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边境省会城市市中心的一家五星级酒店,每天的房费是上千元人民币,房间里有各种名酒。冰箱里有牛肉干之类小吃,金焰懒得下楼,喝了几杯酒,吃了些牛肉,昏昏沉沉睡了一天。
半夜的时候,不断有各种骚扰性质推销服务电话打进来,金焰不接电话,直接把电话线拔了。
昏昏沉沉又睡了十几分钟的样子,听到剧烈的敲门声,金焰心里嘀咕着,睡眼朦胧打开房门,一下子愣住了。十几个便衣和穿制服的警察一拥而入,让金焰站在地板上不准乱动,然后一个人把手里的一张工作证晃了一下,说了句:警察。其他人开始翻箱倒柜搜查,还有两个警察不停地摄像、录像。这个过程金焰一声也没吭,冷眼看着他们折腾了二十多分钟,他们弄了一张清单,让他签字,金焰才问:“警官,你们为什么要搜查我的房间?我有犯法吗?”
警官说:“例行检查,请出示入住身份证。”
金焰打开包,突然想起这房间不是自己订的,用的也不是自己是身份。就说:“这是朋友代定的房间。”
“身份证!”警察根本不听他解释。
金焰没有身份证,只有中国和美国两本护照,而且名字还是不同的。他想了想,拿出自己的美国护照来。
警察看了看,冷笑了一声:“还是个美国人?金焰先生,根据中国的相关规定,外籍人员只能住指定的酒店。你使用别人的身份住在这里,违反了相关规定,跟我们走吧。”
金焰只好穿戴齐整,跟着下楼,出了酒店大厅,上了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这个过程中他既没有挣扎,也没有抗议,因为这一切都徒劳无益。
金焰连夜被带到一家市中心的警察分局,关在一间大会议室里,两个无精打采的武警看着,一夜无话。
第二天,来了便衣警察,穿制服的警察把金焰交给他们,换了一张“收据”,双方都签了名。来人把金焰带下楼,上了一辆停在分局门口的警车。
“去哪里?”
没人回答他的话。两个便衣把他架起来,塞到车后座,
他们俩人也上车,坐在金焰身旁,一眼不发。一会儿,晚上带人去抓人的那个便衣也来了,他上车前戴上墨镜,坐在前面,说了声:开车!
不一会儿,到了一个机关大院,空寂无人,四围一式三层的灰色楼房,挡住了视线。他们带金焰进了武警站岗的铁门走廊,来到一个门厅。门的一边,有一个曲尺形水泥柜台,柜台里面有一个门,也漆成水泥一样的灰色。此外什么也没有。
柜台里面,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武警,把金焰领进柜台,搜身,抽走了皮带、钱包、鞋带,登了记,让金焰签字。然后朝戴墨镜的人点点头,后者也朝他点头。戴墨镜的人带着两个武警走了,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人有表情,就像演哑剧。
金焰被戴上这里的手铐,跟着那个给他登记的人和一个武警穿过一些幽暗的走廊和空寂的院子,好像这个大院里有很多这种一模一样的院子。终于在一个院子门口,他们停下脚步,打开一扇同样的门,让金焰进去。
金焰走进门,吃了一惊。但见幽暗的房间里,十几双眼睛一齐射向他,它们属于十几个一律剃着光头、脸色苍白、赤裸着上身的人,他们都只穿着裤衩分成两排靠墙边坐着,目光灼灼,带着一种恶意的欣喜。
身后一声巨响,铁门关上了。
光头们一齐围上了,一齐围着他逼视,没有人说话。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犯了什么事?”其中一个像黑熊似的身材高大的光头低着声音问道。
金焰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说。想起进来的时候那张拘留证上的理由一栏也是空着的,就没有回答。
“快说!犯了什么事,从哪里来的?”其他人也一齐吼道。有的甚至已经举起了拳头。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又传来脚步声。当脚步在门口停下的时候,光头们迅速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排队坐定,就像刚进来一样,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快得让人不可思议。
门上打开了一个长方形的小孔,一双眼睛闪烁着射进光来。一个声音传进来:“刚才进来那位,你叫什么名字?”
