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译后漫笔

2018-12-14 作者: (俄)伊凡·蒲宁
第11章 译后漫笔

1965年,苏联国家文艺书籍出版社出版九卷本《蒲宁文集》,由苏联大诗人特瓦尔多夫斯基(长诗《华西里·焦尔金》《山外青山天外天》及《焦尔金游地府》的作者)作序。1987年,这家出版社又出版六卷本《蒲宁文集》,卷数较二十年前的版本少了三卷,但所收作品却较九卷本多,而总序依然用当年九卷本特瓦尔多夫斯基的序。可见特瓦尔多夫斯基的序,至少在这家出版社看来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

特瓦尔多夫斯基对蒲宁的态度,对他作品的评价有别于他的前辈,苏联文学的奠基人高尔基;也有别于他的同时代人,苏联著名文学家帕乌斯托夫斯基。

高尔基给予蒲宁以才华的极高的评价和极为热情的赞扬。高尔基一直把蒲宁归入俄罗斯文坛巨匠的行列。他在给蒲宁的书信中常常流露出含蓄而真挚的温情和钦佩之意。高尔基甚至甘愿把他在当时俄国文学界的泰斗地位谦让给蒲宁。

当然,高尔基也曾多次指出蒲宁创作思想上的缺陷。例如,1901年2月4日,高尔基在给勃柳索夫的信中指出:“我是喜爱蒲宁的,然而他的优美的才华就像没有光泽的银子,我不了解为什么他不把它磨成利刃,向需要的地方猛刺?”高尔基还多次指出蒲宁有“贵族老爷的神经衰弱症”,并为此而难过。可见高尔基对蒲宁的揄扬或者批评,都是他——民主文学的伟大组织者,爱才的一种流露。高尔基也爱其他有才华的作家,但从来没有像爱蒲宁那么持久。

帕乌斯托夫斯基这位才华洋溢、知识渊博的散文作家(散文名篇《金玫瑰》的作者),对蒲宁及其作品的态度可用倾慕二宇来形容。

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玫瑰》一书中说:“还在念中学的时候,我就迷上了蒲宁的作品。”“蒲宁善于从浩如烟海的词汇中,为他的每一篇小说选择最生动、最富魅力的词汇,这些词汇同小说所描绘的情节之间存在着某种为肉眼所看不到的,近乎神秘的联系,要描绘这样的情节非用这些词汇不可。他的每一篇小说,每一首诗都像是一块磁石,能够把这篇小说或者这首诗所需要的一切粒子从四面八方吸引过来。现在要是有一个像安徒生这样的童话作家,那他也许会写一则童话,讲有个叫蒲宁的作家拥有一块法力无边的磁石,能把一切意料不到的东西,包括披着霜花的树丛中的一抹阳光和穿着瓦灰色丧服的乌云的碎片,都吸引到他身边来,而他,这位作家,按照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一种特殊的顺序,将这一切加以排列、组合,然后洒上起死回生的甘露,于是世上就诞生了一部新的作品——一部长诗、一首诗歌,或者一部中篇小说——而且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剥夺它的生命。只要地球上还有人活着,它就是永生的。蒲宁的语言是朴素的,朴素得近乎吝啬,是纯洁的,生动的。但与此同时,就形象性和声音而言,他的语言又是极为丰富的,包容了从铙钹的乐声直到泉水的淙淙声,从有节奏的铿锵声直到柔情绵绵的絮语声,从清越的歌声直到《圣经》上气势汹汹的斥责声,从所有这一切声音直到活灵活现得令人惊叹的奥勒尔省农民的谈吐。”帕乌斯托卡斯基认为:“在俄罗斯语言的领域内,蒲宁是一位无出其右的巨匠。”

1933年,瑞典文学院授予蒲宁诺贝尔文学奖,由瑞典文学院常务秘书珀·霍尔斯富尔姆所作的授奖词也持相同的看法。霍尔斯富尔姆说:“伊凡·蒲宁在俄国文学史上占有至为重要的地位,并且持久地、毫无异议地得到举世公认。他不但继承了十九世纪文学辉煌时期的光荣传统,而且开辟了一条可以持续发展的道路。蒲宁力求语言丰富,完美,他独到的洞幽烛微的观察是他对真实生活描写的基础。他以最严谨的艺术创作态度抵御了单纯追求华丽辞藻的诱惑;尽管他天生是个抒情诗人,但从未粉饰过自己所看到的一切,而是如实地将其反映出来。他的语言简利,却韵味无穷,余音袅袅,用他同胞的说法,这韵味使其语言犹如醇酒,即使在译文里,人们也能够享受到其醉人的芳香,这是他的卓越而又神秘的才能,正是这种才能使他的文学作品成为世界文学名著。”

