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轻轻一刀头痛的事情,莫过于要找到寡妇。
天下寡妇很多,但要找到他所要找的寡妇,却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傅雪痕现在正走在一条小路上这条路弯弯的,像一副滑动的羊肠。
春意正浓,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的绿,没有山,没有峻岭的形象。
“江湖上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轻轻一刀”,傅雪痕发现,江湖上的这句话实在有些夸张。
为了找一个寡妇,他已经头痛至极,而且,一连二十八天,他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在以前是从未遇到的。
“江湖上只有轻轻一刀不想做的事,没有轻轻一刀做不成的事。”
傅雪痕微微露出了笑。他的牙齿很白,很整齐。
他走得既沉稳又飞快。
他在心里想:“寡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是癞头?是瞎子?是老太婆?还是个少妇……”
轻轻一刀想着想着,又笑了。
他实在是一个快乐的人。
他做事从来不勉强自己,他觉得人类创造的四个最好的字是:
顺其自然。
只有顺其自然,人才会心平气和,才不会徒生烦恼,只有顺其自然,快乐才会永远留下来。
所以,尽管他找了二十八天还是一无所获,但他还是不骄不躁。
因为他相信,有些事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很多人只把“可遇不可求”用于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傅雪痕却把所有的事情都归于可遇不可求。
因为,做每一件事,他从来不慌,不绝望……
不过,轻轻一刀并不相信“命中注定”这一说法。
“命中注定”与“可遇不可求”听起来有些相似,其实是有很大区别的。
至少在轻轻一刀眼里是如此。
他不相信命中注定,对任何事情,他都要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
这任何事情,绝不是指每一件事,而是指他认为值得付出最大努力的事情。
有些事,只要他认为无需去做,那么,对这件事,他连提一个字也不愿意。
现在,他认为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找到寡妇。
而最不愿做的事情是对身后的人说一句话。
这个人跟着他已有五天了。
他没有回头看过这人一眼,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当然,他也不曾开口。
傅雪痕有时回头,他看到的往往是远去的小河,小山和小树、小羊,他喜欢看一些小的东西,把它们柔弱的影子留在心里。
在他看来,这些小河、小山、小树、小羊是江海、山川、森林以及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它们虽然很渺小,却很伟大。
他十分欣赏它们默默的品质,他认为人类要是没有这些东西,整个世界将变得毫无生机。
他把自己也看作是小人物。尽管在江湖上,他的名声连一个三岁的孩子都知道。
可傅雪痕觉得,他不是一个大人物的料。
他不能发号施令。
哪怕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他都得自己亲自去做。
他没有手下,他没有资格对另一个人说:“去,替我打八斤酒!”
想替他打酒的人不知有多少,但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开口叫过一个人为他打酒。
他的一生,只喝过一瓶别人为他偷的酒,这个人便成了他唯一的朋友。
这个人是马丝。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怎么会同意让马丝做他的朋友,而且,还接受了马丝送给他的飘雪王。
他很喜欢马,尤其是像飘雪王这样的千里马。
可是,他喜欢马,却很少骑马。在他看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需要骑马的。
他认为,祖先为我们创造了双脚,我们就该好好珍惜、好好利用,使自己的脚得到不断的提高,跑得更快。
更重要的一点是,骑马不仅会培养人的惰性,而且会使本来就可以跑得很快的脚慢下来。
他总是把他喜欢的马留在客栈里。
有时候,一个客栈他留下两匹马。
当他离开客栈的时候,他从来都不带走马。
他把马留在客栈,客栈的老板不会因为自己白白得到了一匹千里马而高兴,反而会忧心忡忡。
因为,轻轻一刀今天把马留在这里,说不定明天、后天或者明年、后年,或者十年、二十年以后,他又会突然光临,如果那时候他看不见自己的马,或者马比当年瘦了,那么,这家客栈就只好关门,只好永远在江湖上消失。
这种事情谁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生过,但江湖传说中有。
轻轻一刀将马留在哪家客栈,客栈的老板便要将马当作最尊贵的客人,他们从不敢拿自己的前途和性命开玩笑。
拿性命和前途开玩笑的人并不是没有,有一家客栈的主人,在他离去后将他的马宰掉吃了。
当他第二次再到那家客栈询问当初留下的马时,客栈的主人并没有隐瞒,而是直接对他说:“杀掉吃了。”
轻轻一刀当时怔了怔,问道:“你怎么如此大胆?”
客栈的主人道:“我以为你今生今世不会再回来了。”
轻轻一刀快乐地笑了笑,又问:“我不回来你就可以吃掉我的马?”
客栈主人的回答更使轻轻一刀诧异:“就算知道你真的要回来我也要吃你的马,更不要说你不会回来了。”
轻轻一刀笑得很开心,他又问:“你不怕我?”
客栈主人说:“你是人,我也是人,我为什么要怕你?”
在江湖上,很多人都把轻轻一刀看成人,而把自己当作狗,或者,把自己当人,把轻轻一刀看成神。
像客栈主人这样把彼此当平等的人看待的人,轻轻一刀还是第一次碰到。
结果,轻轻一刀不但没有杀了客栈主人,反而娶了她,她就是小桃。
他不仅没有使小桃客栈从江湖上消失,而且使它成了江湖上最有名的客栈。
二十八天前,轻轻一刀就是从小桃客栈出来的。
尽管小桃是一个不会生小孩的女人,但轻轻一刀每夜总是将小桃拥在怀里睡觉。
小桃是一个解风情的女人,虽然她已经二十九岁,看上去还像十八岁的少女一样,细嫩的皮肤看不出任何皱纹。
傅雪痕已经二十八天没有拥着小桃睡觉了。
如果把男人想女人视为异常的话,那么,丈夫想妻子,哪怕他想的是被许多人看成是肮脏而见不得人的作爱,也是绝对正常的。
傅雪痕常常想起小桃那性感十足的部位。
可是现在,傅雪痕想的,却是如何找到寡妇,找到背刀客。
他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想什么,应该想什么。
要是连这一分寸都不能把握,傅雪痕就算有十九条命,也已死过二十次了。
傅雪痕明白,那个跟了他五天的人,就是想在他分神疏忽的时候杀了他。
那个人虽然离他有几十丈远,但他的杀气,傅雪痕可以感觉得到。
他是一个能够杀人于无形的杀手。是谁雇他来杀他的呢?
傅雪痕很想知道答案,很想停下来问问清楚。
可他仍旧走的飞快。
后面那人终于忍不住了,说道:“能不能走慢点?”
傅雪痕很听话地慢了下来,徐徐的,可并没有停下。
那人道:“你有千里马,为什么不骑?”
傅雪痕道:“千里马不常有,得到了岂可轻易骑。”
那人道:“骑上千里马,或许可以早些找到你要找的人。”
傅雪痕道:“你知道我在找谁?”
那人道:“寡妇。”
傅雪痕不语。
那人又道:“背刀客。”
傅雪痕仍是不语。
那人道:“你怎么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傅雪痕这时道:“知道结果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那人道:“如果我告诉你这个结果是谁告诉我的呢?”
傅雪痕道:“也许会。”接着道:“谁?”
那人道:“背刀客。”
傅雪痕笑了,道:“是不是背上背着一把大刀的人?”
那人道:“不是。”
傅雪痕果真有些奇怪:“不是?”
那人道:“不是。”
接着那人又道:“告诉我的那个人的刀不但不大,而且很小,只有半尺长。”
顿了顿,又道:“他的刀不是在背上,而是抱在怀里。”
傅雪痕又笑了,道:“是他叫你来杀我的?”
那人道:“不是。”
傅雪痕道:“叫你杀我的人,给了你多少银子?”
那人道:“你猜呢?”
傅雪痕摇了摇头。
那人道:“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值多少钱?”
傅雪痕道:“不知道。”
那人道:“十两银子。”
傅雪痕笑道:“我真不知道自己这么值钱。”
那人道:“我知道轻轻一刀最少也值十万两,可是现在,十两银子就可以叫我杀人。”
傅雪痕道:“杀人王的生意也这么清淡?”
那人道:“现在,值得我出手的人实在太少了。”
傅雪痕道:“你觉得我还配?”
那人道:“当然,不然我不会跟你五天。”
那人接着道:“不过,你已经使我的生意亏了本。”
傅雪痕道:“一路上你已不止花了十两银子?”
那人道:“早知这样,我一定会再要十两银子的。”
傅雪痕笑道:“杀人王也有后悔的时候?”
那人道:“杀人王也是人。”
傅雪痕道:“人除了会后悔,还会怎样?”
那人道:“会死。”
傅雪痕道:“你不怕死?”
那人道:“怕。”
傅雪痕道:“既然怕死,还要跟着我?”
那人道:“就这样回去,我没法交代。”
傅雪痕奇道:“向谁交代?”
