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逃生装置的速度远远大于星球逃逸速度,克里斯蒂安在太空漫游的过程中醒过来一次。
他的视线模糊,近乎于黯淡,黑暗顺着视觉边缘爬了上来,一点一滴蚕食着眼中因高速而扭曲不成形的景象。在High G状态下,他感觉身体沉重,仿佛有一千万吨钢铁压在身上,就连抬起手臂动一动的可能性都没有。
这种感觉很糟糕,有点类似于鬼压床,但要更难受一点。比起生理上的痛苦,更令他疲惫的是心理上的自我厌倦。
蒂芙尼的死抽走了他的思想,他唾弃自己,又不想面对现实,巧妙的人体自我保护机制将他再次投向深沉的睡眠。
…………
…………
“伤得好重。”
“没死已是万幸。”
“咱得给他重塑一条脊柱,用培育的人体骨骼,还是用钛合金?”
“钛合金,可以用纳米机器人代替骨髓和神经。”
“需要在表面蒸镀一层低温各向同性碳作抗凝血涂层吗?”
“没那必要,这里是棋盘,不必多考虑生物相容性,只要做好表面功夫就行。”
黑暗在召唤,有人在呼喊,是谁在呼唤他的名?来自意识深处?还是浅层梦境之外的灰暗现实?
有人在说话,人们在说话,简单的讨论之后,紧接着响起一阵诡异的蜂鸣,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他身体里钻,可他又完全感受不到源自现实的疼痛与冷暖。
他的痛苦源自内心,焦躁、自责、内疚和不安像大江大河,依着他的血管作封闭式循环。黑暗中有人在说话,但他不在乎,他的脑海中空无一物,只有伊丽莎白浮岛在一片茫茫金光之中不断坠落,像被推进深渊的城市,无数瑟瑟发抖的灵魂在城市中嚎叫、哭喊和恐慌。
倏地,一阵狂风在黑暗深处刮来,罡风凌厉如匕首,吹得克里斯蒂安脸颊生疼。伴随着冷风而来的是一片树叶,金黄色的银杏叶在大风之中飘摇,像一个体态轻盈的芭蕾舞女孩,又像不可轻易琢磨的影子情人。
银杏叶最终落至克里斯蒂安手中,捏着那枚树叶,蒂芙尼的声音从暗色的脉络中响起。
“我有一本古老的纸质书,一部哲学长篇小说,《苏菲的世界》,里面夹着的书签正是这么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带走一片。”
天空中忽然下起了稀里哗啦的大雨,雨水不是透明的水珠,而是千万片如出一辙的银杏叶,就连最细微处的脉络也一模一样。
克里斯蒂安握住那枚树叶,茫然抬头,目光投向无限深的黑暗。银杏叶组成大雨,每一片落叶都承载着一块记忆碎片,女孩的声音化作涟漪在黑暗中荡漾开来。
“那么,我们做一个约定好了。”蒂芙尼的声音响起。
“什么约定?”克里斯蒂安喃喃开口,声音与记忆中的“自己”重合。
“将来谁死了都不必办葬礼,”她说,“我们也不为彼此感到难过,因为我们一直都活在彼此的心里,永不死亡,永不忘记。”
那是来自那栋生态公寓内的回忆,可是死亡怎么会来得这么突然,来得这么叫人措手不及?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的,人总会死,就像花总会枯萎,沙堡总会被海浪冲垮,万事万物总有个腐烂溃败的期限。
他早该知道的,可为什么他会这么难受?不就是死亡时间早晚的问题吗?可自己为什么会如此难过,又如此痛苦。
是因为喜欢吗?不,他不知道,克里斯蒂安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蒂芙尼·陈,他已经独自游荡太久,早就忘记了爱一个人是怎样一种感受。冰冷残酷的现实不容许多愁善感之人生存,他早已学会扼杀人性,冰封内心,可同时,他也失去了爱人与被爱的能力。
那么是因为她把生机让给自己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一个女孩要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一个逃避生活、毫无勇气的懦夫呢?
