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从四面八方来。
每一道光像一支飞箭,由远及近,朝着克里斯蒂安所不可见的身后落去。
高重力加速度带来强烈的推背感,K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前进,就像哆啦A梦坐在时光机里进行一场奇妙的时空隧道穿梭。
时空扭曲,现实不断坍塌,过高的行进速度模糊了视野中的每一个细节。洋红、绯红、天蓝、海蓝、国际奇连蓝……数之不尽的色彩掠过他的眼眸,就像画家打翻了颜料盘,一束束实质化的光像一条条瑰美的彩带,飘飞在克里斯蒂安的眼前。
量子理论认为时空不能无限分割,连续时空观念是不正确的,因此不存在可任意分割的“每一个瞬间”。
但在这场光怪陆离的幻梦中,飞箭似的光亮存在于每一个闪烁不定的微妙瞬间。时间由无数个瞬间叠加而成,每一个最细微的片段都是一副对比鲜明的画面,那是我孙子将生的细胞记忆。
对于K来说,在梦中,我孙子将生人生中的每一个瞬间都存在于同一时刻,即当下这个时刻。那个塑梦师的记忆就这么潜藏在光线之下,每一丝光亮都是一副被拉长的画。
隧道穿梭还在进行,克里斯蒂安知道,这个绚烂至极的穿梭画面应该是数据传输的过程。我孙子的记忆经过代码转译,融化成一堆无意义的光线,钻进K的大脑之中。
流光溢彩,这个过程约莫持续了三分多钟。莫名的力量推着K行进,加速度越来越大,他的视野越变越窄,甚至两侧的风光也变得模糊扭曲。到了最后,黑暗再次降临,一切盛开的彩光无不朝着视野尽头的中心处坍缩,混合成一团无意义的耀眼色块,就像……
就像K也成了其中一条飞箭似的光线,这是一场难以言喻的光速体验。
于是,飞矢不动,所有的光亮在这一瞬间相对静止。
克里斯蒂安眼前的黑暗迅速笼罩上一层冰霜,视野画面像被霜冻过的玻璃,反射着冷冽的寒光。
下一刻,视觉景象像一块透明的玻璃碎裂,裂痕在光与暗中蔓延,及至一声清脆的爆响,梦境世界支离破碎,K出现了那么一刹那失神。
画面的破裂带来了极致的黑暗,当克里斯蒂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一股温暖。
温暖像海洋,无穷无尽,将他包裹,看不清四周,也辨不清方位。
他感觉到了肢体和五官的存在,他想睁开眼,却发现眼皮虚弱无力。克里斯蒂安沉默片刻,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蜷缩着,像一座被海潮包裹的孤岛,耳边传来的是浪花温柔荡漾的声音。
“马拉卡!陈,听得到我说话吗?”K想大叫,却又不能,他的意识发出剧烈的波动。
“K,怎么了?”蒂芙尼的声音在这一方空间内响起,“有什么发现吗?”
“该死,我发现我在他妈的肚子里!”克里斯蒂安嚷嚷道,“细节的确很重要,但不至于让我从娘胎里开始体验吧?”
“稍等,我看看怎么调快时间流速。”蒂芙尼的声音远去,世界再次陷入诡异的沉寂。
倏地,一阵沉闷的钢琴声响起,就像有人躲在一面太鼓里,隔着一层兽皮尽情弹奏乐曲。K当然知道,躲在太鼓里的不是音乐的来源,而是自己。
“蒂芙尼!宝贝儿!快点!”K抱怨道,“他妈开始放歌了,问问那个红头发的是怎么回事?!宝宝要的是安静,不是扯淡的胎教音乐!”
“等等,K,我这边调不了印迹里的时间流速。”蒂芙尼回答道,“她只给了我们‘只读’权限,这意味着你必须从头到尾完整体验一次。”
“那就找她要管理权限!”克里斯蒂安的意识剧烈跳动,“不管用什么办法,让她把权限给我,我自己来操控!”
