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华阳宫。
“简直是胡闹。”
华阳太后这话虽是责备,但声音懒洋洋的,兰花指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接着说:
“政儿平时可没有这么冲动,刚被赵国灭了十万,这才一个多月,三十万兵又是说发就发,已经到了新郑城外,就为了一个韩非?”
昌平君熊启点了点头:“却是莽了些。”
芈纾在旁不发一语,她本带着小扶苏来给太后请安,却遇上了父亲。
听他来说嬴政的事情,就留在一边默默听着。
王上出兵打哪儿了,王上又出兵打哪儿了,王上颁了什么新令,王上募了多少新兵……
老实说,作为枕边人,丈夫的许多事情,她了解的还没有自己父亲多。
嬴政也从不谈及,夫妻共度的夜晚,他来了就办正事,办完正事就睡觉,或是回寝宫睡觉。
最初芈纾以为是她自己的问题,还郁郁了好一段时间。
后来与宫中的其他夫人、良人交流一番,发现嬴政就是这个样子。
在帷帐中行事,全程冷漠寡言,只做不说,留下了很多东西,却从不留下心。
这么看来,芈纾还有点小开心的,嬴政跟她虽然也不多话,但会相拥着睡整晚。
有天早上醒来,发现他支着脑袋看自己,被发现后还死不承认,红着脸起身穿衣,居然有点害羞的样子。
秦王嬴政还会脸红呢,芈纾觉得大概只有自己能看到他这一面。
此时想多留一会儿,听听那位不是很熟的丈夫又做了什么。
听起来,好像是因为喜欢韩非的文章,就想见到韩非这个人,然后怎么的就朝韩国发兵了。
芈纾:为什么有点羡慕韩非……
……
……
文字的力量可以穿透人心、直击心灵最深处的震颤。
还没见到写文章的人,便已经对他产生了无法企及的崇敬和仰望。
被拒绝会有损颜面,还耽误时间,嬴政懒得绕那些弯路,干脆直接出兵,用势力逼迫,根本不给韩国拒绝的机会,是典型的霸道。
三十万兵,压根就没打算攻城,光是往新郑城外一站,韩王就吓坏了。
主将传达了秦王的意愿,不见韩非不撤兵。
韩非还在卫国呢,韩王就派人快马加鞭一天一夜赶到濮阳去喊人。
总算找回了韩非,他同意作为韩国特使出使秦国,收拾一番,就跟大军去了咸阳。
几天后便后入宫觐见……
……
……
是日,晴空如洗,万里无云,正是秋意最浓的时候。
秦王宫所在的北阪山坡一片秋黄,整座城洋溢着收获的麦香。
王宫里,恢弘的大殿庄严肃穆,文臣武将分列两边,静静等待着被秦王称作“旷世大才”的那个男人。
“咳,呃咳。”
王座上的嬴政有点兴奋,昨晚一夜没睡好,今晨醒得又早,有点喉痛。
他清了清嗓子,打算给韩非留个好印象。
手指在膝上敲了两下,又低头理理衣服,引得冠前的冕旒哗啦作响。
迎面撞上了昌平君严厉的目光,那是在提醒嬴政端重一点:对方是韩国使臣,秦国必须拿出高人一等的气势。
在昌平君这个右相兼外舅心里,只要华阳夫人还在、楚系势力树大根深,嬴政就算亲政、就算铲除掉了赵系和吕不韦,也依然是个孩子,仍旧需要长辈的提携和指导。
而他为了韩非贸然向韩国发兵,就像一个孩子一时兴起,偷拿家里的钱去买玩具。
嬴政在昌平君看似温润实则责备的目光中慢慢坐正。
他倍感约束,暗自叹出一口气,神色又恢复了冷峻。
“韩国使者,韩非觐见!”殿外宫人高声报出。
声落人至,这位大名鼎鼎的韩子在秦国满朝文武的瞩目下缓步进殿。
此刻的韩非,无疑是大殿中的焦点,两侧官员的脑袋都随着他从后转到前。
这人的样貌、身形、气度,无不让在场大臣蛰伏。
嬴政的目光早在他迈进殿门的第一步就被吸引住了。
唯独一人对韩非没有兴趣,自他进殿,到他站定在王座下的这一路,都没看去一眼。
李斯。
他太清楚韩非是什么样子,从里到外,明明白白。
同窗数载,两人表面上虽然没有太多交流,但耀眼的才华就像阳光一样,是挡不住的,心性冷傲如李斯,也不得不仰头去看他。
韩非的举世之才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整日挡在李斯面前,挡得他喘不上起来。
当李斯终于在秦国大展拳脚、当上廷尉后,这座大山又阴魂不散地压过来了。
还劳得秦王兴师动众出兵去请他,这种待遇,令人羡煞。
韩非在群臣的瞩目下来到秦王面前,直到他向嬴政行礼、开口,李斯才瞥去一眼,有点意外。
他的头发……
好茂盛……
乌黑的头发把木冠托得端端正正,虽然两鬓微白,但毫不减弱他的精神面貌,反而衬出一种端和稳重。
相比之下,李斯的外貌就有点逊色。
剧烈的脑力劳动每天都在剥削所剩无几的青丝,秃得不算厉害,但发冠是怎么都戴不正的,稍一晃头还怕它掉下来。
这也是同样困扰诸多大臣的问题。
所以……大臣们对韩非的关注点除了文采理念,应该还有头发吧。
嬴政不在意这个,他还年轻,还有大把的头发可以挥霍,而他们老嬴家也没有秃的基因,几代先王都是茂盛而终。
他见到韩非就开门见山:“寡人欣赏先生文采,故而邀先生来秦一见,之前读过先生的许多文章,颇有感想,有些疑问,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韩非对他出兵韩国感到愤慨,准备了一套讽刺的说辞想要批判那种霸道的行为,甚至写了文章准备呈上。
有兵就了不起么?有兵就可以随便逼迫别人么?
……好像是这样的。
但此时听了嬴政的话,见他的确是真心求教,便也不再计较出兵的事。
毕竟不是真的打仗,只是冲动了点。
毕竟韩国是真的弱小,经不起秦国吓唬。
毕竟来都来了,不让这个年轻的秦王瞧瞧真本事,他是不会罢休的。
韩非随即端手道:“赐教谈、谈不上,既是王、王上所请,那韩、韩非定当奉、奉陪,不知王上想、想、想问哪一篇?”
嬴政:?
这个韩非……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殿上大臣一阵私语,韩非的这个表现,大大出乎他们意料。
嬴政没准备好,眼中的惊讶毫不掩饰地渗透出来,愣了小片刻才反应到韩非是什么情况。
他心中的韩非是口若悬河、神采飞扬的。
现在神采勉强飞扬,但别说口若悬河,就是想口若小溪也难。
当即责怪地看向李斯:你怎么从没提过……韩非是口吃?
李斯看懂了他的眼神,也早料到这次见面会是这样。
他是故意不说的,让嬴政对韩非产生极大的期待,但真正见到了却发现交流存在困难。
这种强烈的落差,来袭得毫无防备,一定会让嬴政发自内心地对韩非感到失望。
李斯微微欠身以示歉意,心里却想:哎呀,臣忘了,怪我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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