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们都是人

“外头的场面我全都看到了。我想知道，为什么要拦下这些向我们求助的人？”李玉铮严厉地看着自己的弟弟，“是谁给你的权力去决定别人的生死！”

“你不用怪他，命令是我下的。”苏子晴说，“我们只能够承载3000人。外头的情况你既然看到了，就该知道——那里至少有数万人，而且我不知道是谁泄露了‘命运’号的消息，现在还有更多的人在朝南极赶来。”

李玉铮：“……”

苏子晴：“这其中甚至包括很多居心叵测，想要抢夺飞船的不法之徒。”

李玉铮：“……”

苏子晴：“就算撇开那些人暂且不提，我们只有3000张船票，该发给谁？又不该发给谁？你怎么选？”

李玉铮：“……”

苏子晴：“现在我们的肩上，扛着整个文明，我们站的角度不同，在本身就无从选择的前提下，首先必须考虑的是种族的延续，不是吗？”

苏子晴：“所以我才让佑铮单独联系那些科学家、医学家……总之就是各行业各领域的精英人士，先确保他们上船，然后飞往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尽可能地抢救那些资料、珍藏……以及种种，因为这些都是人类的瑰宝！”

“你的做法无可厚非，子晴。”始终沉默地看着女生的李玉铮再次开口重复，“但是……已经够了，必须停止这种疯狂的举动！让所有的人上飞船。”

“你知道自己在要求什么吗？”苏子晴一愣。

对于李玉铮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少女很早就已经预见到了，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即使自己已然摆出了如此正确而充足的理由，他却固执如故。

“我很清楚，”李玉铮点头，然后夷然迎上了少女瞪视的目光，“我也曾经犹豫过，只能承载3000人的我们，到底该救谁，不该救谁……但是自从我看到了这个！”

他说着，走到舷窗边，指着窗外为了生存下去已近乎疯狂的人群，指着那一双双充满绝望与哀恳的眼睛，指着那一双双磨破了皮肤与磨断了指甲，却依然徒劳地挂在飞船外企图寻找进入的缝隙的手，指着那些踮高了脚尖拼命想把孩子拜托给士兵的母亲：“我才知道自己真正该做的是什么。”

“你……”

“子晴，够了……必须停止。”

“停止什么？停止拯救人类文明？”苏子晴攸地抬高了貌似质疑般的声音。

李玉铮摇摇头：“文明是大家一起创建美好的家园，而我们现在所做的，就没有丝毫的人性与文明可言。”

苏子晴：“你……”

李玉铮：“我知道你为了拯救人类文明，做出了艰难的选择。无可厚非，你的选择并没有错。但是比起文明，我们首先是一个‘人’的吧。”

苏子晴：“……”

李玉铮：“人这个字，一撇一捺，一样的高度，缺一不可，这意味着什么？”

苏子晴：“…………”

李玉铮：“意味着上帝在创造我们这个种族的时候，就告诉过我们，人——是需要共同支撑的，是需要互帮互助的；而撇捺一样的高度，说明了人是平等的，在生命的面前，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精英和普通的区别。”

苏子晴：“………………”

李玉铮：“如果我们丢失了这个传统，如果我们开创的未来伴随着如此残忍的行为，那么这样的我们，还能被称之为‘人’吗？这样延续下去的文明，还能被称之为‘人类文明’吗？”

“正如你所说的，我们是人！但请别忘了，外面的那些是人，那么飞船上的这些难道就不是人了吗，而且这其中更有你和我的家人！”苏子晴淡淡开口，把这种冲击力略大的解释，用冷漠到让人感觉不到感情的语调淡淡铺出，“你的激情令人敬佩，但我不得不提醒阁下，我们的资源和时间有限，‘命运’号最多只能容纳3000人，这一点是你告诉我的。”

所以始终平静的语音，听起来却格外的伤人。

“的确，我们目前的维生系统，只能支持3000人，超过这个标准，可能我们都要死。”李玉铮叹了口气。

这始终是无法规避的事实。

但即便如此！

李玉铮：“但就算这样！我们也绝不能放弃那些人！”