那人道:“母亲。”
那人接着又道:“是母亲接得这笔生意。”
顿了顿,然后道:“如果你能给我十两银子,我立刻就回去。”
傅雪痕道:“可我身上一两银子也没带。”
那人道:“那怎么办?”
傅雪痕道:“什么怎么办?”
那人道:“没有银子,只有杀你了。”
路两边春意盎然,头顶已笼罩杀机。
傅雪痕依旧不紧不慢地行走,杀人王也依旧跟着。
杀人王道:“你是我杀得最累的人。”
傅雪痕道:“如果你真的觉得累,可以歇一下。”
杀人王道:“那我哪里才能找到你?”
傅雪痕道:“孤烟城。”
杀人王道:“孤烟城?”
傅雪痕道:“孤烟城人迹稀少,你一眼就可以发现我。”
傅雪痕说着加快了脚步,往西北方向疾奔。
他知道杀人王此刻一定躺在草地上,一边憩息,一连欣赏天上的白云。
傅雪痕不能躺下,他很想躺下,他从小就喜欢看云。
可是,现在不是欣赏云朵的时候。
更何况,天上的白云忽然变成了乌云,地上刮起了风,眼看就要下雨了。
傅雪痕更快地奔走。
他要在大雨降临之前找到躲雨的地方。
四野茫茫,连座破庙也不见。
傅雪痕发狠地奔跑。
……
雨临之前,傅雪痕终于看到了一间屋子。
屋子虽破,躲躲雨总还是可以的。
傅雪痕不再犹豫,朝房子奔去。
风过,雨临。
大雨就在他后跟,紧追着他。
可是雨终究没有傅雪痕跑得快,他进了屋子,雨才哗一声泻在屋顶上。
天空黯淡,乌云压得很低。
雨声刹那间将屋子裹在一片飘摇欲坠的危险里。
直到现在,傅雪痕才看清屋子里另外还有两个人。
一男一女,男的老,女的小。
同样是躲雨,傅雪痕却吃了一惊,他道:“打扰了。”
少女笑道:“我们也是躲雨的。”
傅雪痕呆了呆,黯淡的光线下,他发现少女有些像小桃。
不禁多看了几眼。
老人道:“我女儿是不是很好看?”
傅雪痕一愣,照直道:“她很像我的妻子。”
少女道:“你妻子跟我一样年轻?”
傅雪痕道:“她今年二十九岁。”
老人道:“可我的女儿才十七岁。”
傅雪痕道:“我不是说她老,它们真的很像。”
少女笑道:“她叫什么名字?”
傅雪痕道:“小桃。”
少女拍手道:“怎么这样巧,我也叫小桃。”
傅雪痕望着老人,好像在问:“真的?”
老人道:“小桃,在陌生人面前,不要多嘴。”
小桃低低道:“是,爹爹。”说着便退在一边。不说话了。
雨越下越大。
傅雪痕、小桃和老人谁也不说话,静静地站着。
望着门外的雨,它们不知道在想什么?
傅雪痕望了望老人,老人也望了望傅雪痕,它们都想知道对方是谁,但谁都没有开口。
雨还是那么大,淅淅沥沥,在门前织成雨帘。
傅雪痕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小桃,想起她的关怀和体贴。
他直到跟小桃睡在一张床上,还有些不相信,他这一生竟还能娶妻,还能真正喜欢上一个人。
他连自己都弄不清楚,他对小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它们之间感情的发展是那么迅速,快得有些仓促,有些令人生疑。
但他们终究在认识没多久便永远在一起了。
傅雪痕永远也不会忘记他跟小桃最初的那段开心快乐的时光……小桃给予他的,是他一生中梦寐以求的。
有时候,当他问自己究竟喜欢小桃什么时,竟然会好长时间答不上来。
他也曾问过小桃:“小桃,你说你喜欢我什么?”
小桃仰起脸,让笑容充满她整个面孔,她望着他,喃喃道:“都喜欢,我什么都喜欢……”
什么都喜欢,这就是小桃的回答。
可是,小桃可以什么都喜欢,可不可以什么都不喜欢呢?
或者,小桃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幸好傅雪痕是一个天生快乐的人,他在没有答案时,便不再去想,便去做他认为应该去做的事情……傅雪痕是个开心的人,但也是一个负责的男人。
在离开小桃的日子里,无论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抑或一年两年,他都会经常想念她,牵挂她,尽管在江湖上,只要他一句话,就会有无数的女人来陪他,但他从没有碰过别的女人一个手指头。
他以为,男人的欲望不应该仅仅是占有女人,还应该做一些正义的和证明自己的事情,做一些没有把握的事情……
傅雪痕痴痴地想着,小桃道:“你在想什么?”
他一惊,望着漫漫的雨瀑,道:“想小桃。”
小桃道:“看你想得那么入神,小桃一定对你很好?”
傅雪痕笑道:“是很好。”
小桃道:“如果她知道你这么想念她,她一定非常高兴了!”
傅雪痕刚刚泛起的笑顿住了。缓缓道:“她不高兴。”
傅雪痕只有想到小桃不高兴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痛苦”二字。
每次出远门回家,小桃总是在听到他的叫声时,远远地跑出来迎接他,总是以一种小鸟依人的神态表达她的渴望……
可是,夜深了,当他拥住小桃心情激荡时,当小桃失声呻吟起来的时候,他却胆怯了,失败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会在第一次离家两年后无法冲动……
小桃的哭泣像一把快刀,她对他越好,他的心越痛……
有时候,他觉得他是天下最无能的人!
可是,他的刀依然是天下最快的刀,无与伦比的刀。
作为一个男人,有一个爱他的女人,有一身无敌的武功,这是人人都羡慕的。
在别人的赞美声中,傅雪痕开始喝酒,开始离不开酒……
美人、武功、好酒,该有的他都有了……
但英雄,英雄也有痛苦!
只是英雄的痛苦,一般人不知道而已……
小桃这时道:“她不高兴你还这样想她?”
傅雪痕又一惊,抬头道:“不,她很高兴,我每次回家,小桃都很高兴的。”
抬头处,雨丝依旧垂落。
老头喝道:“小桃!”
小桃朝傅雪痕吐吐舌头,退到老人身后去了。
雨帘中,又有两个人掀帘而入。
两个年轻人,全身的衣服已经湿透没有一寸地方是干的。
两个年轻人眉清目秀,从他们的外表看,只有二十三四岁的光景,他们的腰间各各挂着一把剑。
他们进来,好像没有看到里面有人,一人一进来便骂了声:“这种鬼天气。”
另一人也骂道:“早知是这种鬼天气,便不到这种鬼地方来了。”
先前那人道:“好好的日子不过,到这种地方来受苦。”
另一人道:“下次就是杀了我,我也不来了。”
先前那人道:“台兄,尊府在什么地方?”
另一人道:“在下只是听任使唤之人。”
先前那人道:“听台兄的口音,似是南方人?”
另一人笑道:“朋友好耳力,在下正是从江南而来。”
先前那人道:“江南杭州,有一书香门第,号称‘天下第一儒’,听说在武林中显赫之极?”
另一人道:“在下曾在那里读过三年书。”
先前那人露出羡慕的眼神,道:“兄台好福气。”
另一人笑道:“朋友若是有心前往,在下愿作引荐。”
先前那人谢道:“多谢台兄,到时候我免不了要麻烦你的。”
另一人道:“书香门第向来广结朋友,像朋友你这种英雄豪杰,他们是求之不得呢。”
先前那人道:“兄台耻笑了,小弟只是粗人一个。”
另一人道:“凭朋友刚才那一剑‘漫天云雨’,江湖中已是少有敌手了。”
先前那人道:“兄台不必再提,若不是你手下留情,我的那招漫天云雨,飞溅的恐怕是我自己的血。”
两个一问一答,全然不把屋里的另三个人放在眼里。
傅雪痕听得奇怪。他开始还以为他们是一伙的,可是从他们的对话中,他们好像也是第一次认识,而且还动过手,拼过命。
他又有些吃惊,如果他们没有说谎的话,那么,这两个人绝不会那么简单。
他知道,“漫天云雨”是陕甘两省最负盛名的剑客郭风大侠的成名剑招,这个年轻人居然会使“漫天云雨”!
他究竟是郭风的什么人?
另一个年轻人就更不得了,他不仅可以化解“漫天云雨”,而且听那个年轻人说,他还是剑下留情了。
他的剑看上去那么平常,难道真有这么大的威力?
这两个人,好像还没有看见屋里另外的人。
一人道:“兄台几时回杭州?”
另一人道:“办完事就回去。”
先前的道:“兄台到此办什么事?”
另一人道:“如果就你一个人,我告诉你无妨,可这里还有别人,请朋友见谅。”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屋里有人了。
他们知道屋里有人,还这样熟视无睹,岂不是目中无人?
先前那个年轻人这时走到傅雪痕和老人中间,对他们道:
“能不能请你们避一下?”
