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唰唰溜走,濮阳城的日子碌碌地过下去。
前线不断传来秦国与赵国的战况,段氏酒坊的业务量蹭蹭上涨。
秦军的势头又上来了,桓龄的南路军猛扑邯郸南边的邺城,同时,秦国又往邯郸西北的上党派兵,想要两路夹击。
李牧用兵如神,即使在这样的虎狼夹击攻势下,也能有条不紊地部署军队,对秦军形成强有力的抵挡。
秦赵两军各有输赢,水深火热难解难分。
在战事波及范围内的城邑乡村,有大量受到殃及的百姓流离失所,拖家带口地逃往东边和北边。
而战区周遭城邑的粮价涨破了天,供应自己城内的嘴巴还满足不了,实在养不起饿狼扑食一般的流民,就纷纷关了城门。
有些流民辗转南下,往富庶的濮阳和陶邑转移,希望那边能愿意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住处。
濮阳城接到东郡下派的通知,早早关闭了城门。
为防赵国细作混在流民当中,一概不得入内。
城里的粮仓还有富足的余粮,价格虽然高,但也没到真的吃不起的时候。
官员每月有俸禄,发钱发粮又发布,不食月俸的吏员,每天都有半斗米。
贵族大户不用操心,寻常人家也都多少有点积蓄,实在不行,卖些家当也还是可以换口饱饭。
城里粮尽的那天,总比城外流民饿死的那天要来得晚上许多。
这对流民来说很残酷,但他们已经是流民了,无力回天,眼下要保全的是城里的人命和秩序。
就在这种极端情况下,做战争生意的人,金库却越来越满。
吕氏、孙氏首当其冲,荆轲卖酒,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封城只是不让流民进入,像他们这样要为前线供应屋物资的,手里拿着契书和符节,在县卒的护送下就可以直接进出,一点儿都不耽误赚钱。
城内百姓想要出入,必须得去县府办理重重复杂的手续。
还要画像验证、限制外出时间,晚归会被处罚,所以很多人嫌麻烦就干脆不出了。
因为战争而封城并不鲜见,等到流民自生自灭,顶多一个月,城门就会重开,这期间就继续好好的生活吧。
外面战火纷纭,濮阳城内却吊诡一般地格外和谐。
高渐离就更没有离开的理由,顺理成章地在逆旅长住下来。
而且每天都往青禾轩跑,也不管荆轲在不在,一坐就是大半天。
有次,荆轲在卫君府与子南雍练完棍,满身大汗地跑到青禾轩,要来一碗冰镇酸梅汤。
是的,他们有冰了。
冬天花钱找人去卫水上凿来的,存在冷飕飕的地窖中,入了夏就拿出来用。
他酣畅淋漓地灌完酸梅汤,擦擦滑落嘴角的汤汁,好奇地坐到高渐离侧面观察他。
他总是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时闭眼倾听,感受一切声音。
鸡鸣狗吠,孩童嬉闹,大人吆喝,车马经过……
沽酒的流淌,药铺的沙响,老牛的铜铃,白条的银铃……
任何声音都能编成美妙的乐曲。
但他似乎不是很喜欢小白条,看见它在前厅晃悠,他就不进店了。
他好像从不流汗,也从不嫌热,始终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但眉心总是隐隐揪着。
他一席飘逸白衫引人注目,形象好、气质佳,坐在门边,成了青禾轩的吉祥物。
还有莫名的忧郁,忧郁得高雅,引得路过的女子纷纷回头看来。
“高兄,”荆轲忍不住问他,“你在濮阳呆了这么久,住逆旅下馆子,这样耗着不是很费钱吗?你都以什么为生?”
高渐离露出一抹“渐离式的微笑”,缓缓转过脸来:“在下以给人击筑谋生,城西有个叫青阳居的地方,请我去奏过几次,给夫人们听的,价格很好。”
荆轲:“哦……好的吧。”
他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带着铜臭的光芒,冒出让高渐离坐在门口击筑揽客的想法。
可人家高渐离是谁?高山流水音乐圈的头号人物,青阳居都得花钱来请。
青阳居又是哪里?能到那里面吃饭的夫人,都不会被封城影响,该吃吃该喝喝,还要赏花赏景赏风月。
就算在青禾轩弹得再好,围观的路人再多,这些普通客人都不会在粮价这么紧张的时候进来吃饭。
现在生意不景气,还封了城,一天到晚连一桌都没有,伙计们只能打扫卫生。
尽管这样,荆轲也没少他们的钱,还让他们准备好随时去酒坊开工。
他们在店里既清闲又拿钱,怠工对不起东家,就拼命打扫卫生,把前厅后厨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一处死角,连青砖都被抹得反光。
阿让他们这会儿又爬在地上抹,荆轲劝不住,也就随他们去。
高渐离慢慢捧起杯子吹了吹,这大夏天的,荆轲都要冒烟,他还在喝热水……
“如果燕国也能像濮阳这般安逸就好了。”他感慨道。
荆轲“嗯”了声,扇着扇子没有接话。
比起其他几国,燕国地处边远,与东胡接壤,寒冷、少雨、地貌贫瘠。
虽然与周王室同姓姬,国祚八百多年却始终孱弱。
跻身七雄,只是因为它偏安一隅、远离列国争雄的核心位置。
地缘决定了它注定要掉队于诸国,而成为这个战国最贫穷落后的国家。
更别说还有与赵国、齐国的恩怨纠葛,它最终被撕扯得精疲力竭,苟延残喘。
国力孱弱,没有强大的军队来保卫国家、震慑敌人,百姓又怎么会有幸福安康的基础?
燕国,就是一只穷途末路的老山羊,渐渐低下它高傲的头角,最终会走进日暮。
高渐离望着门外一个踢藤球的小男孩,漫不经心问道:“荆兄觉得,燕国气数还有几年?”
荆轲还没算,直说道:“没几年了。”
“可有挽回的余地?”
“没用的,秦国一统是大势所趋,任何试图影响大势的,都是违拗历史,大势会把你碾成齑粉,我们能改变的,只有自己的选择。”
高渐离定目凝视他,眼神复杂,欲言又止,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有懂。
但那被浇了一盆冷水的苦闷脸色表明,他的确是被荆轲决然的态度给打击到了,燕国气数已尽。
荆轲瞥见他盯着自己,就正眼回看过去,眨巴两下:“不要想了,燕国还有几年才亡,好好击筑吧。”
高渐离心里一痛,绞痛,起身下榻:“……水凉了,我去倒点热的,你也多喝热水,冰的伤身。”
荆轲苦笑着挠挠眉角:喂喂喂……要不要这么像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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