而诗人特瓦尔多夫斯基对蒲宁所持的态度则较为冷峭。他在俄文版《蒲宁文集》的总序中用了不少篇幅批判性地剖析蒲宁的创作思想和政治思想,指出蒲宁是站在贵族老爷立场上写作的,在蒲宁看来“伟大的俄罗斯文学是贵族阶级的旗帜,体现着贵族阶级的文化和贵族阶级在社会历史中的作用。他怀念、留恋昔日贵族庄园的生活,深恨自己生不逢时,未能在那个时代中度过一生”。正是这种贵族思想情绪导致他最终“与祖国决裂”。纵然如此,特瓦尔多夫斯基还是认为蒲宁“不失为一位卓越的大师,不愧为俄罗斯文学伟大先驱们的后继者,为我们民族文化作出了显著的、不可或缺的贡献”。

特瓦尔多夫斯基还认为,蒲宁的艺术贡献首先表现为“把得到世界公认的俄罗斯式的短篇小说和篇幅不大的中篇小说体裁发展到了高度完美的程度。这种体裁的小说结构自由,容量巨大,不受情节约束,没有‘大团圆式’的结尾,而是力求将结尾同小说的渊源——现实合流,并融于其中,给读者留下广阔的思考余地。

作为《总序》的作者,特瓦尔多夫斯基还强调了蒲宁在文学语言上的建树。他说:“蒲宁善于正确无误地使用方言,这使得他的作品格外具有凡俗的美,摆脱了形形色色缺乏有血有肉的人民语言的韵文和非韵文的文学作品的影响。蒲宁的创作是晋升谨的,每一行都像一根弦,而且没有一根是无用,没有一根是松弛的;他字斟句酌,而又不留下斧凿的痕迹。因此,我们不能不热爱和珍视他的艺术技巧……从时间上来说,他确实是最为接近我们的典范。”

我长篇累牍地援引上述四位文学家的评语,旨在给本书的读者提供些信息,便于他们对蒲宁的创作,特别是他的小说创作得出一个较为全面的总体认识。

《苏霍多尔》(意为:干谷)这部中篇小说,蒲宁是在1911年夏初开始创作的,完成于同年12月客居意大利卡普里岛期间。次年2月,他把这篇小说朗诵给高尔基听。高尔基对这篇小说曾有透辟的评价,他说:“蒲宁的这本书就其长处来说是难以估价的。这是最惊心动魄的俄国书籍之一,其中有某种追思弥撒的味道……在《苏霍多尔》中,蒲宁好似一个对上帝的信仰已有所动摇的神父,为他那个正在死亡的阶层作着祈祷。”

那个“正在死亡的阶层”就是贵族阶层,而在《苏霍多尔》中实际上就是蒲宁所出身的那个贵族世家。据苏联一些文学史家考证,小说中赫鲁晓夫家中的人物几乎无一不是影射蒲宁家中的某个成员的。例如小说中的祖父彼得是个疯子,家产为伯祖所侵吞,而蒲宁的祖父也是个精神失常的人,其名下的产业也是被弟兄们侵吞殆尽的。小说中的父亲阿尔卡季则是以蒲宁的父亲为原型的,两人同样喜欢弹吉他,同样不务正业,同样在资本主义势力的冲击下荡尽了家产。蒲宁为此而扼腕,哀叹,唱出一曲又一曲的挽歌,或者说,作着一次又一次的祭祷。然而这篇小说并不简单的是蒲宁个人及其家族的“自叙”,而是作者在民主主义思想的影响下(他毕竟是个“对上帝的信仰已有所动摇的神父”),本着痛苦、深切的亲身体验,通过广泛而透彻的观察,运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对走向衰败的贵族阶级所作的艺术概括。尽管这篇小说留有一个没落的贵族世家子弟思想感情的鲜明烙印,然而却令人信服地显示了这个由疯人统治,被残暴、贪婪、奸诈、猜忌、愚昧所主宰的贵族庄园必然灭亡的历史命运。小说结尾那段抒情的景物描写,堪称千古绝唱,把小说的伤逝氛围推向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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