“我们没办法一起活着离开这里,你走吧。”
最后一片银杏叶飘落,那是蒂芙尼的终章,也是克里斯蒂安开始厌恶自己的滥觞。雨停了,当仅剩下的那片叶子飘落,世界寂静如初,重归黑暗,就好像他的心,空空荡荡,空空如也。
困意再度上涌,漆黑世界没有一丝光亮。他的意识沉沦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痛苦和绝望将他环抱,如潮水一般侵袭他的内心,耳边荡漾着的是温柔的哼唱,那是女孩在他的记忆中唱歌,歌声宛如一首安眠曲。
在记忆带来的幻听中,他睡着了,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想,比虚无还虚无。
……
……
“搞定,还真是不容易,他什么时候醒?”
“应该快了,乔,你来看着他。”
“怎么?你要走?”
“对,我有些事情要处理,在他没准备好之前,我可不能让图灵杀手找到我们。”
“没问题,那就交给我吧。”
两个男人在对话,混杂着电台司令的《Sail to the Moon》,一股钻心的痛从腰椎处传来,他能感到疼痛,这说明有人修复了他的脊柱,他对下半身的掌控又回来了。
“嘿,K,听得到我说话吗?”有人察觉到了他的身体正在微微颤动,那家伙凑得很近,嗓门有些大。
克里斯蒂安感觉自己躺在一个冰凉的手术台上,身下冷冰冰的金属物体,他试图睁眼,可眼皮很是沉重,他正在努力熟悉那种睁开眼睛、控制身躯的微妙控制感。
“很疼是不是?”那道声音又说话了,“别急,兄弟,我这有镇痛药,这就给你来一针。”
镇痛药?操,他压根儿就不想要镇痛,他只想要疼痛,只有肉体上的疼痛才能让他心理上的痛苦好受一点。
他根本不害怕疼痛,恰恰相反,他害怕感受不到疼痛。
一想到这里,内心对于痛感的畸形渴求和自我作践的诡异满足感一下子升腾起来,如电流一般顺着神经汇入人体的细枝末节。
在这种诡谲动力的驱使下,克里斯蒂安一下子睁开了双眼,他那虚弱黯淡的眼神盯着面前的男人,一下子明朗起来,像往微弱的篝火中添了一大桶汽油似的,燃烧着痛苦的火焰和无情的怒火。
“不,我不需要。”克里斯蒂安盯着那个男人,语气森寒地说道,“滚远点,我不需要镇痛药,痛苦让我活着。”
他说话的时候,手掌如闪电般探出,一下子攥紧了那个年轻男人的手腕,阻止那家伙将镇痛药剂打进自己的体内。
“嘿,嘿,哥们儿,别激动,是我,我这就丢掉,这就丢掉。”年轻男人松开自动注射器,龇牙咧嘴说道,“是我啊,K,我是乔,还记得我吗?”
克里斯蒂安看着自动注射器摔在地面,发出一声脆响,这才将目光重新移到那个年轻男人身上。这家伙很年轻,有漂亮的五官、匀称的身材,举手投足还带着一种无法抹去的优雅感,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家的阔少爷。
“是你,我接的最后一单委托。”克里斯蒂安皱眉说道,“我记得我在谷神星已经放走你了,这里是哪?”
“老兄,能不能先松手?你看我的手指已经因为血液不顺畅而发白发青了。”乔冲着自己的手腕努了努嘴。
“你变了很多,似乎不那么怕我了。”克里斯蒂安松手,但目光依旧寒冷如坚冰,在等待着一个解释。
“哎,这事儿说来可就话长了。”乔叹了一口气,解释道,“这里是睦月城的地下诊所,我们向一个黑医租来替你做手术。”
“你们?”克里斯蒂安面无表情地问道,“你们是指谁?当初那个女复制人?”
“女复制人?你是说乔伊?”乔瞥见K眼中的寒光,连忙说道,“哥们儿,你不知道吗?当初乔伊和我的出逃只是一个骗局,乔伊爱我是父亲下的命令,你放走我们之后,乔伊亲自把我带了回去。我父亲说,这是男人成长的过程,为的就是将我捧到高处,再让我摔得清楚。”
“我知道,当时我不是给了你提示?”克里斯蒂安冷笑道,“我的任务就是找到你们,再随便找个借口放走你们。你不会以为我当时说你很幸运是因为有乔伊爱你吧?”
