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籁雅第一次上台演出,是在四年小学毕业的那天。小学校长是一个阴郁易怒的可怕男人,他让人把她请到办公室,秘书送来了茶和饼干后,他问她愿不愿意在那天上台表演。她一定受到不少夸赞恭维,以致马上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她兴奋极了,直接走进我的办公室——当时我正在谈事。我随即同她走到过道,来回走了几次,直到她心绪平定下来。随后,我送她去玛丽那儿。回到家时,她已经知道了她该演奏什么曲子。”
“在那之前我几乎不知道什么是怯场。最初几次做讲座前,我的兴奋往往多于激动。当我第一次站在授课大教室前时——做大学生时,坐在另一面的感觉我已经有过多年体验——我对教室空间上的安排,非但不感到可怕,更感到可笑。只是现在,事情同我无关了,我倒感到怯场了。”
“我对怯场又恨又怕,事情过后,我又会喜欢,并且想它。它使我和籁雅抱成团,又将我们隔开。她湿漉漉的双手也会是我的,她的恍惚和紧张激动也会让我感到。有的时候,我们的神经就像一根似的振动。其他的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的,因为如果籁雅感到我不跟她一起激动,她会有失落感。不过她坚持认为,有理由担心的是她,不是我。她没有用语言表达她的坚持,实际上关于这个无处不在的激动,我们几乎没有交谈。一旦她发现我站到阳台窗户旁边,抽上我少有的烟卷,她会马上走出房间。毕竟她还是个小女孩,我对自己说,你还能指望什么。”
“在这样的时刻,我会感到孤寂,那是塞西尔给我留下的。我觉得这种孤寂如同体内的寒霜。”
“音乐会前的那个黄昏时分,当籁雅从浴室出来时,我惊得瞠目结舌。向我走来的已不是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她完全是个年轻姑娘了——是一个就等着聚光灯投到她身上的年轻女士了。那条朴素的黑裙是我们一起挑选的。可是,她从哪儿学会的扑粉、做发型呢?她的唇膏从哪儿来的?她很享受我的发愣。我给她拍了一张照片,这照片一直在我钱包里,从来没有换过。”
“在那个闷热的雷雨交加的盛夏的晚上,时间为什么不能停一下?籁雅就这样生生地让许多惊叹的眼睛和鼓掌的双手,从我这里拉走了,从我眼皮下直接夺走了,我无能为力,什么都不能做。在这之前,时间为什么没能停上一个小时呢?”
“对那天晚上我没有有条理的回忆,它已被强烈的感情撕成了零落的碎片。去学校时我们叫了出租车,因为当晚我们绝不能在路上出什么意外。驶过火车站时,我想,还不到三年的时间,现在她就给出了她的第一场演奏会了。籁雅这时是否也想到这儿了,我不知道,不过她把手放到了我手里。那是湿润的,感觉上一点不像一只很快会用准确无误的动作演奏巴赫和莫扎特的手。当感觉到她的头落到我肩膀上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她想回家了。这是一个带着放松感的时刻,在接下来的那个不成眠的夜里,它会时时闪现,与之相伴随的还有无能为力感与徒劳感。”
“接下来我看到,玛丽·巴斯德用她的拇指在籁雅额头上画上了十字。而当我看到籁雅自己画十字时,我简直不知所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据我所知,女儿从来没有受过洗礼,手上也从来没有拿过一本《圣经》。而现在,她自己划起十字,而且做得又自然又优雅,仿佛她有生以来就这样。花了很长时间,我才明白,事情并不是看上去的样子——玛丽想让籁雅成为一个天主教徒。那只是一种惯例,一种表达心心相印的惯例,是对彼此之间相互信赖的确认,只是它看上去似乎比实际情况更盛大。当我终于搞明白的时候,仍然感到一种疏远与轻微的背叛。那天晚上,这个景象不断在我脑海里闪现,直到它一而再地被舞台上新出现的画面覆盖。”
“籁雅走上几个台阶,为防止绊倒,轻轻拉着礼服下摆。她走到舞台中央,站到离钢琴不远的地方,然后,面对鼓掌的观众鞠了几次躬。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的眼睛紧盯着她优雅的身姿,这是玛丽教给她的,还是她自身固有的?”
