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见她并不是在KTV里被撞的那次,在这之前他们已经遇见。只是那记忆太过瘆人,他不愿意提起。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个时候她只是普普通通的小学生,放在人群里虽然能认出来但也绝对记不住那种——穿着规规矩矩的校服,梳着规规矩矩的马尾,小小的人抱着大大的画板,认真地执着笔,神情专注,胸前的校牌上写着,六年级一班,叶曲。
那天是他无波无澜的初三生活中的一个周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连周六还是周日都忘记了,唯一特别之处就是,他居然推倒了他的母亲。
不能原谅。
没有人能想象出来那一刻的他心里有多惊慌,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朝母亲动手,而是因为看到母亲脸上错愕的神情时,心里不可抑制地自责。
那个即便他做错了事,也是柔声细语的劝解引导,从来对他温柔相待,没有说过一句重话的人,被他推倒在地上的那一刻,也没有对他流露一个伤心或是失望的眼神。有的,只是错愕。
那一刻,她该有多么震撼。
那一刻,他想哭。
父亲一身军人的热血,对他的教育里除了严格,只有坚强。
继承了母亲温柔细腻的他本来就不是冷硬无情的人,虽然骨子里牢牢地记得父亲从小教育他的那句‘男儿流血不流泪’,然而遇到天大的委屈的时候,还是习惯用最减压的一招——哭!
母亲是救死扶伤的医生,他从小惧怕父亲的威严,半分不离地粘着母亲,于是医院的楼顶便成了他的秘密之所。
只是没想到,那天他去楼顶的时候,那个一向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居然还有另一个人。
真可恶,霸占了他的地方,让他没有地方哭。
于是只好站在楼顶,凭借良好的视线寻找另一个秘密之所。
但是,那个小女孩,那个大周末还将校服校牌穿得整整齐齐的小女孩,居然以为他是要跳楼!
多么可笑,他怎么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寻死觅活,他又不是她!女人家才一哭二闹三上吊呢!
他想狠狠地嘲笑她一番,然而话没有出口,眼泪却拼命地往外涌,怎么忍也忍不住——谁规定男生不可以哭的?
他不想承认他心里的软弱,尤其不想被这么一个他想嘲笑的小女生看到他的软弱,于是一伸手,不假思索地就将她揽在了怀里,死死按住。
有人说,拥抱是最暧昧的姿势,因为心与心贴的很近。然而他只是觉得,拥抱才是最残忍的姿势,离得那么近,却看不到彼此的脸,不知道对方是哭是笑。
不过这样正好,看不到他的脸,他也就可以假装这里空无一人,尽情放肆地哭一场。
而至于怀中那人,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挣扎过,反而刚开始还很是僵硬,后来还放松了身子任他抱着舒服,安静地可以无视。
初夏的阳光微微有些灼热,虽然不至于烫人,空气里却不可避免地燥热,然而怀里一团小小的物体却是沁人心脾的凉,带着安抚人心的舒适,让人心头慌乱后悔担惊受怕的种种心情一熨而平,妥帖地舒展。
那个时候他刚刚才因为怂恿班上喜欢郑雪的一个男生去亲吻郑雪被父亲教育过,那些不以为意的‘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才刚刚强行被他刻在脑中,却又因为怀里的人不动不闹,又强硬地抹去。
他想,郑雪那个小气鬼,不就是被亲了一口,有什么大不了的,居然哭哭啼啼跑去告状!改天应该带这个女生去她面前让他亲一口,让她睁大眼好好看看,这么个小学生都比她大度!
那个时候他完全没有想过,郑雪哭不只是因为被占了便宜,而是因为喜欢他。也没有想过,怀里的人安静,不是因为大度,而是因为感觉到他在哭,所以心一软没有推开他。当然就更没有注意到,一向因为被示好太多次而对女生避之不及的他,居然会抱着一个小女生,边哭边心猿意马。
于是,当他晚上回家再次被父亲教育时,当这一次母亲也没有站在他这一边时,他想着,她可能会理解他,会替他说话,于是去楼顶找她。
只不过,等了许久都没有见到。
失望而归。
甚至,一连几天都闷闷不乐。
郑雪和那男生见到他被父亲教育之后身上青青紫紫的淤痕,都对不住地向他道歉。但是那会儿,他哪有心情听两人啰里八嗦,不耐烦地敷衍挥开两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言辞和动作是多么的有恶意。而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呵斥哭了郑雪,出手也不知轻重地伤到了那个男生。
这样的事情被父亲知道必然又免不了一次教育,于是只好去母亲那里暂避。
而就是在那样的忐忑不安之中,她犹如救星一般的出现,一个许久不见的笑容,柔柔地安抚了他害怕的情绪。
看见她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上前拦住了她,类似于失而复得的那种喜悦,完全没有过的不知所措,让他口不对心地斥责她的不出现,让他等了很久。
其实就连自己也知道,这斥责有多么无理取闹。
所以当看到她脸上同样惊喜的笑变得错愕,像是母亲脸上的错愕一样时,他再一次自责不已,直到看到她跑出去,直到听见母亲焦急地安慰声,他才反应上来自己好像应该追出去。
母亲说,他是一个让人不省心的小孩,不只是说他顽劣,更是指他做事不考虑后果。因为他短暂的愣神,追出去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踪影,先他一步追出去的母亲停下了脚,他却依然不死心地追了上去,然后追到马路中央,被急扑而来的母亲推到了一边。
忘记了他是怎么一瞬间呆滞如同提线木偶,也忘记了是怎么回过神撕心裂肺的大吼,只记得整个世界极致的扭曲,颠倒,然后变得冰凉彻骨。
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回过神满眼的鲜红,他的世界开始毫无预兆地轰塌。
在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眼里只剩下灰色,梦里只剩下红色。
抑郁,又或者更贴切的,寻死觅活,他全做了,所有人手忙脚乱的时候,还不得不分神再去照顾他。
但是越多的人照顾他,他就想逃,逃到一个永远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到母亲身边去。
于是空白的大脑指挥着他去了楼顶——幸好是楼顶,后来他一直在庆幸,否则他不知道除了她还有谁能救得了他。
又是一个许久不见柔柔的笑容,硬是在他灰色的世界里划出了一道裂痕,然后向里面挤放进了一丝明亮的色彩。
他无动于衷,然而她却一直锲而不舍。
他有些习惯而贪婪地想,等到他空洞洞的灰色空间和外界一样绚烂的时候,他就把她也拉进来,省得以后那些色彩还会黯淡。
然而没有等到。
她就快成功的时候,忽然放弃了,留给他一副没有画满的画册,停止了对他的救赎。
他想,就差最后一张了,她连这点耐心都没有。
如果她都没有耐心,那谁还会有?
他注定只适合没有色彩的世界,体会无边无际的冷,一个人。
于是,赶走她,是他那个时候唯一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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