苏子晴突然像发条停下的人偶一样僵住的身体……

跟着不由自主地扭过了头。

因为不这样的话，她就不能掩饰了……

不能掩饰自己僵住地表情，正开始不由自主地崩坏，覆盖在脸上的，冷静的假面，也开始了一块块地脱落。

“…………你是。”过了好半晌，女孩才再次开口，“你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着所有的人。”

她说着，再一次把目光凝聚在了男人的脸上：“所以我必须提醒你，你现在这个无异于饮鸠止渴的决定，将成为把整个飞船都带向破灭的开端！”

“也许你是对的，”李玉铮用认真的脸色朝舷窗外凝望了片刻，一边从差点脱口的众多话语中选了相对温和的内容，然后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但很多事情，总有就算是鸠酒，也必须要喝下去的时候。”

虽然平淡的声音，不过那份意念地坚定、强盛而浓烈却让这样平板的声音所编织出的语句……

字字铿锵！

句句有力！

因为……

李玉铮：“做为一个‘人’，‘扶危济困’、‘挽救生命’什么的，即便说不上是多么伟大，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不会让自己变得更加高尚，但如果非要让我把这种行为当做一个愚蠢的错误，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说一声‘错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

…………

………

……

沉默！

无声的沉默中，女孩只是用还算平淡的并且勉强算有感情的表情，注视着男人的脸，而让尴尬的沉默，在两个人之间无限地蔓延……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似乎终于无法承受男人认真、直率、纯粹，以及太过耀眼的态度，苏子晴扭过了头：“……为什么呢？那样的事情有意义吗？”

“我不知道。这么做也许我们都会死，但我会尽量想办法解决。就算解决不了这个悖论，而让这艘飞船变成人类最后的棺材，让我们所有人都终于成为宇宙中漂浮的垃圾。”李玉铮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也绝不后悔现在的决定。”

苏子晴静静地站在舰桥，深邃的眼眸凝视着面前的男子，洞窟里的聚光灯透过锃亮的舷窗，打在年轻的舰长的脸上，使他有那么一瞬间炫目得有些刺眼。

“绝不后悔？”她反问。

“绝不后悔。”李玉铮微微摇头，用那种平静如水，但却又斩钉截铁毫无动摇的声音，不紧不慢地编织着语句，“哪怕是将来，事实证明我的确解决不了这个难题，而全能的上帝也愿意再给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我的选择还是一样。”

他转回头，重新让窗外喧哗、哀求的人群映入自己的眼帘：“因为我无论如何不能眼看着他们陷入绝望中死去。”

他的表情安稳平静，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是多么惊人。

“这种带有诡辩意味的说话技巧，只能算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卖弄口舌罢了。”女孩转身，“你自己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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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设的机枪被撤走，无可逾越的路障也被搬开，不再设防的“命运”号顿时涌入了如潮水一般的难民，尽管李佑铮带着士兵们尽力地维持着秩序，但原本整洁、井然的宇宙飞船，顿时变得拥挤而嘈杂。

宽阔的走廊被挤满，安静的船舱变得喧哗，不过大多数的人，因为劫后余生的感动，还是保持了一定的秩序，并没有出现过于混乱的局面。

但也有些不和谐的因素。

比如……

“我说，你就一个人而已，凭什么霸占一个舱室的啊！”

一间舱室的门口，几个彪形大汉面色不愉地堵着身材纤弱的伊藤晴香，发出了这样的质问。

“我，我……我是先到的，所以……”

少女显然被这样的阵仗吓到了，而有些不知所措。

“就算是你先找到的，也没理由一个人霸占着一整间房的吧！这艘飞船又不是你的！”

“可，可是……这是我丈夫让我住……”晴香低声地分辩着。

然而这种弱势的气场，显然无法震慑对方的企图，所以……

“你丈夫是谁啊？他有什么权力让你住单独的舱室？”

“我的丈夫，他……他是……”