“没问题,交给我。”
蒂芙尼的声音再次远去,沉闷的钢琴音乐无休无止,响个不停。克里斯蒂安蜷缩在“母亲”的子宫之中,温暖的羊水晃荡着,昏昏沉沉的睡意涌了上来。
他做了一个短暂的美梦,自己变成了一只憨厚的龟,在虚构的夏威夷沙滩上缓慢爬行。
火奴鲁鲁的阳光很好,有着K从未见过的风景。
这儿很美,到处都是翡翠般碧绿的森林,朝阳悬挂于东方的天空之中,就像一颗海洋孕育的光卵,散发出介于暖红和明黄之间的喜人光亮。克里斯蒂安在沙滩上慢悠悠地爬着,柔和的曦光洒在金子般的沙砾表面,令人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于是,他将脑袋和四肢缩进了龟壳,那是他坚固、温暖且永不分离的家。
梦境到此结束,当K化身为龟,慵懒地晒着太阳之时,他的意识忽然清醒过来,重新回到羊水的温暖包裹之中。
可这一次,他的意识却未附着到胎儿的身上。他的意识同我孙子将生抽离,就像从第一人称视角切换到了第三人称视角,他悬浮于虚空,以一个诡异的上帝注视着子宫中那尚未成型的胚胎。
一种突如其来的明悟感浮了上来,克里斯蒂安脑袋里忽然多了点关于控制时间胶囊的东西。
“K,听得到吗?”蒂芙尼的声音似乎比先前清晰得多,“管理权限已经开放给你,赶紧行动吧。”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克里斯蒂安回答道,“陈,我得暂时和你切断联系,我将在梦里度过很长一段时间,和你说话会导致我换上时空错位症。”
克里斯蒂安说完便直接屏蔽了自己与蒂芙尼·陈之间的交流,与此同时,他的意识跳跃,思维波动构建出一行控制命令:engram. playbackRate = 10.0
代码一闪而逝,克里斯蒂娜眼中的世界在一刹那的停顿之后骤然加速,就像有人按下了压根儿不存在的十倍速播放按钮。
我孙子将生活了三十岁的人生在这一瞬间被压缩至十分之一,可这意味着即使按部就班,K也得花上三年时间。
在梦里,时间不具备概念,对他来说倒不是问题。一旦克里斯蒂安掐断了本身与外界的联系,这儿便成了一个相对孤立的系统。K完全沉浸到我孙子将生的印迹之中,十倍速只是印迹的流动速度,而梦与现实之间的时间差已经远远超出10.0.
所谓黄粱一梦,就是克里斯蒂安在梦中飞快地度过了我孙子的一生,而外界也只不过是一个弹指须臾。
时光如白驹过隙,在这短暂而漫长的三年里,克里斯蒂安见证了我孙子将生的一生。
他看着“自己”经过剖腹产而有幸作为中产阶级之子来到这个世界,他看到“自己”的童年在父亲家暴、母亲酗酒的阴影之子死去,他看到“自己”背井离乡,为逃避家人而来到了睦月城,他看到“自己”加入记忆管理局,重视精神远胜于肉身……
细胞记忆虚构了曾真实发生的场景,我孙子将生的一生可悲至极,即使脱离了家人,他的日常生活也不过是一场场无边的幻梦。这可怜人喜欢白日做梦,作为塑梦师,他的工作就是为自己插入光纤,在梦中编织出一幕幕或悲或喜的绝佳戏剧。
可是,谁不喜欢白日做梦呢?