“所以你当时说的幸运,是指我有个好父亲?”乔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这点你说得或许没错,但父亲从不知道我要什么。他将我捧得很高,也的确摔得很清楚,只是结果和他预料的相反。”
乔顿了顿,认真说道:“回家之后,父亲当着我的面叫乔伊脱去衣服,并用小刀围绕着她的脸庞割了一圈,接着让她撕下自己的脸皮,再一点一滴剥去全身人皮,跳进他精心准备的火葬场。那一天,我吐了不下十次,一整个晚上睡不着觉。我知道乔伊不是那种真正觉醒自我意识的复制人,但自那以后,我就决心为那些有意识的复制人谋出路。在父亲死后,我现在为浪潮工作,所以我们指的是浪潮。”
“呵,浪潮。”克里斯蒂安掀开盖在身上的手术洞巾,下了手术台,“对不起,我对你们不感兴趣。”
他抓起那条蓝绿色的手术洞巾,随意围在自己腰间。地下诊所的手术室里有些拥挤,最角落摆放着一个类似衣帽橱似的消毒柜,里面放着一些衣物。
“你的衣服全烂了,我们帮你处理掉了。消毒柜里面的衣物是根据你的尺码挑选的,你都可以穿。”乔在他身后说道,“听着,K,我在浪潮找到了自己丢弃的、遗忘的东西,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明白,乔伊和我的父亲都只是纠缠我的鬼魂。所以,一切都没有意义,就连我本身的存在都没有意义。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失去的本就不是真的,甚至连自己也不是真的,那么这个空洞洞的世界对你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克里斯蒂安怪异地看了乔一眼,他从里面取出一件T恤和一条牛仔裤。套好之后,他推开手术室的门,门外还有一个衣帽架,顶端挂着一件兜帽衫,底部放着一双磁力靴。
“这也是为你准备的,同样符合你的尺码。”乔走了过来,轻声说道,“你的私人物品我都帮你塞到那件外套的口袋里了,一片银杏叶和一些药物。”
克里斯蒂安又瞥了这家伙一眼,他穿上乔准备的外套和鞋子,打定决心不管对方说什么,他都直接离开。
手术室是在一个地下室,可诡异的是,从地下室到地表的药店,再到药店出门,乔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把K送到药店门口,并目送着他一路远去。
“诡异,浪潮,他妈的可真是诡异。”克里斯蒂安情不自禁回了一次头,看见乔依旧站在原地,目光之中空空荡荡的,像在打量什么都没有的虚空。
浪潮如果不是为了让他加入,为什么又要救他?克里斯蒂安不知道,但他想,去他妈的,不管了,他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但是……
“该死,我要去哪?”
站在睦月城的街头,雨水打湿了他的发。克里斯蒂安一时之间忽然不知道自己属于何处,正如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儿去。
夜幕低垂,天空淡白色的云雾因为城市灯光的反射而呈现出一种橙红色的光彩。在穹顶系统编织的黑夜之下,高楼大厦之间的巨型显示屏播放着形式不一的商业广告,万千霓虹灯光渲染人间,在粉红、魅蓝、亮紫的交错下,全息模特的修长大腿迈遍了睦月城的绝大部分角落。
克里斯蒂安站在人群之中,身边的路人来来往往,像一条川流不息的河。他顺着这条大河随波逐流,就像命运的洪流裹挟着他滚滚前行,眼中是不知该往何处去的迷茫。
在自我与群体、个性与共性、网络与现实之间,他的世界是一块海绵,已经吸收了足够多的悲惨。走在街边,食物的香气蹿进他的鼻孔,他有些饿,在“不眠之夜”点了一盘那不勒斯风味意面,侍者还是上次那一个,可身边却没了蒂芙尼·陈。
这一次,他吃光盘中的所有食物,连一丝罗勒叶碎都不剩下。他大口咀嚼,大口吞咽,大口喝酒,就好像餐盘中盛放的是悲伤与痛苦、回忆与现实。
在“不眠之夜”吃完意面之后,他又来到街上,却总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隔了一层膜。雨水打在他的脸庞之上,一种淡淡的疏离感挥之不去,萦绕在他的心头。他向来都是对世界无动于衷的,但那是他主动排斥这个世界,可这次,他却觉得是世界在排斥自己,它将自己囫囵吞下,又将自己吐了出来。