“金焰。”
“从哪里来的?”
“美国。”
“犯了什么事?”
“不知道。”
“不知道?”门外声音突然高上去。
“不知道!”金焰提高了声音。
“拘留证上怎么写的?”
“没写,空着。”
好好呆着,我去查查。”小窗口关上,脚步远去。
光头们重新围过来,刚才要动手打金焰的“黑熊”问:“你从美国来的?看不出啊。你不会是美国特务吧?”
金焰平静地回答:“不是。”
“黑熊”为自己的判断正确感到高兴:“我看你那熊样儿也不像特务。怎么样?美国好玩吗?你都在美国了,跑回到中国来干什么?”
其他光头也七嘴八舌问一些乱七八糟跟美国有关的问题。金焰不知道该先回答谁。又一个雄浑、低沉的声音传过来:“那金什么,你过来。”
光头们让开一条通道,金焰见左边床铺上一个尖头猴嘴,目光炯炯如两点寒星的四十多岁的汉子在招呼。刚才所有的光头都围过来,只有他安坐不动。看周围光头对他的恭敬态度,这个人不用说是这里的牢头。
金焰走到他身边:“您有什么吩咐?”
其他人都不敢发声,静听他说话。尖头打量了金焰一番。语调平和地问:“你到底犯了什么事?这是市局看守所,一般的事根本进不来。给大家说说,大家也给你分析一下。别怕,都是兄弟。”金焰也没看出“尖头”有什么恶意,就说:“我在丽景酒店睡觉,有女的打电话,我给拔了线,一帮警察就冲进去把我抓到这里来了。究竟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金焰这么一说,光头们一愣,继而七嘴八舌评论开了,七嘴八舌,都是荤话脏话。尖头低吼一声:“都他妈闭上你们的臭嘴!”然后又盯着金焰眼睛说:“兄弟,我看你不像撒谎的人,你是不是还干了什么?你是怎么到中国来的?来做什么?旅游还是做生意?”
金焰感觉这个人有些头脑,难怪他能当号头。老实说,他这几些问题还真把自己问住了。
正不知道如何回答,脚步又响起来,大家赶紧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金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尖头拉了一把,让他坐在他身边。这时,铁门打开了。
押他来的那个管教两道目光像刀子一样挨个人刮了一遍,然后指着他,说:“金焰,提审!”
进来不到十分钟就提审,实在奇怪。但是不由分析,金焰站起来,跟着他走出门去。管教让他在门口立定站好,他把号门锁上,然后又带着他继续走。出了院子,进了一所新建的办公楼,一楼一字排开十几间提审室。管教把他带进了第一提审室。
提审室很像大学里的课堂,不过只有讲台,没有课桌,在讲台的对面有一把低矮的固定在水泥地上的铁椅子。讲台后面坐着三个警官,一个头发花白的牢头,神情忧郁,目光阴冷,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另一位是个身材矮小、相貌平庸的中年人,脸上坑坑洼洼有些麻子。他也不怎么说话,负责记录,偶尔插一句言。第三个就是带人去公安分局办交接带他回来的那个身材魁梧、满面红光但是目光阴鸷的人,他可能是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
讲台对面的那张铁椅子,应该就是为金焰这样的犯罪嫌疑人预备的。金焰过去,根据他们的吩咐坐下。
高个子主审,先介绍了他们三位,自己姓方、其他两位姓李和姓崔。他说得有点快,谁姓什么金焰也没对上号。
姓方的高个子问了姓名年龄住址等一般性问题后,又提问了几个问题,居然跟刚才“尖头”提问的一模一样。
金焰已经有了腹稿,从容不迫编了一套应付过去。
金焰说,“我到泰国来旅游,替一个朋友送点钱回国,因为没有时间做签证,就花了三百元人民币从越南过来了。现在钱已经送到了,如果违反了国内的规定我愿意受罚。”
金焰这样说,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可以落实的,不怕他们不信。
高个子警官显然没想到他会编造出这么一番话来应付他们,这话虽然是假的,但是跟金焰的行踪却一致,没有什么破绽。金焰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句话,最高明的说谎就是在若干真话里掺入一些不容易被甄别的假话。提审者虽然知道金焰背景不会那么简单,但是他们确实又找不到破绽,也就无计可施。
方警官最后说:“云南这个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市局看守所里也关了一些别的单位的借押的人。刚才你住的那个仓是一些普通刑事犯,我已经吩咐给你换仓了。你没跟他们说什么吧?”