屋里本来就只有这么点大,哪里有地方可避?
年轻人不会不知道这个事实。
那么,他请他们避一下,只有请他们离开屋子。
如果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叫他们离开屋子或许他们会同意,可现在,外面正下着雨,滂沱大雨。
年轻人是不是脑筋错乱,或是发疯了?
年轻人接着道:“这么大的雨天,叫你们出去,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并没有发疯,”
看来,年轻人是真的要他们到屋外去淋雨了。
傅雪痕真想给这个年轻人一个耳光,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狂妄和没有教养的年轻人。
傅雪痕还没有动手,老人说道:“这屋子又不是你的,为什么要叫我们出去?”
年轻人笑道:“对不起,这屋子正是我的。”
老人似乎愣了一下,也笑道:“我说这屋子是我的。”
年轻人道:“凭什么说这屋子是你的?”
老人道:“我先在这里,所以说这里便是我的。”
年轻人道:“你是这么大岁数的人,应该知道这不是理由。”
老人道:“我不知道。”
年轻人道:“你简直像个无赖。”
老人道:“做无赖可以不淋雨,我相信谁都愿意做无赖的。”
年轻人道:“可是你忘了一点。”
老人道:“哦?”
年轻人道:“做无赖总是免不了要吃拳脚和棍棒的。”
老人道:“对一个老无赖来说,拳脚和棍棒已是无关痛痒了。”
年轻人道:“那么剑呢?”
老人道:“天下的剑有千万种,要看什么剑了。”
年轻人道:“天下的剑种虽多,但剑都是用来伤人和杀人的。”
老人的脸色好像变了变,在年轻人的目光的逼视下,他竟然低下了头。
忽然,老人道:“你要我们走,无非是想听他说几句话?”
年轻人道:“是的。”
老人道:“如果他不说,你是不是就没有必要赶我们走了?”
年轻人平静道:“是的。”
老人道:“那么,什么样的人才不会说话?”
年轻人道:“死人。”
年轻人接着笑道:“你是不是说,如果他死了,你们就可以不走?”
老人笑道:“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实在少见。”
年轻人道:“聪明的人都是很固执的,聪明人认为应该做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放弃的。”
老人默默地注视着他,道:“凭你这句话,你又不是一个聪明人。”
年轻人道:“笨的人有时脑子转不过来,所以,笨的人想做的事,也不肯半途而废。”
老人叹息道:“你就算是郭风大侠,也不该这样对我说话。”
年轻人道:“我不是郭风大侠,我是他的儿子郭仪。”
郭仪接着道:“你是不是要对我说,你是郭风的救命恩人?”
老人道:“你怎么知道的?”
郭仪笑道:“已有七个人对我说过这种话,而你是第八个。”
老人道:“你不相信?”
郭仪道:“我知道我爹曾死里逃生,而且,那一次能侥幸逃脱,也多亏有人暗中相助。”
老人道:“那你还不相信?”
郭仪道:“父亲的恩人便是我的恩人,我岂敢忘恩?
“可是,一下子跑出七个恩人,叫我如何相信?”
顿了顿,又道:“现在,又出现了第八个,我就是粉身,也难以回报了。”
老人冷冷道:“我并没有说我是救郭风的第八个人。”
郭仪道:“那你们是不是可以离开这里了?”
老人没有回答,而是道:“郭风确实有七个恩人。”
郭仪笑道:“你不是?”
老人沉默了一会,然后道:“若不是他们七个人,你爹早已死在我的刀下。”
郭仪惊道:“你,你是谁?”
老人缓缓道:“难道你爹没有告诉过你,他当年是从谁的刀下逃生的?”
郭仪道:“没有。”
老人道:“你爹现在已是江湖上令人瞩目的大英雄,当然不会记得当年的无赖了。”
郭仪的额头开始冒汗。
老人接着道:“外面的雨这么大,还要不要我们避一下?”
郭仪汗如雨下,颤声道:“你……你就是刀无赖前辈?”
老人笑道:“我不是前辈,我只是无赖而已。”
郭仪这时已经跪在地上,磕头道:“刀前辈请原谅晚辈有眼无珠。”
老人道:“我要走了。”
郭仪叫道:“前辈别走!晚辈有话要说!”
郭仪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双手递过来。
老人道:“这时什么?”
郭仪道:“请帖。”
老人道:“请帖应该送给恩人的。”
郭仪叩头道:“家父叫我出来,就是专门寻找刀前辈的。”
老人笑道:“哪里有恩人不请,请仇人的道理?”
郭仪举着请帖,跪着不起来,道:“刀前辈请收下请帖,我才好回去见家父。”
老人沉思了良久,从郭仪手中接过请帖,朗声道:“郭风大侠六十岁生日,我是应该去热闹一番才对。”
郭仪从地上站了起来,说了声:“多谢刀前辈接帖。”说完便要冲出屋去。
只听身后有人道:“等一等!”
说话的是傅雪痕,他道:“有没有我的请帖?”
郭仪讶道:“你是谁?”
傅雪痕道:“轻轻一刀。”
“轻轻一刀。”
郭仪回身,不信道:“你是轻轻一刀?”
傅雪痕道:“我不是,难道你是?”
郭仪摇头,道:“我不是,你也不是。”
“他是。”
这时,另一个年轻人道:“他是轻轻一刀。”
郭仪道:“兄台怎么知道他是轻轻一刀?”
年轻人还未回答,傅雪痕接口道:“因为我也知道他是谁。”
郭仪道:“你们认识?”
傅雪痕道:“并非认识?”
傅雪痕道:“并非一定要认识才知道。”
顿了顿,才道:“他是杀人王。”
郭仪变色道:“你是杀人王叶多。”
年轻人道:“我是叶多。”
接着,叶多道:“你的事办完了,我的事还没有办完,看来我们应该分手了。”
郭仪笑道:“我知道了。”
叶多道:“你知道什么?”
郭仪道:“你是不是来杀轻轻一刀的?”
傅雪痕开心地笑了,他一边笑一边说道:“这真是一场好雨。”
所有的人也都笑了起来。
雨还是那么大,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小桃叹息了一声,轻轻道:“如果雨永远不停,那该怎么办?”
对呀,如果雨永远不停,那该怎么办?“
大家都没有想到的问题,却让小桃想到了。
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
如果雨永远不停,如果要身上不湿,那么只有一直等下去。
郭仪的额头又开始冒汗。
因为,三天后,便是郭风的六十岁生日,如果雨不停,他便无法如期赶回家中,他不回家不要紧,糟糕的是刀无赖也不能赴宴,这是绝对不该发生的事情。
这种雨,下个几天几夜一点也不奇怪。
而郭仪的汗,比雨还要大。
对呀,雨怎么可能不停呢?
郭仪这才又笑了。
刀无赖道:“你就不怕请错人?”
郭仪道:“不怕。”
刀无赖道;“你怎么知道我会从这里经过?”
郭仪道:“这是秘密。”
小桃道:“什么秘密,说来听听。”
郭仪道:“秘密是不能说的。”
这时雨真的停了。并且,屋檐的雨滴还在飞落,阳光已穿过雨帘照进了屋里。
郭仪又从怀里掏出一张请帖,递给傅雪痕,道:“这是给你的。”
傅雪痕道:“你怎么会多带一张请帖的?”
郭仪笑道:“这也是秘密,不能说。”
说着,便转身欲走。
叶多急道:“有没有我的?”
“没有。”郭仪说完往门外掠去。
两个字还没有落,他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速度之快,让人惊讶不已。
叶多喃喃道:“你们都有请帖,就我没有,真是太倒霉了。”
“倒霉的人不止你一个。”
话言响处,又一个人出现在门口。
叶多道:“你是谁?”
那人道:“一个没有接到郭风宴帖的人。”
叶多道:“天下这么大,没有收到郭风的请帖,这有什么奇怪的。”
那人道:“我也以为,天下之大,并非人人都要接到宴帖。”
叶多再次道:“你是谁?”
那人道:“孤独败。”
叶多笑道:“你便是害人精孤独败?”
孤独败叹口气道:“我已经好久没害人了,差点还被人害死了。”
叶多道:“奇怪,奇怪。”
孤独败道:“害人者反被人害,这种情况多的是。”
叶多道:“我觉得奇怪的是郭风怎么会这样没头脑。”
孤独败道:“怎么?”
叶多道:“他可以不发任何人的请帖,却绝对不能少了害人精的。”
孤独败忽地笑了,道:“你说得对极了。”
叶多道:“你打算怎么害他?”
孤独败道:“还有三天时间,我一定会想出一个好办法来的。”
叶多笑道:“要不要我帮忙?”
孤独败想了想,道:“要。”
轻轻一刀这时道:“你们在这里商量,我走了。”
叶多道:“你真的要赴宴?”
轻轻一刀道:“有酒喝的地方,只有傻瓜才不会去。”
叶多道:“为了喝几碗酒,犯得着跑那么远的路吗?”