“操,陈,你害惨我了,我从未这么奇怪过。”克里斯蒂安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腰椎处的痛苦刺激着他的神经,“咱们还没一起去地球呢,我想看洁白细碎的浪花、一望无际的大海、澄澈空明的蓝天,还有慵懒闲散的浮云。”
他在马路上自言自语,语气温柔,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梦想是为之奋斗的驱动力,信仰是漫漫长路上的驿站。上了发条的玩偶会自动往前行进,哪怕前方是悬崖。活着,却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的梦想是什么?没有。他的信仰是什么?没有。他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他是MR.NOBODY,他悲哀、绝望、孤独,可是,没有人会在意。
在不知不觉间,他又走到了76大道,离他和女孩去过的那家记忆管理局很近。
“陈,我想再见见你。”站在记忆管理局的门口,克里斯蒂安喃喃自语,点亮了触摸板,“如果不是记忆中的相见,那该多好。”
“您好,欢迎来到记忆管理局月球分局,请问您想要办理什么业务?”扬声器中传来一道死气沉沉的女声。
“我找卡特琳娜啊,她在吗?”克里斯蒂安对着触摸板上的蜂窝状小孔说道。
“卡特琳娜?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没有这么一个人。”
“怎么会没有呢?”克里斯蒂安怔怔说道,“她是这里的员工,曾经接待过我,我不知道联系她的那串代码。”
“先生,我是新来的接待员,或许您说的那位卡特琳娜小姐已经辞职了。”
“好吧,管他的,反正我要的东西你也能给我。”克里斯蒂安飞快说道,“我要浏览记忆,你们这应该有提供回忆服务吧?我想你们把我投进我自己的印迹之中,我想回到1月18日,从我母亲的葬礼开始。”
“好的,先生,如果您有植入微型显示屏,请将手腕靠近摄像头,或者用手持终端付款。”
克里斯蒂安耸了耸肩,抬起左小臂,将手腕贴近触摸板上方的摄像头。一道亮光自摄像头中激射而出,上下扫描之后,那道女声再度响起。
“感谢您购买我们的服务,请稍等,门将在五秒钟后打开。”
克里斯蒂安后退几步,听着门后传来沉重的机械转动声。在一声轻响过后,触摸板上浮现出一只被三角形线框套住的独眼,电子防盗门的锁芯和插销随之自动弹开。克里斯蒂安推门而入,这一次的通道是向上盘旋的。
在通道尽头,负责接待他的是一名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模样大概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间,无论是气质还是样貌要比先前见到的那个卡特琳娜稍逊几分。
克里斯蒂安没有寒暄的心情,接待员也不是很热情。她带着K来到一间通体雪白的空间之内,房间里面一片空白,除了一张躺椅和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机械臂之外,就别无他物。
“先生,机器会自动追踪您想要的记忆片段,只读记忆不会保留且无人可见,您的隐私将得到最大化的保障。”女接待员一丝不苟地说道,“请您坐好,我会将机械臂接近您的脑机接口,为保证个人隐私不被侵犯,机器会在我离开房间之后才开始运行。”
“随便吧,赶快开始,”克里斯蒂安不耐烦地说道,“怎样都好,只要能快点把我丢进记忆里就行。”
女接待员歉意一笑,随后敛去公式化的笑容,将机械臂中的光缆接进他的脑机接口。光纤已经连接,女接待员对他弯了弯腰,便头也不回,直接离开房间。
躺椅扶手上的腕轮将催眠的药物注入克里斯蒂安的体内,睡意上涌,但和先前的印迹体验不同,这一次他在探索自我,因此印迹有一个加载的过程。
他的意识来到一个“鸡蛋”之中,身周是流动的二进制编码,1和0在他的眼前荡漾着,像鸡蛋里的蛋液。每个鸡蛋壳内都有一块空的地方,没有蛋液,这个结构叫气室。克里斯蒂安此刻正身处气室之内,他看见二进制编码排列组合,凝聚成一条时间线。
时间是线性的,但记忆并不一定得受线性时间束缚,记忆可以反复读取的,感官体验可以拼凑再造,像一本书、一部电影。
在时间序列的最左端,1月18日,底下那一串二进制编码骤然发光。明亮的光线实质化,化为一张大网,罩住克里斯蒂安的意识,幻觉拉出重影,他的世界在进行一场无用的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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