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白色的乌鸦是乌鸦吗?
第一次用代码编织幻觉的时候,K搞砸了,不小心把乌鸦渲染成了白色。
侏儒帮的孩子看到了白色的乌鸦,他们提出了一个论点: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所有不是黑色的东西都不是乌鸦。
可是这一说法是错误的,归纳法违反直觉,人们未见过白色的乌鸦,只是通过观察归纳就得出结论——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这一说法几乎接近真理。”
但接近真理,也仅仅只是接近真理,却不是真理,因为不见过,就不代表没有。
今天是克里斯蒂安第一次和复制人保持同感幻觉,透过索林的眼睛和心灵,他接收的感觉和情感细腻程度丝毫不必人类少,甚至,比作为人类的他还要丰富。
可问题是,如果人类的内心比复制人还要冷漠,他想,自己作为“克里斯蒂安·基勒”这一个体究竟成了什么?”
白色的乌鸦是乌鸦吗?未经娘胎出生的复制人算是有灵魂的生物吗?抑或只是披着人皮的商品?人们普遍倾向于后者,克里斯蒂安在光缆的连接下与索林感同身受,却在那具“茶杯犬”的身体内窥见了不甚合理的一角。
牛顿的经典力学曾被奉为真理,直到爱因斯坦相对论的提出和量子力学的出现才使人们明白,无论是物体运动速度接近光速,还是就微观层面而言,经典力学都不是真理。类似的例子他还能举出很多,亚里士多德提出地心说,教会大力维护,直到哥白尼发表日心说,人们才逐渐认识到另一个相对事实。注意,是相对,因为日心说也是错误的真理,太阳是太阳系的中心却不是宇宙的中心。
那么,问题在于,相对错误的真理,还能被称之为真理吗?更重要的是,通过简单观察和归纳总结得到的部分事实,就是真理吗?
一切终将落幕,现在只不过是中场休息。
克里斯蒂安不再去看索林,他大致清理了一下现场,将自己留下的一切痕迹尽数抹去,一如他眼里的所有冗余的情绪悉数敛去,茫然、困惑、感慨在这一刻化为一团最森寒的冷漠坚冰。
他离开办公室,下了楼梯,踏进那满是积水的走廊里。废弃工厂外面还在下雨,轰鸣的雨声掩盖了暴雨中发生的所有罪恶,顺着漏洞滴落的雨滴就如同当下所处的这个恼人现实。
积水淹没克里斯蒂安的小腿,行走之间激起的水花呈现出一种浑浊泥泞的灰黑,就好像深渊中涌出的黯淡色彩,那是痛苦的颜色。,
推开走廊的门,克里斯蒂安在废弃工厂的装配间见到了蒂芙尼·陈。女孩的身形藏在那件黑色长风衣之下,模糊的身影由于棚顶坠落的雨水而偶有几次闪烁。
K没有注意去看她,他将所有目光都放在了蒂芙尼身周的黑暗事实。
“K,他们都死了。”蒂芙尼的声音幽冷艰涩,像是从遥远的冰河世纪传来。
“嗯,”克里斯蒂安扫视四周,轻声说道,“我看到了。”
在女孩身边,平静和缓的漆黑水面宛如凝滞住的胶体,唯有侏儒帮的孩子在积水中浮浮沉沉,是流动的,可是却全无生机,所有的体温和热量彻底流散在黑魆魆的水面和令人惊惧的事实真相之中。
那些“茶杯犬”,或头朝下,或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困惑、惊讶、惶恐和不安凝固在那一双双早已黯淡无光的瞳孔之中。死亡突如其来,剥夺了所有生机,由于生命的火光已经熄灭,孩子们的角膜已经变得有些浑浊,像是阴翳的天空挤满浓厚的积雨云,带着一种死人特有的灰暗。
由于血压的消失,侏儒帮成员的眼球已经变得扁平,他们的瞳孔看上去就像饱含杂质的玻璃晶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死去的孩子们肌肉松弛,肠道和膀胱排出粪便和尿液搅浑了积水。