那位花白头发的老警察一直用眼睛看着金焰,保持着对他的压力。
金焰口气坚定地回答:“没有!”
方警官又说:“明天会有领导对你提审,你要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不是拘押小偷小摸、卖淫嫖娼的拘留所!你刚才的回答是避轻就重,关键的问题根本没有交代。所以,我奉劝你不要心存侥幸。你是什么人,来中国做什么,都干了什么事,我们都清楚。让你自己交代是为了你好。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明天坐出个像样的交代来。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在美国又有很好的家庭和工作,难道你不想把事情说清楚,尽快回国跟你家人团聚吗?”
金焰说:“我愿意配合政府交代问题。”
“那好,”方警官脸上浮出了笑容,目光也显得柔和了,“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尽量满足你。不管在这里呆多久,你总还是要回去的嘛。”
这话的含义金焰听出来了,他是说不希望自己回到美国后,散布自己在看守所受到不良待遇。
第一次提审结束。金焰还押,果然换了一个仓,这里面只有两个在押犯。一个七十多岁的台湾特务,一个相貌奇特的年轻人。那家伙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镣,吃饭的时候都不允许摘下来。
那个台湾特务龟缩在角落里,一整天一动不动,寂静无声,像是死去了一样。只有每天吃饭的时候,你才知道他还是个活人。
年轻的嫌犯告诉金焰金焰,台湾特务已经被关押了十几年,又聋又哑,好像丧失了说话能力。他的案子也至今没有结果。至于年轻嫌犯是为什么进来的,他自己不肯说,金焰也不便问。不过看他的待遇,金焰想应该非常严重。
下午吃过午饭,人犯开始午睡。这个仓里只有三个人,规矩没有那么多,不用坐板。大家都躺着睡觉。金焰翻来覆去睡不好,脑子里一遍一遍过昨天晚上抓自己的那个镜头和今天提审主审官最后那段警告的话。金焰想:“把我抓起来应该是老张安排的,因为只有这样自己才能被掌控在他们手中,以便他们有时间去落实阿忠是否活着。如果阿忠确实像是我说的那样死了,那么,我就会比较危险,他们很可能会随便找个罪名,把我关上了十年八年。但是如果他们找不到阿忠,还是可能放了我,以便跟踪追击,拿下阿忠。”
金焰这样想着,觉得自己的分析逻辑贯通,很有道理。不知不觉有了信心,渐渐睡了过去。
下午再次提审,来了四个人,一个当地的警官陪同说普通话的三个便衣,一个四十多岁,戴着无边眼镜,显得很儒雅,另外两位一男一女,都是三十岁上下,品貌平常,没有任何特色,如果混到人群里就会泯然众人、寻觅无踪。不过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又经过历练的大学生。据说这是特种机关招人的条件之一,其实在其他国家也一样,做特工的人一定要形貌平常,太英俊太丑陋都不合格。那样会让人印象深刻,被人记住
四个人全穿着便衣,因此看不出职务高低来。不过因为“讲台”太小,只能坐开三个人,当地的高个子警官只好从别的房间里拿来一把椅子,坐在一边。
金焰还是被命令坐在那个低矮的铁椅子上。
方警官首先介绍说,“这三位是北京来的首长,他们专程从过来看你,你应该明白分量。”
金焰回答:“明白。”
四十多岁的那位警官自我介绍说:“我姓杨,你可以称我老杨。”
另一位三十多的在一旁补充说:“这是杨处长。”
金焰略略欠了一下身子,点头示意,道:“杨处长您好。”
杨处长看上去对金焰的态度挺满意,他温和地说:“今天我们主要是过来看看你。其实我们以前打过交道,还可以说是老朋友嘛,我们随便聊聊。”
金焰很惊讶,杨处长这么一说,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杨处长见他努力回忆,检索记忆,就微笑着提醒说,“大概半年之前,春节期间,我跟你通过两次电话,想跟你聊聊。你再想想。”
金焰突然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约自己看网上的休斯顿灭门案、后来又约他在茶楼见面却又失约的那个自称姓杨的神秘的人。
金焰说:“杨处长,原来是您呀。可是您那一天把我约到了茶楼,却并没有出现,我给您打电话也没有联系上,以后我就被别人缠上了,以至于出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我以为这一辈子说不清楚了,现在遇到了您,我想,这件事您可以做个见证。”
杨处长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好像在说,你可真会顺杆子爬呀。笑过之后,他问:“你需要我给你做什么样的见证呢?”