轻轻一刀笑道:“你是不是又奇怪了?”
叶多道:“我想不能,你放着那么重要的事情不去干,却要大老远的去喝酒。”
轻轻一刀道:“有什么事情比喝酒更重要?”
叶多道:“你还没有找到要找的人。”
轻轻一刀又笑道:“我要找的人,也许已经准备好了酒在等我了。”
叶多不说话了。
轻轻一刀道:“你是不是无话可说了?”
叶多道:“是。”
轻轻一刀道:“那么我先走了。”不等叶多回答,他已经走出了屋子。
刀无赖和小桃,也随后跟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叶多和孤独败。
孤独败道:“你说他们会不会一起去赴宴?”
叶多道:“不会。”
孤独败道:“怎么不会?”
叶多笑道:“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孤独败道:“我们要一起害人,你这样不说,那样不说,叫我怎么放心?”
叶多道:“我不会害人,只会杀人。”
孤独败笑道:“我差点忘了,你是杀人王。”
这时,屋檐的雨已经止了,春日的阳光,淡淡地普照大地。
叶多和孤独败也已经在温和的阳光里,叶多的湿衣服,已干了多时了。
叶多抬头,望着太阳,喃喃道:“在这么好的阳光下,我们却在谈论害人的事情,这个世界真是太可怕了。”
孤独败道:“活着的时候不好好害人,死了就没有机会了。”
叶多笑道:“你害人要不要报酬?”
孤独败道:“不要。”
叶多道:“不要报酬,那岂不浪费了你太多的时间和精力?”
孤独败微笑道:“其实,报酬也是有的,就是当我将别人害得妻离子散,众叛亲离的时候,那种内心的满足便是最好的报酬。”
叶多叹气道:“看来,害人比杀人难多了。”
孤独败道:“那当然,害人是把痛苦带给别人,让别人痛苦地活着,而杀人,却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一刀一剑而已。”
叶多凝视了孤独败良久,道:“如果杀人者把害人者一刀杀了,他还能不能害人?”
孤独败道:“当然不能。不过……”孤独败后半句顿住不说,伸手一招,从后屋走出一个人来。
一个少女。
美丽的少女。
快乐的又略带忧伤的少女。
少女款款移步,走到孤独败身侧。
孤独败道:“惭儿,这位是叶公子。”
叶多看呆了,目不转睛。
那少女道:“小女惭儿,见过叶公子。”
叶多一愣,忙还礼道:“我叫叶多。”
惭儿又道:“你说你是杀人王,你已经杀了多少人?”
叶多道:“很惭愧,我至今一个人也没杀过。”
惭儿笑道:“哦?没杀过人的杀人王?”
叶多道:“事实就是这样,你不相信也没办法。”
惭儿道:“我又没说不信。”说着又一笑,明丽动人。
叶多望着惭儿,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惭儿笑道:“什么人?”
叶多道:“梦中人。”
惭儿笑得弯了腰,道:“你的梦中人跟我一样?”
叶多点头,仍旧凝视着惭儿,道:“你跟一个害人精在一起,不害怕吗?”
惭儿道:“他已经把我害成这样,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叶多惊讶道:“他害过你了?”
惭儿道:“他害得我父女不能相见,你说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叶多忽然笑道:“活该,活该。”
惭儿怒道:“什么活该?”
叶多道:“活该让你遇见我,活该害人精再也不能害人了。”
惭儿道:“杀人王今天开杀戒了?”
叶多笑道:“杀人王再不杀人,便不配做杀人王了。”
惭儿也笑道:“如果我说,我是心甘情愿让他害成这样的呢?”
叶多沉思了片刻,抬头,却望向孤独败,缓缓道:“如果害得别人心甘情愿,请你也害我吧……”
孤独败冷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害得你痛不欲生的。”
他说完,又接着道:“不过,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得先办完。”
叶多道:“帮你去害郭风?”
孤独败道:“郭风拥有的东西太多了,不害害他,他是不会知足的。”
孤独败顿了一会,又道:“有他这种完美而幸福的人在,天下人的幸福便不足道了。”
叶多道:“你准备怎样害郭风?”
孤独败笑道:“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叶多并不气恼,他却把眼睛移向惭儿。
惭儿低着头,她的手也那么自然地垂着,她站在温暖而恬淡的阳光里,就像一支甜甜的宁馨儿。
叶多盯着她良久,总希望她能抬起头看他一眼,可惭儿始终没有。
她在想什么?
在她美丽而忧伤的背后,藏着什么样的心事?
平安镇。
平安镇的意思是平和安定,只有平和安定,百姓才可以安居乐业,城市才会欣欣向荣。
平和安宁,这是居住在任何地方的人们最基本的愿望,而这一点,恰恰又是最难做到的。
试想,哪里没有强盗,哪里没有欺压?
恃强凌弱或者以权势压人,这在任何地方都难以避免。
可是在平安镇,这种现象绝对没有。
这里的人,都是平等的,人与人之间,也绝没有那种我比你高出一等的想法。
可是,平安镇以前并不平安,人们将它取名“平安”,只是怀着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
因为那时候,这里是强盗和土匪的老窝,每天都有厮杀,每天都有流血,肥沃的土地一年四季颗粒无收。
那时候,这里的人们过的,是一种饥与饿相交织的日子,那时候,能吃上一顿白米饭,是许多人一生的愿望……都说冥冥中的一切都有安排,平安镇真的变成了一个平和安定的地方。
使土匪窝变成人们安居乐业的乐园的,全是因为郭风。
在平安镇百姓的眼里,郭风不是人,而是神,一个赐福的神。
郭风的到来,好像是一夜间的事情,所有的土匪和强盗不见了,每一天的厮杀和流血也不见了。
那一年,郭风才十九岁。
十九岁的郭风,在平安镇百姓的眼里,只是一个陌生的外来客。
当他们知道他就是赶走强盗和土匪,使他们安居乐业的英雄时,郭风已经三十八岁了。
三十八岁的郭风还是光棍一条,他仍旧住在一间很矮的用三两银子买下的小房子里。
平安镇的百姓如梦初醒,全镇的人用热烈的方式接纳了郭风。
这时候,平安镇已经由一个只有五百八十人的小镇变成了一万二千零十八个人的大城镇了。
他们安居乐业了十九年,有的已经繁衍了后代,他们才知道带给他们幸福的人竟是这个最不起眼的光棍汉。
想想以往的生活,看看今天的日子,一位年纪已有一百零七岁的老人说:“他为我们带来了幸福,我们却一直亏待他,他能原谅我们,我们自己也不能原谅啊……”
于是,所有的百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为郭风盖了一栋华丽而又非常庞大的宅第,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恩人郭风,还把本镇最漂亮的少女肖若云许配给了他。
肖若云出生便死了父亲,算起来,肖若云出生的那一天,正是郭风到平安镇的前一天。
因此,肖若云嫁给郭风时正好十九岁。这个年龄,是郭风到平安镇的年龄,也是郭风呆在平安镇的年岁。
郭风可以拒绝百姓们为他造的豪华宅第,却无法拒绝肖若云。
平安镇的百姓大概看出了郭风的心意,他们对他说:“要么两样一起要,要么一样也不能要。”
他们用这种方法使自己的感恩行动变作了现实。
他们不但留住了郭风的人,而且还留住了他的心。
在百姓看来,只有郭风才可以使他们无忧无虑地生活。
这样又过了二十二年。
平安镇的人们不但没有因了这么多年的安宁日子而忘了郭风,反而更加敬仰郭风,把他当作了赐福的神。
自从郭风与肖若云结婚后,他便很少在街上露面,即使有人看见他,他也是衣冠楚楚,从未见他身上带着任何武器。
在那个以暴制暴的年代,没有一身无敌的武功,要想把强盗和土匪赶走。
是一件连想也不要去想的事情。
可是,衣冠楚楚的郭风,从未让人怀疑过他是一个不懂武功的人。
他们在心里以为,神是不需要刀剑和武功的,他可以凭借他的法,保住一方的幸福和安宁。
郭风的名字,从平安镇开始扩散,现在,陕甘两省的武林同道,已经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了。
就像懂武功的人,没有人不知道“小李飞刀”和“快刀王”一样。
郭风大侠,成了平安镇人的骄傲。
而那座郭氏宅第,也成了他们心目中的圣地。
尽管这座宅第的一砖一瓦,是他们亲手盖的。
从阴暗潮湿的小房间搬进豪华敞亮的宅第时,郭风怎么也不能适应,他一连二十多天没有睡好觉。
现在,他已完全适应了,他把自己当作这里的亲人,走在瓦明窗亮的长廊里,他也十分安闲自得,丝毫找不到二十二年前,第一次踏进这里时的紧张心情。
郭风虽然已经六十岁,但他的脸上一点皱纹也没有。
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就跟四十五岁的人一样,自信、神采奕奕。
郭风这时正春风得意地笑着,他对身后的一个老者道:
“小陶,后天的事情准备怎样了?”