腐烂的尸体、变质的积水、发霉的人造皮革、污浊的工业区气息,各式各样的糟糕气味在这一方空间中聚集到一块,整个装配间的空气仿佛一锅大粥,集中并熬煮了整个人间最难闻最可怕的臭气。
现实向克里斯蒂安的心里投下了一枚不怀好意的气体炸弹,随之而起的那朵气体蘑菇云散发出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威力。
在这一刻,克里斯蒂安在博士传递给索林幻觉中看到的景象,彻彻底底与眼前的现实交织在一起,化合成某种令人不安的死亡警告。
那个威胁,那个威胁从来就不是开玩笑,博士一直控制着这些侏儒帮孩子的性命。在索林死后,对方仍执意这么做,这是博士给自己的死亡威胁。
“发生了什么?”克里斯蒂安走到蒂芙尼身旁,屏蔽掉自己的嗅觉。
“我在屋顶潜伏着,一直在监视他们。”蒂芙尼的声音飘荡在这污浊的空气中,算是唯一的美好,“可是,突然有一瞬间,这些孩子,这些侏儒帮的成员,全死了。本来他们还好好的,一瞬之间,就全都倒下了。”
蒂芙尼的声音有些激动,有些语无伦次,克里斯蒂安拍了拍她的肩膀,从旁边拉过一具漂浮的死尸。
这是一个模样娇俏可爱的小女孩,年龄约莫在六七岁左右,身上穿着统一的侏儒帮制服,手中抱着的步枪和她的身高差不多长。
只是此时此刻,小女孩原本洁白细腻的肌肤已经不再红润,而是泛着一种惨淡的青色。瘀血堆积,宛如一团团暗紫红色的云雾,尸斑缠绕她的周身,就像某种古老而又神秘的恶毒诅咒。
克里斯蒂安大致检查了一番,确认小女孩身上并无外伤,真正的死因来自内部。
“脑死亡,是脑死亡,”他叹息道,“博士用某种不为人知的方法,干掉了他们。”
“博士?”蒂芙尼问道,“和唐卡有关?”
“唐卡的幕后主使,自称‘博士’。”克里斯蒂安解释道,“具体线索我还得捋一捋,但我大概知道对方来自天空之城哥伦比亚。”
“只有这些?”蒂芙尼皱着眉头说道。
“没办法,那家伙的防御体系是公司的高端货,想从外部破解企业级矩阵迷宫几乎没可能。”克里斯蒂安耸耸肩,说道,“走吧,我们先离开这里,这地方太臭了。”
蒂芙尼瞥了一眼漂浮的死尸,轻声说道:“可这些尸体怎么办?”
“打个匿名报警电话,让警察来处理吧。”
…………
…………
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回到了生态公寓,女孩一进门便将那双灵巧的小手摸向男孩的胸膛,并顺着小腹一路下滑,伸进了紧绷的黑色牛仔裤里。
她扯掉了他的夹克,他脱去了她的皮衣。
在0451房间内,男孩内心杂念纷纷,女孩情绪低落烦闷,两个不痛快的灵魂在肉体的欢愉中享受了一段朦胧苦涩的性爱,多巴胺、荷尔蒙和内啡肽在边缘化的孤独感中发芽。
室内灯光全无,只有窗外的霓虹灯光穿透厚重的帘布,带来一点微弱的光亮。在将明未明的黑暗中,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陈在昏昏沉沉中疯狂地向彼此索取着,就好像肉身的欢愉是冰冷黑夜中的唯一慰藉,而两颗孤独干硬的心脏只有借着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和交合才能向彼此更贴近一些,为了相拥取暖。
紧绷的身体、起伏的曲线、灼热的吐息和发间的香气,在这一刻,女孩用温暖包裹了男孩,而充实感也将女孩的心灵攫取,世界蒙上了桃花色的粉红,飘着雨雾的潮湿城市和漆黑的暴风雨之夜仿佛也在肉体重叠之后迅速远去,被汹涌的快感浪潮排斥在千里之外。
在光怪陆离的黯淡光线中,两人在激情消退之后喘息着坐起身子,克里斯蒂安搂着蒂芙尼一起看着细碎的光子伴着尘埃飞舞,将彼此的脸庞映衬得迷离而暧昧。
