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018-08-31 作者: (瑞士)帕斯卡·梅西耶
第12章

毛姆的书再也无法吸引住我的注意力。我把书放下,打开窗户,倾听深夜里的黑暗。对梵特的问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问话的时候,头斜向一侧,看着我,眼睛半睁半闭,既有诙嘲、伤感的意味,又有同谋者的感觉。他进电梯后,电梯门随之关上。刚才说的是不是太出乎意料了?或者是这种亲近感让我诧异,令我无语?因为尽管我成了他的听众,但离真正的亲密关系还远了点。

我想起莉莉安。就是这位莉莉安,做手术时她负责给我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她总知道我的手下一步该做什么动作,总知道接下来我需要什么工具。就是这位莉莉安,她什么都想到前面,因而我们无须说话,便可以在无声响中步调一致地工作。我们这样一起工作了两三个月。口罩上总能看到她露出的明亮的蓝眼睛,她的两只大手灵活稳健,说话带爱尔兰口音。走道上她会点头致意,她的木屐声清脆,令我完全没必要朝护士室张望,她丰满的唇间插着香烟,投来具诙嘲意味的注视回应,时间长于必需。她只来过一次主任办公室,那爱尔兰口音令人屡屡惊异,就像我在爱尔兰都柏林听到的一样。她离去时,在门口稍作停留,留下一个无意识无法察觉的髋部运动,然后轻轻关上房门,好像在作出一个希望,一个承诺。

接着是莱斯丽出生那天晚上的急诊手术。

先是乔安妮的一张疲惫的脸,让汗水粘到一起的头发,随后是莱斯丽的第一声啼哭。过后在家中,我站在敞开的窗户前,面对波士顿飘着雪花的空气,心中有种不安全感。现在事情已经不可逆转,打瞌睡取代了睡眠。紧接着急救室来电话。

这样,与口罩上方有双蓝眼睛的莉莉安一起度过了五个小时。真不知道那是不是巧合:我走出大门时,她正站在那里,对此我从来没问过。现在只要我在黎明的朦胧中漫步,就会不自禁地想到,那天我们怎样一起去了她公寓,令我惊讶的是,她住的地方离这儿只隔着两条街。我们默默走着,时而交换一下目光,我希望她能挨着我走,可她偏像个孩子,在人行道边蹦上蹦下,脸上露出带有歉意和具挑战性的笑容,路灯下,有一颗牙显得比其他的要亮些。坐在她家门前的台阶上,她靠近了我,把头靠到我肩膀上。这可以是疲倦的表示,可以是对成功的手术结果满意的表示,也可以是其他更多的。我们呼出的白色气息,汇融了。“我做的奶昔很不错,”她轻轻地说,“其实,我做的奶昔是这座城市里最好的。尤其是我的草莓奶昔,有口皆碑。”我们一起笑了,一起摇起脑袋。在楼梯上,我停住脚步,闭上眼睛,手在口袋里握成拳头。她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我的奶昔,真的很好。”

她那样子有些像流浪猫:坐在沙发上,腿圈在下面,光亮的头发披散开来,把杵着吸管的大杯子举在嘴唇前。她身上有种又自在又不安宁的气息,完全不像乔安妮的目的性强烈、做事干练——这是她后来成为成功女企业家的要素。她那少有的精力集中的蓝眼睛里都是些什么?是不是倾心投入?是的,这是合适的词。倾心投入。工作时那些精力集中的动作正来自这种倾心投入,还有对我下一个动作的预料,当我们的目光在口罩上交换时,我也看到了这种倾心投入。

我不会是醒着的,因为一切在我都不似从前,或者我是第一次醒来,之前所有的一切都为温和的睡眠。

她能背出许多沃尔特·惠特曼的诗句。当她闭眼背诵时,我往往忘记了时间和地点,只能感受那忧郁气息,是的,还有那种倾心投入。我向往这种倾心投入,只是窗帘后的天空在渐渐亮起来,离这里不远的国道上,传来越来越多的大货车驶过的声响。就在这种向往之中,我忽然感到了明亮的惊慌。我看到乔安妮粘在一起的头发。感谢上帝,都过去了,我听到了莱斯丽的哭声。

莉莉安的倾心投入,正为我所担心,就像一个人对自己的担心。我能感到,与我迄今同苏珊、乔安妮和其他一些泛泛之交所经历的相比,跟她会完全是另外的样子。我可以在她那里沉下……消失……远离乔安妮和莱斯丽,并且远离我自己。对,就是远离那个到目前为止我认识的我自己。

我从未这么真切地感受到的是:意愿的力量。当我睁开眼睛,看着莉莉安说,我得走了,是这样……我得……她的目光迷蒙起来,嘴唇抽动着,就像有人知道结局很肯定,她定输无疑,但仍然很痛。