“你给我让开，这间房我们住了。”彪形大汉不容分说地就要往里。

“不，不行！你们不可以进来……”少女连忙挡在了门口。

“你让不让开？”大汉的语气瞬间冷了下来。

而与此同时，如山一般地威压感，也开始化为显而易见的火气，在他的身周燃烧。

晴香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但又马上站定了，然后拼命摇了摇头。

“你找死是不是？”大汉瞬间提高了威胁的语气，又旋即猥琐地笑了起来，“当然，如果你愿意跟我们几个一起睡的话，我想我们倒不介意房间里多一个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女孩浑身一颤，羞愤的情绪迅速地涨红了她漂亮的脸庞。

她当然听出了对方言语中调戏的意味，也知道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想要阻止这些不讲理的人入侵，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那个所谓的“丈夫”，自从把自己安排到这里，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或许也只有自己，在擅自做主的把那时候的承诺当真的吧……

晴香暗暗地苦笑着。

但如今的她，已经什么也没有了，这里是自己唯一的家，如果连这个都失去的话……

所以她不能退。

即使握着门把的指节，不由自主地有些发白。

即使男人钵大的手掌，已经化为了拳头，向自己挥了过来。

晴香攸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想象的剧痛却始终没有降临到身上。

她有些奇怪地张开眼睛，这才发现……

“李……少尉？”

大汉揍来的铁拳，已经被一个并不算强壮的手捏住了，并且无论他怎么挣扎，也无法挣脱对方的束缚。

“她的丈夫就是我。”李佑铮语意幽幽，“我有权力给她单独安排房间吗？”

彪型大汉立刻灰溜溜地退走了。

被拦在飞船外的时候，他们都在架设在路障上的机枪后，见过这个明明外表看上去并不伟岸的指挥官。

“你……没事吧？”直到那些不长眼的家伙彻底消失在了走廊的转角，李佑铮才转过头，看着眼前的女孩子。

他当然没有忘记这个自己从东京的废墟里救下的少女——这位自己后来才知道，叫做伊藤晴香的少女。

他也没有忘记自己对女孩的父亲许过的承诺，只是……

这种临时性的口头约定，甚至连一个最基础，简单的仪式都没有的诺言……自己也不知该拿它怎么办才好。

而且也不知道晴香她是怎么想的。

婚姻这种事情，毕竟是真心的爱恋才比较重要吧。

更何况，锦惠……

“我没事。”晴香不知何解地捧着脑袋微微低了头。

“没事就好。”李佑铮顿了顿，“我……还得去维持秩序，所以……”

当然，这只是为了从少女身边逃开的一个借口而已——他实在是有些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妻子”。

只是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

这种强行找借口的语境也过于明显了吧。

然而……

“……嗯。”晴香低低地应了一声。

“哎？”李佑铮不禁怔愣。

女孩这个不知是理解，还是幽怨的反应，顿时让年轻的军官变得无话可说了。

她……生气了吗？

或许吧……

毕竟自己把她带回飞船后，就直接晾到了现在。

所以……

“你，你看，飞船上突然多了这么多人……”李佑铮开始试图进行补充说明。

虽然这个看似充分的理由依然拙劣得让他有点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但是……

“嗯。”晴香依然低声地应和着不知是理解的温柔，还是无话可说的冷淡。

李佑铮：“我们人手又不足……”

晴香：“嗯。”

李佑铮：“所，所以……”

晴香：“嗯。”

李佑铮：“……”

晴香：“……”

李佑铮：“呃。”

晴香：“唔……”

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妙在空气里弥漫，压得人简直有些透不过气来……

而仿佛受了这份微妙的牵引，让这对本该无话不说的“夫妻”，变得越来越少话。

“那，那我就先……”

李佑铮比划着无意识的手势，一边后退了两步。

很明显，他已经再也无法忍受这份沉默，打算转身走开了。

只是……

刚刚扭过的身躯，却从后方，被女孩轻轻拽住了衣袖：

“晚上，回家吃饭吗？”

晴香再次扬起的眸光中，闪着动人的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