两人共享着女孩的那瓶阿拉伯水烟,心脏在沉寂中疯狂跳动,朦胧模糊的浅白色烟雾从唇齿口鼻间溢出。借着这一阵阵吐息,烟雾柔化了彼此那紧绷着的脸庞轮廓,虽然那个冰冷阴暗的现实世界又回来了,但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没来由松了一口气,就好像注入了一剂肾上腺素,以至于更有勇气面对世界。
毕竟,面对世界,人总要抓住些什么才能活得下去。
“陈,能给讲讲哥伦比亚最大的毒枭吗?”克里斯蒂安的脸颊贴着女孩的黑色短发,“有独特且隐蔽的分销渠道,又能供得起那么大矩阵迷宫的,只有哥伦比亚的大毒枭。”
“你怀疑博士和那些家伙有关?的确有这个可能。”蒂芙尼用脑袋磨蹭着K的肩胛骨,找了个更舒适的地方靠好,“金星的哥伦比亚,是天空之城,也称云中之城。如果要说哥伦比亚最大的势力,那就只能是伊丽莎白卡特尔(Elizabeth Cartel)。”
女孩顿了顿,继续说道:“卡特尔本身是一个经济学术语,用来形容由一系列生产类似产品的独立企业所构成的组织,是一种非法垄断并把持商品价格的组织形式。不过,作为哥伦比亚最大的纳税人,伊丽莎白在金星上的地位是受到政府合法承认的,是整个太阳系最大的制药集团。”
“那不就是类似欧佩克石油输出国组织,而且地位比历史上的OPEC还要更高一点?”克里斯蒂安吐出一个精致平滑的烟圈,疑惑道,“总不能因为伊丽莎白是哥伦比亚最大的纳税人,星际联邦就承认它的合法地位吧?”
“没有办法,伊丽莎白前身是几家医药行业的巨头,提前预测到赛博化时代到来之后,内啡肽类药物将成为最大的商机。”蒂芙尼解释道,“那些医药公司与毒枭们联合起来,调用大笔资金资助了天空之城的修建,可以说没有他们,就没有那座漂浮在硫酸云层中的城市。”
听到这里,克里斯蒂安忽然想起来自己先前看到电子文件柜上的字样为何会感到眼熟,那是因为前不久他在药店就在柜台上瞥见过,那些内啡肽类药物的瓶身上都印着“PNFGYR VA GUR FXL”,其logo正是一座漂浮在云端的空中城堡。
“也就是说,吗啡等成瘾性药物的合法,催生了伊丽莎白卡特尔,又或者,伊丽莎白卡特尔的前身推动了内啡肽类药物的合法。”克里斯蒂安若有所思地说道。
“正是如此,这意味着伊丽莎白卡特尔并不是我们轻易能动的,更别说普世公司最近似乎颇有意图收购伊丽莎白的一大部分股权。”蒂芙尼抓了抓头发,烦躁地说道,“明天,明天你和我,我们得去一趟火星,去R.E.D.的总部,你还有些正式手续要办。”
“可这件事情怎么办?虽说我看到的那个电子文件柜没被纳入核心防御体系,说明‘唐卡’极可能是一个秘密项目甚至是博士的私人行为,但考虑到普世公司是R.E.D.的资助方,”克里斯蒂安说道,“你觉得你的上司会允许我们插手这件事?我倒是无所谓,但我不觉得你放得下。”
“所以,我们要在公司收购伊丽莎白的股权之前搞定这事,收购股权只是小道消息而已,不过伊丽莎白集团的股价倒是已经因为这则尚未被证实的消息而连续多日涨停。”蒂芙尼打了个哈欠,疲倦地说道,“别忘了,R.E.D.虽然由公司资助,但另一半主体可是星际联邦,我们的局长名声不错,倒算得上是一个公正廉明的好人。如果你说的那个什么博士真的在研究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那局长自然会让我们继续查下去。”
“但愿如此吧,”克里斯蒂安摊了摊手,不置可否地说道,“反正我也只是替人效力而已,这和当雇佣兵没有太大区别,我的人生漫无目的。”
“别把自己说得像一件工具。”女孩嘟嚷着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肋下,“K,你就真的没有什么特别想要或特别渴望的东西?”