当现实无法满足人类的预期,可怜的家伙们就只能将活的希望寄托于美好的遐想。
当今世界是一个乌托邦,进入星际时代,人类互相**,早已没了种族、国籍之分,多样化的丧失固然导致了对立冲突的减少,可在另一方面,阶级固化,世界像一滩死水,而类似的偏见却又消失,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底层的边缘人士像臭水沟表面的浮渣一样活着,中产阶级像一具具上了发条的麻木机器,真正的精英和权贵站在金字塔高层觥筹交错,他们统治着这个世界,他们看着芸芸众生,就像看着一群饲料槽里吃食的猪,只需给予一点恩惠,那些卑微的蝼蚁便能感恩戴德。
的确,没了肤色之分,人群相比从前相处融洽许多,可在另一种意义上,社会却又发展出了高等人和低等人之分。世界在倒退,拜金主义盛行,人们追求权力和物质化的生活。歧视无处不在,人类鄙视复制人,有钱的看不起没钱的,富人的朋友是大权在握的官员,官商勾结,世界坠落……
星际联邦政府和普世公司,当今人类社会的两名执政官,世界就是一场笑话,两千五百多年前希腊的寡头政体在公元2099年换上一层外皮上演。
在这份印迹里,K的意识完完全全代入到我孙子将生之中,他从中体会到了那个30岁男人的思想,而更令他惊惧的是,我孙子并不是这份思想的源头。
克里斯蒂安在那家伙的记忆中看到,我孙子将生暗中加入了一个诡异的谍报组织,其内部成员既包括不甘于做奴隶的复制人,也包括那些试图反抗“双王共治”的中底层人民。
这个名叫“浪潮(W4V35)”的神秘组织,认为历史在倒退。“浪潮”反对人类那愈发高傲的姿态,即使他们创造了复制人,占领了太阳系的绝大部分行星,他们也不是宇宙的主人。人类与复制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历史上的奴隶主和奴隶再次上演,而“浪潮”要做的却不仅是打击这种不公,更是想唤醒人类心中早就不复存在的良知和腐朽沦丧的道德理智。
“疯子,真是一群疯子。”克里斯蒂安喃喃自语。
睦月城下起了倾盆大雨,他看着“自己”,也就是我孙子将生,走进76大道附近的一条小巷,与一个戴着面具、披着斗篷的矮子碰头。
在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声音沙哑地城、明显经过电子合成的小矮子给了我孙子将生三块造型独特的一次性芯片。
那种芯片名叫“唐卡”,应该就是所谓的电子致幻剂。克里斯蒂安看着“自己”手里的芯片,脑海中却飞快浮现出关于那个矮子的来历。
在我孙子将生的记忆中,矮子所代表的那个组织叫“侏儒帮”,和“浪潮”无关,纯粹只是我孙子将生的个人供药商。
我孙子是一个极其矛盾的人,童年的不幸和父母的疏离令他憎恶现实。迟来的青春期逆反心理让他加入了“浪潮”组织,可我孙子将生却不像组织里的其他人那般独立、有节制。
“浪潮”反对一切罪恶的麻醉品,包括政府的弥天大谎、公司的洗脑广告和一切或好或坏的致幻物。“浪潮”要的是觉醒,而我孙子将生私底下却一直瞒着组织嗑药。
在第一人称视角之中,克里斯蒂安看着“自己”将那块亮白色的一次性芯片插进耳后,电流般的酥麻感迅速从耳侧开始向着全身蔓延。
逼真的快感令克里斯蒂安情不自禁为之着迷,他的视线随着我孙子将生一同扭曲。明亮的数据流涌动,在代码编译的幻觉之下,克里斯蒂安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变得妖魔化。
世界像一个赤身裸体的性感女郎,披上了一层轻纱似的云烟。克里斯蒂安看见我孙子房间中的青蛙玩具“活”了过来,它跳下书架,嘴巴开合,叽里呱啦似乎在说着什么。
不仅如此,透过我孙子将生的眼睛,他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孙子房间的窗外是漆黑的暴风雨之夜,睦月城的霓虹灯光凝结在玻璃表面,可病毒代码在这一刻发挥了它的作用——绚烂的霓虹灯光骤然明亮,像有人调高了画面的色彩饱和度,万事万物对比极其鲜明,黯淡无光的物体甘愿沉寂,只为衬托出静默无言的光之美。
光线摆动它的腰肢,不仅是那只青蛙玩具,还有金属茶几、沙发、锅碗瓢盆和咖啡机,都在这一刻“过”了过来。没有思想、没有意识的死物围着“自己”打转,像是一场盛大的狂欢游行。
所有一切,世间万物,似乎在这一刻都冲着“自己”臣服,它们聆听着“自己”颁布的神谕,就像他是宇宙初开至终焉唯一永恒不变的神王。
“不好!”
克里斯蒂安很快从这种迷醉感中清醒过来,他意识到,印迹是细胞记忆的同感幻觉,而这类玩意儿通常只屏蔽痛感和压抑。
这说明,即使隔着一个时空,电子致幻剂也同样在对他起作用。
“该死!”克里斯蒂安试图控制“自己”拔掉那块芯片,可他无能为力,丝毫不能影响到我孙子将生的行为举止。
他就像一个被困在身体里的鬼魂,被动接受着同感幻觉的侵袭。
Form.Close(),无效。
Application.Exit(),无效。
Application.ExitThread(),无效。
Environment.Exit(0),无效!
System.Diagnostics.Process.GetCurrentProcess().Kill(),还是无效!
