的脚,尖利的高跟鞋踩进他的皮鞋前部,痛得他哇哇大叫,这一声叫,钱公子的手自然没能够接住野玫瑰,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野玫瑰慌忙站直身体,捂住嘴巴,故作夸张,“啊,实在对不起了,钱公子。”

钱公子一边吃痛,一边竭力保持良好风度,还要扶起野玫瑰,关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野玫瑰脸上佯装痛苦,嘴上却还是直念“没事”,钱公子自然多付了不少钱。他还想要和野玫瑰再多聊聊天,可野玫瑰知道这天若是聊下去,必然会出事,她便也随便找了个理由,轻轻颔首,领了舞票,到一旁去和秋海棠一同休息。是谭大班教她的,做舞女,最重要的是要有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否则,受苦受难的终究还是自己。

这是工作日的晚上,时间还早,百乐门里还没什么人。野玫瑰环顾着舞池,脸上不无失望。

秋海棠问她,“你看什么呢?”

野玫瑰摇摇头,心底有无限失落,“没什么。”

秋海棠分明已经猜测出来了,“那个人好几个月没来了。”

“可能是忙吧。”她猜测,毕竟陆舟宇刚刚毕业,初初工作,想必有不少事情需要应付,不,或许他重新回了南京也说不定。

“也许吧,我如今也当着那个人在忙,忙得没法子见我,这样想着自己总归好受点。”秋海棠的眼中星光黯淡。

野玫瑰是知道的,那日国民政府在百乐门门口抓共匪,流弹误伤了秋海棠的相好,人是送到了医院,可抢救无效,死了。秋海棠消沉了一段时间,整个人瘦了不少。野玫瑰准备去安慰秋海棠的时候,她却奇迹般地自愈了,重新回了百乐门上班。

野玫瑰还沉浸在往事里的时候,秋海棠已经离开了,她还有客人要应付。野秋海棠没告诉过野玫瑰她的年龄,野玫瑰第一次觉得秋海棠是个谜,她分明见过秋海棠对那个男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与眷恋,她想知道,秋海棠是如何自愈的,那想必也是一种神奇的能力。

晚上回去的时候,野玫瑰把结算的舞票钱又攒了起来。这两个月,她攒了一些钱,很多的法币,放在一个木箱子里,塞在枕头底下,每天晚上数一数,秋海棠看到过,说她这是没见过世面,钻到钱眼里了,连这一点点的钱都跟命似地珍重着,野玫瑰听到了,只是笑笑。

她来上海时一无所有,如今这手中拥有的法币却令她觉得安心不少。

那时野玫瑰心里有两个秘密。第一个秘密是关于一个心愿,她没跟人说过,但她在默默地朝着那个目标努力。那个目标是她心里的光。

野玫瑰晚上睡觉的时候,手抱着那个木箱子,她把箱子上下晃动,里面发出金属和木头撞击的声音。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另一个秘密是:这箱子里所有的法币,对她来说,都抵不过放在箱子底部那一枚小巧的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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