“不知道,也许,”克里斯蒂安的眼神融入黑暗,“也许我想要的不过是被看见。”
“被看见?”蒂芙尼疑惑道,“是指被重视、被需要吗?”
克里斯蒂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蓦地促狭一笑,说道:“说起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在谈论我。我从没听你提起过过去,像你这样特殊的女孩儿应该不是来自底层,肯来干这一行倒是少见得很,不讲讲?”
“没有什么好说的,年轻的时候总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可事实是,我们都很普通,一点儿也不特殊。”蒂芙尼撇了撇嘴,嘟哝道,“我来自一个中产阶级之家,父母曾在普世公司担任工程师,几年前因为一场实验室事故死亡。我还有一个妹妹,我们相依为命,为了维持生计,父母的同事帮忙把我介绍到R.E.D.,我努力通过了战斗训练和一系列培训,直到今天坐在这里。”
女孩说得轻描淡写,三言两语就概括了自己的人生,但直觉告诉克里斯蒂安也许在这字里行间还藏着一些故事。只是,今天的他有些疲惫,既然蒂芙尼不愿提起,他就不想再去探究一二。
每个人都有秘密,适当的保密远胜于毫无保留的诉说,K知道,每个人都值得在心里拥有一块清净的小角落,那个地方适合保存来自过去的垃圾,并蒙上灰尘,永不启封。
…………
…………
火焰纵情燃烧,翻云覆雨之后带来的是迟钝的疲倦感。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陈相拥搂抱着蜷缩在床垫上,陷入了一场安宁的无梦睡眠。
在一觉醒来之后,K看着女孩那未加修饰的眉眼,听着她那悠长绵延的呼吸,穿上了自己的衣服。
他锁好门窗,下了楼,路过满是涂鸦和抓痕的墙壁,穿越拥挤如浪潮的人群,在先前那家药店买了一瓶内啡肽类药物,上面印着“天空之城”的logo,瓶身的贴纸上写明了生产商的地址。
睦月城的街道一如既往的混乱不堪,人们摩肩接踵,汗水淋漓,融化在雨中。街边小摊的食客吐出一口混合着汤汁的浓痰,门牙上的菜叶和牙缝间的肉渣散发出一种腐败变质的臭味。
街道的气味很糟糕,就像一个巨大的鲱鱼罐头,但是比起废弃工厂的恶臭已经算得上清新宜人。
鱼龙混杂,人山人海,但雨势已经小了很多。
克里斯蒂安就是在这灯火阑珊的夜空之下,于一望无际的人群中望见了“无形者”,却不是面对面,而是以一种更为诡异的形式。
他在一次不经意抬头间瞥见了悬挂在高楼大厦表面的电子屏幕,那个时候,所有的平面影像、虚拟歌姬、电子合成偶像以及全息模特,全都泛起一阵信号干扰的雪花,刺耳的蜂鸣响彻天地,宛如穿脑魔音,几乎吸引了街道上所有人的注意。
信号雪花淹没了一切俊男靓女和歌舞町的艺伎,马赛克在每一道电子屏幕和全息影像上生成,就像一块块拼图,每一个无意义的像素点拼接成了一副完整的精美的人像,恍若一幅照相写实主义油画。
那是无形者,取代了所有的广告和歌声,以一个戴着魔术帽和盖伊·福克斯面具的神秘人形象出现在公屏之上,像一个离奇曲折的故事正在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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