无效无效无效……
克里斯蒂安意识波动,汇聚成一条条命令代码,可眼前的印迹仍在进行。无论他是尝试关闭窗口,还是直接结束进程都无法将自己的意识从我孙子将生的同感幻觉中抽离。
他失去了控制权限,而我孙子将生已经一口气插入了剩下的两块“唐卡”。
他无能为力,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该死,我被黑了!陈,听得到吗?拔掉光纤,快!”克里斯蒂安又试图恢复与外界频道的联系,可他发出的讯息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在这一刻,克里斯蒂安悲哀地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虚假的世界之中,不得不接受扭曲幻觉的灌脑。
而这里是印迹,不是他熟悉的赛博空间,K甚至失去了他的工具包和辅助人工智能ECHO。此时此刻,他就像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自己一人走进了危机四伏的荒野丛林。
“来吧,让我看看你想做什么?”克里斯蒂安恶狠狠地说道,“想干掉我?这事儿得上一台无限非概率驱动器①才搞得定。”
我孙子将生正是死于电子致幻剂带来的数据流超载,那家伙没能挺过去,大脑便直接当机死亡。
克里斯蒂安咬紧牙关,酥麻的电流感在我孙子将生的身体表面攀爬,他甚至已经感觉到,那芯片释放的神奇电流正顺着神经传递到自己的意识之中,而他眼前的视界也愈发明亮。
在他眼里,窗外的霓虹灯光像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一点一滴蚕食掉屋内的黑暗。街道上传来悲伤隽永的萨拉班德舞曲,斑驳且扭曲的光影在莫名其妙的音乐声一次次凝结,又一次次涣散……
印迹结束,我孙子将生死亡。
“K , don’t panic .”②
“K,醒醒。”
“K,克里斯蒂安·基勒……”
一道模糊不清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之中响起,仿佛从不可及的远方传来。克里斯蒂安眼皮轻跳,绚烂的光线透过缝隙钻进他的瞳孔。
“K,你醒了。”
克里斯蒂安睁开眼,眼前却不是蒂芙尼·陈,而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神秘人。这家伙穿着一件兜帽衫,衣服的帽子遮盖了他的绝大部分面容。
神秘人低着头,身后是明灭不定却又不断变化的彩虹。由于背光的原因,帽檐投下一道深深的阴影,这家伙整个人都笼罩在迷雾与黑暗之中,K甚至无法通过身形辨别男女。
他能看到的不过是一道暗影,那家伙歪着脑袋,平举左手于胸前,右手朝外45°角竖起,左手小臂上甚至还挂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③。
克里斯蒂安打量了一眼四周,这儿压根就不是现实!
他还未完全清醒过来!
“你是谁?”他问。
“身份只是本质的一种形式,而我的本质是一个带面具的人。”神秘人用一种冰冷的机械声作答,“问一个带面具的人是谁没有意义,就像一个希腊字母ν,可以表示零空间(Null Space),也可以中微子(Neutrinos)。我是ν,无形者,随便你怎么称呼,ν是一个黑客组织。”
“无形者?我不记得我和黑客组织有什么联系。”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这一切,印迹里的这一切,你做的?”
兜帽无形者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他背光而行,迈着机械而僵硬的步伐来到克里斯蒂安的面前,就像一具提线木偶。
直到这时,克里斯蒂安才注意到这家伙在兜帽之下还戴着一张苍白的盖伊·福克斯面具。
“电子致幻剂,侏儒帮,”无形者冷冰冰地说,“76大道,181巷弄,废弃的全息游戏厅。”
“废弃的全息游戏厅?什么意思?”K不动声色地问。
“位置。”无形者说,“侏儒帮的位置。”
“你为什么要帮我?”克里斯蒂安眉头锁得紧紧的,像撞击的冰川,“你和浪潮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电子致幻剂也与我无关。”无形者毫无波动地说道,“我只和你有关系,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
“敌人?你的敌人是谁?”
“再见,K,现实在外界等着你。”
无形者没有继续回答克里斯蒂安的问题,他只是低下头颅,紧接着,这个姿势诡异的家伙踏着经典的MJ太空步朝着他后方的光源中心滑去。
绚烂至极的彩虹缠绕成一团,像光热无穷的烈日,将无形者那神秘的投影燃烧殆尽。他的衣服、他的兜帽、他的面具,在七彩的光芒中因高温而扭曲,直至最后汽化成虚无。
K注意到,无形者的衣服和面具之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就像燃烧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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