老者只是看上去苍老,他的年纪只有四十八岁,足足比郭风少了十二岁。
他叫陶刀,可郭风都叫他小陶,因为第一次这样叫,以后就怎么也改不过来了。
陶刀道:“一切都准备好了。”
郭风对小陶绝对信任,他说准备好了便准备好了,绝不会出丝毫差错的。
能够让郭风这样信任,陶刀一定是个很稳健的人。
陶刀就跟在郭风后面,他的背有点驼,在外人看来,陶刀就像一只在主人面前点头哈腰的狗。
不过,知道他们之间关系的人才清楚,陶刀绝对不是一只狗。
陶刀自己也觉得,他天生就不应该是做奴才的命。
包括现在,虽然他只是郭风的一个仆人,但他们的地位是平等的,他们的关系不是主仆,而是朋友。
知道这层关系的人并不多,除了郭风和陶刀之外,恐怕只有肖若云了。
肖若云跟郭风并肩走在一起,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
连陶刀也觉得,天下像他们这样美满的家庭不会多。
肖若云知道的东西很多,可她从不会插手男人的事情。
这也是陶刀对肖若云非常尊重的一个理由。
三个人走过长长的走廊,走进了一间客厅。
客厅的小桌上,已经泡着三杯香茶。一人一杯,杯子里的茶叶,舒展得像一朵朵小花瓣。三杯茶,三种香味,随着热气弥散。
坐下之前,郭风又问了一句:“小陶,真的准备好了?”
郭风从来说话只说一遍,像今天这样在不到半小时便讲了两遍同一句话,是二十年来第一次。
陶刀跟随郭风二十三年了,郭风叫他做的事情,无论有多么困难,他都会办得妥妥帖帖,稳稳当当,从未出过一次差错。
郭风也十分信赖他,信赖得几乎到了离不开他的地步。
果然,陶刀有些不高兴了,他道:“郭大侠,如果你信不过我,我明天就走。”
郭风没有皱纹的脸上,忽地漾起了笑容,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郭风说完,又笑道:“小陶,来,坐下喝茶。”
肖若云早坐下了,她始终不说话。她的眼里,始终充满了宁静。
宁静其实也是一种力量,它可以促使人去创造幸福。
郭风每次望着肖若云宁静的眼神时,他都在暗暗地下决心:
一定要让这分宁静继续下去……
陶刀端起茶杯,他先用鼻子在杯沿默默地吸了一口,然后放下,然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然后对郭风说道:“好茶。”
可是这次,陶刀放下杯子后,久久没有说话。
郭风道:“小陶,怎么啦?”
陶刀道:“我错了。”
郭风道:“现在发现,还来得及。”
陶刀道:“已经晚了。”
郭风道:“有这么严重?”
陶刀点点头,额头渗出了汗滴。
郭风道:“我从没见过你慌成这样。”
陶刀用手擦汗,道:“郭大侠,你的一世英名,也许要毁在我的手上了。”
郭风道:“如果我没猜错,你一定漏算了一个人,对不对?”
陶刀道:“对。”
郭风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只有走着瞧了。”
陶刀道:“天下还没有什么能使杀人王出手杀人,除了惭儿。”
“惭儿是一个美丽的女孩?”
“是”
“叶多喜欢美丽的女孩?”
“是。”
郭风无话可说,又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只有走着瞧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陶刀道:“郭大侠,对不起。”
郭风道:“这不是你的错。”
陶刀道:“是我的错。”
郭风道:“不,我错了。”
陶刀道:“你是说,你错用了我?”
郭风道:“是的,用你是我最大的错误。”
陶刀道:“有办法补救吗?”
郭风盯着陶刀,道:“有。”
“有”字未落,忽地一道白光,射向陶刀。
陶刀与郭风相距极近,郭风出手又是猝不及防,毫无先兆,白色的暗器,直击陶刀咽喉。
陶刀想不到郭风会突然出手,置他于死地。
一呆之际,身子未退,双手微动,只听“叮”的一声轻响,郭风的暗器,已被陶刀接住。
他的手中多了两把短刀。
就是这两把短刀,将郭风的暗器牢牢夹住。
郭风大笑不止。
陶刀默然道:“你笑什么?”
郭风道:“你连我这招都想到了,还有什么想不到!”
陶刀道:“郭大侠你是说我想到你会杀我?”
郭风点点头,道:“我知道你早有准备。”
陶刀道:“如果我是你,也会这样的。”
郭风道:“要是你真的死在刚才的暗器下,你会怎样想?”
陶刀道:“人死了,便什么想法也没有了。”
郭风又大笑。
陶刀道:“难道不对?”
郭风道:“当然不对,因为你并没有死。”
陶刀道:“活着跟死有什么区别?”
郭风注视着一陶刀,良久,喃喃道:“你说的对,活着跟死人是没什么区别。”
忽然,郭风又道:“小陶,你都作了哪些安排?”
陶刀道:“我什么也没有安排。”
郭风一愣,旋即笑道:“小陶,我们没有白交一场,只是真难为你了……”
郭风不再问陶刀作了什么安排,只管自己喝茶。
第一杯,早已被他喝光了。
第二杯,也喝了一半。
为他倒茶的,是一个男童,男童倒完茶,就退到屏风后面去了。
这时,肖若云说道:“如果仪儿送出了请帖,也该在回家的路上了。”
陶刀道:“夫人放心,郭仪不会有事的。”
陶刀知道,除了郭风,郭仪是她最爱的人,当初叫郭仪去送请帖,她就有些不同意。
尽管她嘴上没说,但她一定对他怀有不满。因为,派谁去送请帖,是陶刀说了算数的。
肖若云道:“但愿没事。”
“但愿没事”,这四个字已经把她心中的不满表示出来了。
郭风道:“若云!”
肖若云静静地望着郭风,这就是郭仪的父亲,她的丈夫。
肖若云望着,不说话。
郭风道:“仪儿已经长大了,他已经二十二岁。”
肖若云笑了。她好像这时才知道她的儿子郭仪已经是二十二岁的人。
陶刀道:“就凭公子的那一招漫天云雨,江湖上已罕逢敌手。”
三个人正说着,从外面进来一人,急急道:“郭大侠,不好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只见一道刀光,在他的脖子上一吻,他的头,已经落地。
出手的是小陶。
郭风道:“你怎么杀了他?”
陶刀道:“不好的消息,听了徒增烦恼,不如不听。”
郭风未笑。
陶刀道:“因为我们是朋友。”
两个人相视而笑。
门口的那具尸体,已被另两个人抬走。
客厅里依旧是三个人:肖若云、郭风和陶刀。
他们从早上开始,一直坐到中午。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他们是不是在等人?
是的,他们一定在等人!
不然,他们不会一直坐在这里。
后天便是郭风六十岁生日,这两天,他们一定有许多事情要做,他们的时间,一定比喝茶重要。
他们宁肯放下任何事情而在这里等,这个人一定很了不起。
值得他们等的人他们才会等。
而值得他们等整整一个上午的人,会是谁呢?
他们不仅等了一个上午,现在,已是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离开,也没有吃饭。
能够使他们饿着肚子等的人,一定是救命恩人或者亲生父母,而他们等的,又是谁呢?
有两个男童和一个女童曾把饭菜端上来,但他们没有等饭菜放下来,便叫他们端走了。
眼看午时将过,阳光直直地照在庭院里、花园里和走廊上。
郭风道:“小陶,怎么回事?”
陶刀道:“我不知道。”
郭风道:“会不会变卦了?”
陶刀道:“我不知道。”
郭风道:“会不会有事来不了了?”
陶刀依旧道:“我不知道。”
郭风笑道:“你不知道,谁知道?”
陶刀淡淡道:“知道的人知道。”
郭风望着小陶,笑了。
陶刀望着肖若云,见她静静地坐着,比桌子上的茶杯还要宁静。
小陶十分佩服肖若云。肖若云从一出生便是孤儿,但她的气质与修养,是任何人也学不到的。
他有时候佩服肖若云比佩服郭风还要多。
他望着肖若云,肖若云始终没有正眼望他。
可以说,肖若云二十三年来从未正眼看过他。
他不知道肖若云不屑看他,还是不敢看他,总之,他从未发现肖若云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过他。
这时,陶刀却发现肖若云正望着他。
陶刀一惊。
他还没来得及收回自己的目光,肖若云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已经对他说了一句话:
“谁是那个知道的人?”
陶刀又是一惊。
他还想从肖若云的眼中看出另外的意思,肖若云已经低下头,粗而长的睫毛像一道栅栏,将他的目光挡在外面。
陶刀叹了口气,道:“郭大侠,如果我说我刚才骗了你,你会怎样?”
郭风道:“你没有骗我,我又对你怎样?”