金焰激动地说:“您约我见面,我也赴约了。但是您人没出现,后来找我的全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一步一步引导我走到这步天地。您能说您什么都不知道吗?我一个老实本分、干干净净的律师楼职员,干嘛要偷渡回国,还被你们弄到这里来呀。这里的警官问我,我无法回答。现在您来了,好了,您来帮我说说清楚吧。”
杨处长看出金焰不是吃素的,笑容渐渐凝固。他说:“你是什么人,干过什么事,比如在泰国冒充国际刑警,偷渡国境非法走私人口,我们都清楚。今天先不跟你谈这个,回头给你换个地方,慢慢想,慢慢谈。”
金焰渐渐听出来了,杨处长的意思是,老张不是他们的人,他指挥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在跟大陆政府作对。所以,自己就被抓了。
这让金焰重新糊涂起来,老张究竟是什么人?老杨为何要把自己在他指挥下干的所有事,都算做罪证?
金焰本想把老张说出来,但是想到老张有可能不是他们的人,就又犹豫了。
金焰想了想说:“既然我干了什么你们都知道,那还问什么?根据法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那个年轻的男警官有点生气,训斥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们杨处长在挽救你,你看不出来吗?你要是想给别人当代罪羔羊,我们也拦不住。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吧!”
金焰也觉得刚才的话封口太早,就点头说:“我明白。”
杨处长又说:“今天就谈到这里。你回去先考虑一个问题。你从美国回来干什么,目的达到了没有。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这个问题考虑清楚了,拿出什么样的选择,对你来说可能是天差地别。”
金焰知道,老杨这是在暗示自己,做出了他们希望的“正确选择”,就可以回到美国去,如果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金焰不敢想下去了。
金焰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会让自己和一个台湾老特务关在一起。
回到监室无法入睡,金焰反复回忆、分析杨处长提审的所有细节,感觉这还是一个圈套。首先,老张不可能不是他们的人。如果老张不是他们的人,他们对自己的所有行踪了如指掌,是怎么做到的?其次,老张如果不是他们的人,他应该比自己更危险,因为他是叛逃,两面间谍,怎么可能如此潇洒自在,来去自由呢?最后,老张如果不是他们的人,我金焰为何会被抓起来?老张现在又失踪了,他干嘛去了?是不是找不到阿忠的下落,又来玩花招?
金焰最终决定,还是不能说出阿忠已经死亡的消息,如果说了这个消息,他们确认了阿忠已经死亡,自己的末日也就到了。这样想到天明,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可是第二天,金焰突然被办理了出狱手续,安排住进了原来老张给他安排的那家酒店。当然是跟老杨他们三个人住在一起。
老杨跟金焰开玩笑说:“你回到国内,也算是海归啊。看守所那种地方,不适合你呆,你自己也肯定不太喜欢那种地方。所以我就暂时把你“借了”出来。我可是跟主管领导给你担保了,你不会自己努力争取再回去吧?”
金焰苦笑着说,“我当然不想回去,谁愿意去坐牢?那不是有病吗?”
杨处长笑得脸上开了花,道:“我就知道你是聪明人,咱们先吃饭,你洗个澡,休息一下,晚上我们好好聊聊昨天我给你提的那个问题。”
金焰当然知道,这种优惠待遇是有条件的,如果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随时会被送回那个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去跟台湾特务做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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