“玛丽给她留出一些时间,此时站在聚光灯下的应该就是籁雅,是她一个人。接着玛丽一声不响地登上舞台,不起眼地坐到钢琴前面。她身穿高领暗蓝色蜡染长裙,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穿的也是蜡染裙,一时间,我竟觉得,这两位将玛丽公寓里的音乐室也带到了这里。这是一个不错的感觉,这意味着,在台上籁雅仍然受着玛丽的护卫,就像在她公寓里练琴一样。不过这感觉很短暂,很快便被另一个忧虑取而代之:尽管有玛丽在身边,籁雅仍然手持小提琴、怀揣她的技能独自站在那里——她毕竟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尽管她的外观、她的举手投足已有成熟女士风范,如果此时出现慌乱,是没有人能够帮她的。”
“我曾经在有许多权威人士在场的会议上讲过话,坐在国际象棋比赛的台子上时,我也得自己照料自己,把握自己的心态。不过,这一切都不能与籁雅此时的孤独及使命相比较。特别是在她开始演奏的几秒钟之前。玛丽按了标准音,籁雅随即在提琴上定音,停了片刻后,她调整弓子的松紧度,又停顿片刻后,她的手在裙上蹭了一下,望了一眼玛丽,拉开琴弓,终于,她拉起了巴赫的小提琴曲。”
“就在这一刻,我问自己,她的记忆力能不能抵抗紧张。不过没有丝毫迹象可以作出反面结论。记忆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我一直视之为人世中最自然的事物,籁雅可以背着曲谱演奏一些曲子,在我看来,就像我能把所有象棋棋局背下来,不看棋盘也能下棋一样自然而然。可我为什么还会突然起疑心?”
“对音乐我现在记不起什么了,记忆是无声的,现在的记忆中全是我充满担忧的惊叹,我惊叹籁雅充满力量的手臂运动,惊叹她准确无误的手指动作,那完全是玛丽手指的复制,第一天晚上在玛丽那儿,她的手指就是这样动的。这一切我已经见过千百次了,可现在,当这么多陌生目光落到上面时,它们还是变了模样,比平时显得更加神秘,更令人惊叹了。那是籁雅啊,在那儿拉琴的是我女儿啊!”
“紧接着,是热烈的掌声。拍手时间最长的是马库斯同学,他脸上放着光,身上穿戴得好像他得上台表演似的。他总想陪籁雅去学校,籁雅有时候很感激,有时又很烦。很快她会把他晾在一边的,对此,我为他感到很遗憾。”
“籁雅向观众鞠躬的时候,玛丽仍然坐在钢琴前。之后,我躺在床上时,还想着我难以理解的这一幕:她鞠了一躬,就好像这掌声正适合她,好像这世界就该为她欢呼。这使我不快,更确切地说,令我糊涂,其程度甚于我自己想承认的。这并不是像我最初以为的,那里有虚荣和自大。不是的,完全是相反的情况:在她的动作、目光与神态里,传达着某种信息——对这个信息她本来一无所知,从某种意义上说,还将永远不知,这就是:其一,对她的技能,对她以无限热忱投入的事业,人们不可不做出表示;其二,他人对她的演奏不可不给予关注;其三,如果听众对她的表演没有表示喜爱及赞赏,灾难会马上降临。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当时我在舞台上看到的,作为某种不祥感到的,是一个先兆,是她迈出登台演出的第一步后,在她身上出现的所有戏剧性发展的先兆。”
“她演奏的第二个曲目是莫扎特的一个回旋曲。在此,籁雅多拉了一个装饰音,这样,那个最常出现的旋律片段,便隐隐出现在它不该出现的地方。这是一个很自然的错误,如果没有钢琴伴奏,几乎不会有人发现。钢琴的演奏本来是用来取代莫扎特安排的乐团演奏的。可这时,玛丽与籁雅的演奏出现了不和谐,节奏出现混乱。玛丽的手离开了钢琴,向籁雅这边看过去,她的眼睛又黑又大,目光表达的是惊诧,或者是指责?指责演奏没有达到她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教给她的那种完美?”