陶刀道:“真的。”
郭风道:“真的?”
陶刀轻轻道:“真的。”
郭风皱了皱眉,道:“你既然骗我了,结果只有一个……”
郭风冷冷地盯着陶刀,冷冷道:“小陶,这二十三年来,我待你怎样?”
陶刀道:“郭大侠待我,情如兄弟。”
郭风道:“我有没有让你失望过?”
陶刀道:“没有。”
郭风又道:“那么,你想不想让我失望?”
陶刀道:“不想。”
郭风忽然笑道:“好。我告诉你,你既然开始就骗我了,只有一直骗下去,永远不要让我知道你在骗我。”
正说着,门外又进来一个男童,他望着屋里的三个人,神色虽然有些紧张,但并没开口说话。
直到陶刀问他干什么时,男童才道:“我想说一件很奇怪的事。”
陶刀道:“说吧。”
他并没有像刚才那样出手杀人。
男童道:“门口的两个石狮子不见了。”
陶刀道:“叫石匠再打两个就是了。”
男童道:“我已经叫石匠打两个一模一样的石狮子,可是摆狮子的地方,却放了另外的东西。”
陶刀道:“摆狮子就得摆狮子,别的东西应该搬走。”
男童道:“我也知道摆狮子就是摆狮子,别的东西不能摆,可是,那样东西却不能搬。”
陶刀道:“那是什么东西,这么贵重,连搬一下都不行?”
男童道:“棺材。”
陶刀怒道:“混账!”
男童躬身道:“是。”
陶刀道:“难道棺材就不能搬了?”
男童又道:“是。”
陶刀道:“你本来就是抬棺材出身的,怎么会忘了老本行?”
男童道:“我虽然抬了十八年的棺材,可是自从我跟随郭大侠二十年来,连棺材盖也没看到过了。”
这个看上去身材矮小的男童,原来是个成人,而且,至少有五十岁了。
只听男童接着道:“我现在是看到棺材头就晕。”
陶刀不说话了。
男童继续道:“我现在不光是头晕,而且头痛,石狮子已经打好运到外面,该摆的东西没地方摆,不该摆的东西却摆在那里,叫我如何是好?”
陶刀忽然笑道:“我去看看。”
他还没有起身,男童道:“去了,便中计了。”
陶刀还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道:“中什么计?”
男童道:“送来棺材的人说,这三副棺材,别人不能动,只有棺材的主人一起来才可以领走。”
陶刀道:“三副棺材?”
男童道:“是。”
郭风和肖若云这时道:“另外两副,是不是我们的?”
男童道:“是。”
郭风道:“他们还说了什么?”
男童道:“没有了。”
肖若云这时回头,静静地望着男童,忽然道:“他叫我们什么时候去领?”
男童道:“马上。”
肖若云道:“你怎么不早说?”
男童道:“我知道一定是阴谋。”
肖若云道:“你故意要让我们中计?”
男童道:“我们只有将计就计。”
肖若云平静的目光没有离开过男童的脸,除了注视郭风,肖若云还是第一次这么专注地凝视别人的脸。
男童低下头,道:“只要夫人不出去,他们的阴谋便会失败。”
顿了顿,男童又道:“再好的棺材,也会烂掉。”
三个人都望着男童,等他往下说。可男童不说话了。
他不是不说,而是不能说。
男童死了。
死人当然不能说话。
男童死后倒在地上的尸体,看上去也很小,就像一个小孩。
客厅里被一种无形的恐怖笼罩着,三个人同时感到脑后有一股冷嗖嗖的寒意袭来,他们隐隐觉得,头顶一张死亡的网,正被无数双狰狞而有力的手越拉越紧……
平安镇有一个小林酒店。
小林酒店的老板就叫做林小林。
林小林不是平安镇土生土长的,而是迁入的外来户。
林小林迁入平安镇完全是看中这里的安宁与繁荣,林小林知道,只有安宁与繁荣的地方,才是赚钱的地方。
林小林在这里开酒店已经有三十五年了。
开店、赚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林小林开店,却不是为了赚钱,平安镇的人们都知道,以他这么便宜的收费,不要说赚钱,不赔钱已经算不错了。
每个人的嘴里都这么说,不过,他们心里也许不这么想。
因为,倘若他一直赔钱,三十五年,他的家底早就该赔光了。
所以,有些人这么认为,小林开店,虽然不是为了赚钱,但至少不会赔钱。
到底是赔是赚,只有林小林知道。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没有打算关掉小林酒店。
小林酒店的位置极好,就在平安镇最热闹的大街的交叉口。
所有来往的客人和生意人都在这里交汇。
所以,小林酒店的生意总是很好。
林小林雇了三个厨师,九个伙计,尽管这样,忙起来的时候,林小林也还是要去帮忙。
林小林的人缘极好,凡是到他店里来过一次的人,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除非那个人不再到平安镇来,除非他来过一次后便死了。
凡是有陌生客人光临,林小林总是要亲自去斟酒,跟客人聊几句,使客人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这就是林小林的生意经。
三十五年来,林小林见过的人很多,上至钦差大臣,下至黎民百姓,他都可以使他们满意而去。
平安镇上的酒店有几十家,可是都没有小林酒店的生意好。
别的酒店冷冷清清,他的店里总是人满为患。
小林酒店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连手下的伙计都劝小林,叫他把店面弄得再大些,可以容纳更多的客人。
林小林知道伙计是为他好,才会替他出主意的。
可他对伙计的建议无动于衷,依旧让那些因为没有作为而离去的人离去。
伙计看了又心痛了,他对林小林道:“如果再这样下去,不要半年,所有的客人都不敢来了。”
林小林依然不理。
奇怪的是,小林酒店的生意不但未见清淡,反而越来越好。
伙计们对此都纳闷不解,又都由衷地佩服林小林。
林小林确实是一个值得佩服的人。
据他自己说,他十五岁就开始开店,今天已经五十七岁了,他还从来没有失败过。
看他那副精力充沛的样子,好像再开五十七年的店也不成问题。
林小林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起床特别早。
他起床后,先把店里几十张桌子用抹布揩一遍,尽管桌子昨夜已被伙计们擦得很干净,他还是要再擦一遍,几十张桌子擦下来,雪白的抹布还是雪白,没有一点污点。
然后,林小林才打开店门。
有人说,开门这种活,让伙计们干就成了。
可林小林不这样想,他觉得,做老板的,开门一定要自己开。
俗话说:开门迎喜。喜气就是财气,老板的财气怎能让伙计们沾染?
再有,古代不是有开门拾宝之说吗?
倘若外面有宝物,首先拾到的,一定是开门的人。
伙计们都知道老板的习惯,因此从来不跟老板抢着开门。
他们其实乐得这样,叫他们一天到晚睡觉,他们还会更高兴呢。
这天,林小林又起了个早,他擦完桌子,看了看那块雪白的抹布,满意地微笑着。
他准备去开门。
林小林每次开门,都希望门外有新的面孔。
因为,这几年来,事实上也是这样,到他店里喝酒的客人越来越多,那些慕名而来的人,总是早早的就等在门外,为的是能抢到一个座位。
林小林把门打开。
他愣了一下。
他觉得很奇怪,今天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呢?不要说新面孔,连老客人也没有一个。
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所以,林小林心情不禁“咯噔”了一下。
凡是生意人,都有一种非常灵敏的预感,生意是好是坏,预感总是八九不离十。
果然,从一大早到太阳升得老高,小林酒店冷冷清清,没一个客人。
街上跟从前一样,人来人往。
就是没一个人进来。
已经到了中午了,还是没一个人进来。
难道这些人肚子不会饿?不需要喝酒吃饭?
林小林觉得很纳闷。
林小林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
林小林看见来往的人群中有每天都来喝酒的老顾客,他看见他们,连忙微笑着招手朝他们打招呼,可他们就像没看见一样从门前走过了。
有几个,明明是看见他向他们打招呼,他们却装出不认识的模样。
这让他有些想不通。
他在这里开店三十五年,可算是知名人物了。
在平安镇百姓的眼里,他的知名度仅次于郭风。
这一点他心里清楚。
眼看午时将过,街上还是没有一个人想进来吃饭的意思。
林小林肚子里像着了火,他虽然不图赚多少钱,但是,让别人看见他一点生意都没有,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甚至在想,如果谁愿意到他店里吃饭喝酒,他可以不收他的钱。
正这样想着,真的有一个人朝店里走过来。
这个人戴着个旧草笠,肩上扛着一副磨刀的行头,显然是位磨刀客。
林小林马上站起来相迎,还未等他开口,磨刀客叫道:“磨刀嘞,磨刀!”
林小林皱了皱眉头,正要问他吃什么,磨刀客先问道:“老板,刀磨不磨?”