我们站在走道,额头靠着额头,双手交叉在对方的颈后,闭上眼睛。我感到,我们都在望着对方前额后面的思绪隧道,那里有幻想期待,那是一条长长的关于我们可能的不可能的未来隧道,我们望入这条自己构想的隧道,它是他人的,同时又是我们自己的,这两条隧道插向对方,合二为一,我们沿着这个隧道走去,走到后面,直到它在命运中消失。我们以同样的节律呼吸着,唇在诱惑,我们体验、前行、燃烧在不可能的共同生活中,因为这对我是不可能的。

那之后的一个星期,莉莉安还会在手术时帮我擦去额头的汗水。接下来的那个周一的早晨,秘书递给我一个信封,她有些欲言又止,因为她知道那是莉莉安的。里面是一张小纸,其实只是一个字条,纸是淡黄色的,上面写着:“阿德里,我试了,试得很艰难,可是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爱。莉莉安。”

我没有她的照片,三十年的岁月已淡漠了她的容颜。不过还是留下了两幅清晰的记忆画面,画面上细节较少,神采为重:一幅是她站在护士室的桌子旁,吸着烟;另一幅,她盘腿坐在沙发上,两唇之间咬着吸管。我还有一张她家门前那几个台阶的照片,那个黎明时分,我们就坐在那儿。那是我们离开波士顿前,我专程去拍的。那天刚下了一夜雪,栏杆上,台阶上都是雪,像童话似的。莱斯丽生日那天我总会想起这段经历。会想到,那天,我差点背叛她。

一年后莉莉安给我打来电话。她打到了医院。她离开波士顿后,去了巴黎,去了无疆界医生组织。先后在非洲、印度工作。它带给了我一个刺痛,这些我本来是可以想到的。和她通话以后,我以上夜班为借口,留在了医院。这一切很适合她,适合得恰到好处,我羡慕她不安定生活中的一致性,羡慕这种我可以想象的一致性。“酒台旁一张张面庞/还保持着平日模样/灯光永不熄灭/音乐声声不绝……”那天在沙发上,她还背诵了奥登[27]的这些诗行。这些诗句有着某种气氛性内容,听起来很有些私人氛围,就像为爱德华·霍珀[28]画作放送的伴奏音乐。后来我了解到,这是一首出色的政治诗,涉及的是德国对波兰的入侵。这点也很适合:她的蓝眼睛里,除了倾心投入,还有恼怒,那是对怯懦及世上恶行的恼怒。就这样,她将她灵巧、平稳的双手及敏捷的思维,用在了对受害人的服务上。后来她还来过一些电话,间隔时间没有规律,都是些挺奇异的对话,是跳跃式的、有趣的、内容丰富的,她谈到饥饿及其他苦难,还描述了她的心情,就好像我们当初在她家走道里,不只是碰了前额,还有唇的接触。我告诉她我将在瑞士工作的医院名称,到瑞士后也接到了她的电话。她给我讲了无疆界医生组织,过后我有种感觉——我生活在一个错误大洲。到瑞士的克洛滕后,我想:现在我离她近多了。可这是无稽之谈,因为她在哪儿的可能都有;但我仍要这样想。这个念头令我害怕,对身边的莱斯丽我偷偷地瞧了一眼。一些年后,她不再打电话来了。一天我给巴黎的无疆界医生组织打电话,问她的情况。他们告诉我,她执行一次任务时,发生意外,不幸去世了。我这才意识到,这些年来我都同她生活在一起。我们相互没有听到对方消息的那几个月里,即便我在此期间没有想到她,也说明不了什么。我们共同的生活还在继续,不声不响地、不间断地、秘密地。

进电梯前,梵特的问题令我方寸大乱,因为它让我清楚起来,我仍同莉莉安秘密生活着,虽然我不必再向任何人隐瞒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一个工作期间的死亡事故,那个法国人当时在电话里这样说。可我心里,一定有什么拒绝接受这个事实,因而,我同她继续了下去,就像她还过她的生活,她游荡着的生活;我过着我的,我们的生活。

我回想起与乔安妮的告别时刻,在机场的最后话别。“我只还想对你说一句话,阿德里,你是一个忠诚的人,真正忠诚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话听起来倒像在说一个她必须承受的性格缺陷。好像在说一个人没有想象力,全无情趣。我原计划到观景台上目送这位与我结婚十一年的女人飞回故乡,然而这句话坏了我的心绪,我放弃了。回到家,我又找出那张照片——莉莉安家的房子和覆盖着白雪的台阶。

我穿着衣服睡去了。冻醒之前,看到穿着木屐的莉莉安啪哒啪哒走在医院的走道里。她现在穿着蜡染衣服,浸泡在印花棉布中。

我洗了淋浴,换上衣服,在晨曦中走进圣雷米小城。不一会儿,我已站到梵特住的酒店前。我拍了几张照片,回去又睡了一会儿,直到该去接他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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