“我不喜欢那双眼睛。到现在为止,我的目光是经常落在玛丽身上的。我喜欢她的坐姿:她身着一袭深色神秘的长裙,键盘上的手修长有力,脸上的表情是对合奏的全神贯注。我又想——像曾经多少次设想过的——如果跟她在一起,在这个世界上,只跟在她一起,没有籁雅,会怎样。之所以这样想,只为了带着令我心如刀绞的背叛感,回到这样的现实:我小小的大女儿首次登台演奏了,尽管只在小学校的礼堂里。”
“这时玛丽的眼睛从我这里扫过,我读到那里面有个毫无意义的责备,那是对一个十一岁女孩在演奏时出现错误的责备。难道那不是责备吗?或者是玛丽一时有些困惑,在她黑眼睛后面寻找着再次加入籁雅演奏的机会?籁雅朝玛丽投去一个害怕和困惑的一瞥后,继续拉着那多余的装饰音,对,她继续拉了下去,一个人继续演奏了下去,只是因为,如果停下的话,会更糟。那天晚上,我想:我永远、永远不要再看我女儿这样继续演奏。这个念头一而再地在脑海里出现了一整夜。后来这个念头也时时出现,直到最后。即使在今天,这个过去时光里的诡异无用的念头,有时还会来袭扰我。”
“忽然,玛丽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弹出几个犹疑的、不很协调的音后,很快弹出了同音,直到曲目最后。剩下的部分籁雅拉得很完美,没有出错,只是音响有些疲软,好像刚才没有玛丽伴奏,她独自演奏时,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似的。也许这只是想象,谁知道。”
“掌声比演奏第一个曲目后还要热烈,有的甚至以跺脚、吹口哨表示赞许。我边听边想:这掌声是不是有些勉强的、尽义务性的?掌声这样强劲、持久,难道是为了安慰她,向她表示:没关系的,你仍是很不错的?或者这些小男孩小女孩们真的全然相信自己的判断,即籁雅的失误对他们来说没有一点关系?”
“籁雅向大家鞠躬致谢,有些犹疑僵硬,不像第一首曲目后那样自然。然后她找着我的眼睛。十一岁女儿被首次上台的不够完美搅得心神不定,应该怎样迎上她那不确信、请求原谅的目光呢?我将一切都加到了自己的目光里,那是我心里对她的希望,对她的极大信赖与骄傲。眼睛开始灼热,我搜寻着她的脸:她清楚发生了什么吗?这个坎她过得去吗?那闪动的眼睑是否在说她内心的失望与对自己的不满?这时玛丽走过来,站在籁雅旁边,搂着她的肩膀。这下我又喜欢她了。”
“籁雅是背下乐谱演奏的,不过乐谱她还是带在了身上。回家的时候,她一反常态将乐谱放到了厨房桌子上。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没有说话。我想起,当分手时玛丽抚摸她头发的时候,她怎样僵硬地站在那里。因而我避免着,不去触摸她。女儿的这种状态,我头一次经历,我知道它非常可怕:好似她只要受到轻轻的触摸,甚至只是听到一句话,就能即刻爆炸。”
梵特停了一下,眼睛向下望去,眼神空洞,好像要将一切看穿。
“最后,她真的炸了,炸成了碎块。”
他喝下了几大口,一道红酒从他嘴角流下,滴到衣领上。“我研究了莫扎特回旋曲——她放在厨房桌子上的,那个乐谱我研究了整整一夜。克歇尔目录373号[26]——这个名称,这个数字我永远不会忘记,就像烙在脑海上一样。我还发现了两个很可能与多余的装饰音错误有关的地方。可是我不敢问。我把乐谱放到走道里的五抽柜上,籁雅回家时,有时会把乐谱放到那儿,过后又把它拿到音乐室。可她没有动它,好像它根本不存在。后来,我搬进小公寓的时候,这是我扔掉了的唯一一个乐谱。”
这次经历对籁雅的自信造成了一道很细微的裂痕。过了好几个星期,我们才可以谈谈这件事。她告诉我:当时她下了很大努力,才抑制住把小提琴掷向观众的冲动。这让我吃惊不小,其程度远超过对那个小错。女儿现在出现的情况难道不很危险吗?这个由玛丽在她心里种下的抱负,难道不像再不可熄灭的大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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