林小林忽然觉得有些胸闷,他发现磨刀客黯淡无光的眼神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
这种沮丧的神情感染了他。
磨刀客这时又道:“老板,把切菜的刀和切肉的刀都拿来磨一下吧。”
林小林开始烦起来,他很想赶他走,但他还是道:“先生,中午吃点什么?”
磨刀客似乎没想到老板会问他吃什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林小林怕他又问他磨不磨刀,笑着道:“先生,吃东西不要钱的。”
磨刀客惊讶地望着林小林,像是在看一头怪物。
良久,磨刀客道:“你在这里等了老半天,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林小林依然笑着道:“你知道我等了半天?”
磨刀客抬头望望天,道:“现在是日午,正好半天。”
林小林道:“先生,请进吧。”
磨刀客站着不动,道:“真的不要钱,白吃?”
林小林道:“老板说话,当然算数。”
磨刀客叹了口气,道:“俗话说便宜没好货,不要钱的东西,吃了一定会拉肚子的,不吃,不吃。”
磨刀客说着直摇头,竟转身离去了。
白吃也没人吃!
林小林恼怒,他恨不得抓住磨刀客的后脑,将他拉回来,逼他狠狠吃一顿。
可磨刀客一路吆喝着走了。
一连三天,小林酒店没一个客人。
第四天,林小林仍旧那么早就去开门。
这时,门外已经等着三个人: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个瘦老头。一个美丽少女。
看见有人,林小林有些激动。
而那三个人看见店门打开,齐声叫道:“老板,快给我们烧点吃的。”
林小林激动道:“请进,请进。”
三个人以最快的速度从门口进到屋里,然后在一张桌子旁坐下。
马上有一个伙计从内堂走出来,他好像还未睡醒,睡眼朦胧,道:
“客,客官,吃……什么?”
瘦老头道:“有些什么?快说!”
伙计道:“有……鱼,有……烤鸭,有……,有……,还有人……”
瘦老头道:“那么,连人一起吃。”
他声音虽小,却似晴天霹雳。这下,伙计完全醒了,惊道:“什么,你要吃人!”
老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伙计吓得站都站不稳了,他结结巴巴,话也说不出来。
幸好这时林小林走过来了,他笑着道:“这位客官,小店的伙计见识不多,可别把他吓坏了。”
老头道:“我说要吃人,他就吓成这样。”
林小林道:“小店以菜肴的色香味和合理的收费来吸引顾客,客官吃了一定会满意的。”
老头又道:“可是我一路上听到的,都说小林酒店炒的菜好吃是因为掺进了人肉,而收费便宜是因为人肉不用花钱买的。”
林小林笑着问道:“你这是听谁说的。”
老头道:“平安镇的百姓都这么说。”
林小林道:“我怎么不这样说?”
老头道:“因为你不是平安镇的人。”
林小林注视着老头,缓缓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害人精孤独败。”
老人大笑道:“你的眼光果然不错。”
林小林道:“天下除了害人精孤独败,谁也想不出用这种法子来害我的。”
孤独败道:“你害了那么多人,自己也应该尝尝被害的滋味。”
林小林道:“我没有害过人,但我已经尝到了被人害的滋味。”
这时,伙计已经端着热气腾腾的菜上来。
先上来的三道菜是:麻辣豆腐、炖鸡腿和红烧排骨,接着又上来三道冷菜:花生、咸萝卜和甜藕。
第三个伙计手中托着三瓶酒,四只杯子。
酒都是白酒。
杯子每人一个。
三位客人,四只杯子。
因为伙计知道,林小林这时一定很想陪客人喝几盅,所以,便给他也拿了一只杯。
林小林满意地朝伙计笑笑,对于伙计的这种机灵,林小林总是十分赞赏。
四只杯子都斟满了。
清早,空气本来就好,再加上沁人心脾的酒香,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叶多和惭儿迫不及待地举杯。
林小林忽然道:“你们不问一问这酒和菜的价格,就吃了?”
叶多和惭儿们将酒喝掉,才道:“不是说吃饭喝酒都不用付钱的吗?”
林小林笑道:“不给钱,那是三天前的价格。”
叶多道:“就当我们这顿饭,是三天前吃的。”
林小林道:“照你这么说,人都可以长生不死了?”
叶多道:“不可以。”接着又笑道:“但我可以让你迟三天死。”
林小林本来端起杯子喝酒,听了叶多的话,把酒杯放下,道:
“杀人王是不该说这么狂妄的话的。”
叶多道:“你知道我是杀人王?”
林小林道:“知道。”
叶多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林小林道:“你的剑。”
叶多道:“我的剑上并没有写字。”
林小林道:“没字,但有杀气。”
叶多惊讶道:“杀气?我的剑有杀气?”
顿了顿,又道:“从没尝过人血的剑也有杀气?”
林小林道:“杀过人的剑很多,没杀过人的剑却很少。”
接着,林小林又道:“有些剑,在它成为剑之前就已经杀了许多人。”
叶多道:“难道天下就没有纯洁的剑了?”
“有。”
“谁的剑?”
“你的剑。”
林小林道:“我希望杀人王的剑永远不要杀人,无论是三天后,还是三年后,让江湖上拥有一柄纯洁的剑,并非坏事。”
叶多道:“我也这么想。”
林小林道:“好。”
叶多道:“好什么?”
林小林道:“就当你们这顿饭是三天前吃的。”
叶多道:“你想过三天再死?”
林小林道:“能多活一天都是好的,何况三天?”
他说着,举杯对三个人道:“来,干杯,不用钱的,尽管放开酒量吃。”
孤独败冷冷道:“要不要付钱,并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林小林喝干酒,道:“天下还有老板说话不算数的道理?”
孤独败注视着林小林,道:“你不是老板,所以你说话不算数。”
林小林笑道:“我不是老板,你是?”
孤独败道:“我不是,你也不是,但郭风是。”
林小林沉默了片刻,忽抬头,道:“你都知道了?”
孤独败道:“我只知道你不是老板,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林小林叹了口气,道:“世间没有永远的秘密,你们知道了也好。”
孤独败道:“后天便是你老板郭风的生日,你拿什么做礼物?”
林小林笑道:“有你们三个人头做礼物,老板一定会十分开心的。”
话音刚落,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已站着十二个人,九个伙计,三个厨师。
十二个人,十二把刀。
厨师的刀是荤刀。
伙计的刀是菜刀。
十二个人就像十二个桩,钉在林小林身后。
林小林又笑道:“你们说,老板看到你们的个人的头,会不会开心?”
孤独败阴沉着脸,道:“当然开心,不过,你应该回头问问他们,他们的刀是不是够快?”
林小林脸色一变,还未说话,只听门外传来吆喝:“磨刀嘞,磨刀!”
随着喝声,一个磨刀客走了进来。
他进来,在另一张桌旁坐下,道:“老板,你们店里的菜刀和肉刀都很钝了,要不要磨一下?”
接着,磨刀客自言自语道:“这些刀用来切菜、切肉还可以,用来切人头肯定不够快……”
背刀客放下肩上的行头,又喃喃道:“这么钝的刀,三天前就应该磨了。”
林小林开始冒汗。
叶多、孤独败和惭儿也惊奇地打量着这个奇怪的磨刀客,他们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磨刀客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郭宅。
客厅里。
郭风、肖若云、陶刀还坐在那里。
他们都在想着男童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再好的棺材,也会烂掉。”
再好的棺材也会烂掉。
而烂掉棺材,却要多少时间?男童绝不是叫他们烂掉棺材之后再出去,他一定话没有说完。
男童死了,他究竟是如何死的?
中了什么暗器?
他们一点都不知道。
他们不是不想知道,而是知道了又能怎样?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看来,这个生日,不会很平安。
忽然,郭风霍地站了起来。
几乎是同时,肖若云和陶刀也站了起来。
三个人,彼此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三个人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
与其在这里等,不如去看个究竟。
他们并非怕死。
如果他们怕死,绝对活不到今天。
三个人同时奔过走廊,又穿过庭院,同时出现在门口。
果然有三口棺材。
淡黑的棺材。
阴森恐怖。
下午的阳光照在棺材上,没有反光,所有的光线都被黑色的棺材吸收了。
郭风寒着脸。
这一瞬,他的念头转了无数遍。
但是,当他将面孔转向陶刀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泛起了笑意。
他望着陶刀,小声叫道:“小陶。”
陶刀知道郭风想说什么,他摇头道:“郭大侠,所有兄弟都已派上了用场,要搬去棺材,只有自己动手。”
陶刀说着,眼睛盯着右边的那口棺材,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字:陶刀。
另外两副棺材上写着的,当然是郭风和肖若云。
郭风仍望着陶刀,缓缓道:“小陶,你说,棺材是干什么用的?”
陶刀道:“装死人。”
郭风开心地笑了。他笑道:“对,对极了,棺材只有装死人。”
因为这时,他看见每副棺材的后面,都坐着一个人。
他们是什么时候坐在那里的?
他们清楚地记得,他们刚刚出来的时候,棺材后面是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如果他们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地出现,那他们的武功,一定惊人得可怕。
棺材后面的人,也是穿着一身黑衣服。
他们的头发、脸和眼睛都是黑的,只有一样东西是雪亮的。
那就是刀。
明晃晃的刀。
刀虽然是背在他们的身后,但好像他们的人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只有刀。
三把明晃晃的刀:冰冷、耀眼、令人胆寒。
小林酒店。
磨刀客放下行头,一连喊了三声:“磨刀嘞,磨刀!”
店里的人谁都没有动。
当他喊到第四遍的时候,林小林身后的一个伙计,终于走了过去。
他把手中的菜刀递过去,说道:“先生,劳驾了。”
磨刀客结果菜刀仔细端详了良久,又递了回去,说道:“你的刀,不能磨。”
伙计惊讶道:“怎么不能磨?”
磨刀客道:“刀之所以能够切东西,是因为它有锋芒,而刀的锋芒就像人的杀气,一旦消失,很难再找回来的,磨了也没用。”
伙计道:“怎样才有用?”
磨刀客道:“这个问题,应该去问杀人的人。”
伙计笑道:“我不相信你没杀过人!”
磨刀客淡淡道:“你看我像杀人的人吗?”
伙计上下打量着磨刀客,看到他背后的刀,笑了:“我看你也不像……”
磨刀客也笑道:“这下你错了。”
伙计道:“你说你背上的这把锈迹斑斑的刀,曾经杀过人?”
磨刀客冷冷道:“刀虽生锈,但锋芒仍在。”
伙计还在笑。
磨刀客道:“不相信的话,我可以杀给你看。”
伙计道:“好,你动手吧。”
磨刀客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的左手,缓缓地从背后取下那把生锈的刀。
生锈的刀,一点刀光也没有。
这样的刀也能杀人?
能!
当然能!
因为这时,伙计已经倒在地上了。他死了。
他死了还不相信,锈迹斑斑的刀真的能杀人……他没有看到刀光,杀死他的,一定是另外的武器。
那是什么武器呢?
难道世上真的有看不见的武器?
可是林小林却看到了:
杀死伙计的,确实是那把生锈的刀,只是刀的速度太快,一般人看不见而已……
林小林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大,一颗一颗往下滚。
磨刀客重新将刀插回背上,又喊道:“磨刀嘞,快来磨刀!”
屋子里,拿刀的人开始害怕。
三个厨师,八个伙计,他们拿刀的手有些发抖。
叶多、孤独败和惭儿在喝酒。三荤三素三瓶酒,他们快要吃完了。
孤独败对小林道:“你们老板若看见我们的人头,会高兴得跳起来的。”
林小林不语。这时,只听磨刀客接道:“能看见你们的头,郭风当然高兴,但他绝对跳不起来。”
孤独败微笑道:“哦?”
磨刀客道:“因为现在,郭风即使没有变成死人,也已经跟死人差不多了。”
郭风这时真的跟死人差不多了。
他已经三次从黑衣人的刀下死里逃生。
如果他的身手稍稍慢了点,或者黑衣人的刀再快一点点,郭风就算有九条命,也已经死了。
黑衣人是在突然间出手的。
黑衣人的刀一刀比一刀快。三个人,一刀连着一刀,砍向郭风。
尽管郭风的身手已经快得惊人,但在他们三把刀的逼迫下,郭风还是显得手忙脚乱。
三刀,只是一眨眼的时间。
躲过三刀,郭风气喘吁吁。
第四刀,郭风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第五刀,郭风的衣袖被划了一道口子。
第六刀,郭风的肩上被砍中,鲜血飞溅。
陶刀和肖若云在旁边看着,谁也没有帮忙。
他们当中只要有一人出手,接住其中一个黑衣人,那么,郭风就可以在五招之内解决另两个黑衣人。
如果肖若云和陶刀同时出手,那么,三个黑衣人或许在两招之内便会毙命。
可是陶刀和肖若云,眼睁睁看着郭风受伤,竟然无动于衷。
如果他们再不出手相助,如果黑衣人砍出第七刀的话,倒在地上的,一定是郭风。
郭风隐隐觉得:死亡,离他只一步之遥。
所以,郭风闭上眼睛,他在等黑衣人的第七刀。
他在等死。
可是,第七刀迟迟没有砍下来。
郭风迟迟没死。
郭风睁眼,道:“你们怎么停手了?”
黑衣人不仅停手,而且又回到了棺材后面,好像他们从开始就没有动过。
这时,郭风肩上的血已经不流了,在伤口处,肖若云为他洒了一层金创药。
郭风并不责怪她,他知道,肖若云没有出手一定有她的理由,况且他现在并没有死。
郭风重新笑了起来,现在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便是活着。
活着真好。
只有经历过死亡挣扎的人,才会有这种感觉。
没有人愿意在好好活着的时候突然死去。
无论是病死还是被杀死。
都不是一件心甘情愿的事情。
郭风活着,但他却不想让黑衣人也活着。
他要他们死。
凡是要他死的人都得死。
这是郭风的誓言,也是他做人的准则。
不过,郭风并不想象他们那样突然偷袭,他要让他们死得明明白白。
郭风一边微笑,一边向前迈出两步。他注视着黑衣人,冷冷道:“你们要我死,所以我也要你们死。”
他说的十分干脆。
他觉得说其他的话都是多余的。
反正他们要死了。
郭风确信,不用陶刀和肖若云帮忙,他一定可以杀得了他们。
因为他们只有六刀。
因为他们砍不出第七刀。
所以,郭风很自信,他连笑起来也有一种必胜的信心。
他又向前迈了一步。
他离棺材更近了。
他首先要他们死的是那个守着棺材上写着“郭风”二字的黑衣人。
他要诅咒他死的人先死,然后再要另外两个人的命。
然后,再把他们装进棺材里。这就叫做自作自受。
他们也许没想到,棺材竟然是为自己准备的。
想到这里,郭风不由得笑出了声。
可是同时笑起来的,还有另一个声音。
那笑声阴冷、恐怖、笑声来自前面的一棵大树。
树上还有人!
笑声未落,陶刀已如离弦之箭,射向大树。
几乎同时,郭风也出手了。
他的手上没有任何武器,可是他使的,却是江湖上几近绝迹的“无形追魂刀”!
无形追魂刀虽非真正的刀,而是掌力形成的无影无形之刀,但它却可以杀人于瞬间!
郭风虽然几十年没有用这把“刀”杀过人,但他相信,这一刀绝对有效,绝对无人可敌。
郭风一招甫出,笑意已起。
可是,他的笑意刚刚泛起,便又凝住了。
只见眼前刀光闪耀,黑衣人明晃晃的三把刀,齐齐向郭风砍来!
郭风大惊,黑衣人的这一刀,他从未接过,这绝对不是刚才的六招刀法。
惊愕。凄惨。茫然。
原来他们还有第七刀!
心念未已,郭风只觉得脖子一片冰凉,身子颓然落地,呆立不动。
那边,陶刀飞去又飞回。枝头轻晃,树上的人已不在。
陶刀中计,郭风的脖子上已留下三道伤痕。
要不是郭风的“无形追魂刀”变招之快,他的脑袋恐怕已不在他的脖子上了。
黑衣人一招得手,刀法不变,三刀合而为一,凌厉至极的一刀,如电击雷霆,又如鬼魅般,尾随而至!
如果这一刀落下,郭风的头无疑会变成三片……
但听“叮”的一声脆响,黑衣人在空中一顿,翻了个筋斗,又回到棺材后面……
救郭风性命的,是肖若云头上的银钗。
肖若云银钗先出手,而后飞身。她的身影并不比银钗慢多少,“叮”的一声刚过,她已落在了丈夫身边,一伸手,接住银钗,又将它插入云髻里。
这时,陶刀刚好也回来了。
陶刀脸色苍白。
尽管他知道黑衣人一定是有备而来,但他还是中计了。
郭风喃喃道:“你们只有七刀了,是不是?”
黑衣人阴**:“有些事情,只有试过才会知道。”
郭风忽然笑道:“你们要我死,我当然也要你们死。”
这是郭风在一天之内,第三次说重复的话。
黑衣人没有说话,肖若云这时黯然道:“你还要试?”
郭风道:“不是试,而是要他们死!”
肖若云若有所思道:“你看他们的刀,像谁的刀?”
郭风摇摇头。
肖若云又道:“你知道天下无敌的刀法是什么刀法?”
郭风凝视了肖若云良久,忽转身,对黑衣人道:“你们是洛府什么人?”
黑衣人冷冷道:“仆人。”
郭风道:“你们想干什么?”
黑衣人道:“我们奉主人之命,送点礼物给你。”
在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洛一苗的名字,因为洛家十八招刀法,是天下最厉害的刀法。
洛一苗凭着八招刀法,就已无敌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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