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二月,癸亥。
过了今夜便是甲子,是虢国迁封的吉日。
而甲子日,也是虢公长父留给阿沅刺杀僖夫人的最后时限。
明日老太傅若还未听闻他老情人的死讯,玄烟阁的三位刺客便会处决钜子的高徒洛乙丑。不管死的是谁,虢公长父都希望用一个人的鲜血作祭祀,为他的迁封大业庆功。
阿沅对此几近绝望。
自从前番夜探王宫遇阻,一连几日,她过得浑浑噩噩,喜忧交加。
喜的是,蒲无伤和杨不疑突然出现在镐京,阿沅的心中突然萌发了希望。而忧的是,王宫自那以后提高了防备,而玄烟阁三位刺客自钜子出现后,也在太傅府加强防范,日夜轮流值守,生怕杨不疑来劫走人质。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流逝,阿沅再寻不到出府的机会,又何谈刺杀僖夫人?另一方面,太傅府中如今暗藏埋伏,任凭杨不疑身手高明,想必也难以全身而退。
更何况,钜子想必猜不到,此时阿沅并不在镐京,而是被钜剑门的三位刺客押送到了虢公长父位于虢国的封地陈仓。
长夜漫漫,阿沅无法安枕。
次日一早,陈仓城内热闹非凡,人头攒动。
而在虢公府邸,送礼挚见者络绎不绝,随处可见畿内诸侯和公卿们的身影,簇拥着老太傅,有如众星拱月,奉承声不绝于耳。
虢国礼官们商讨数日,终于定下迁封的步骤,礼仪繁复而浮夸。
甲子日寅时,虢公长父在陈仓宫殿内焚香,沐浴更衣,换上祭祀所用的冠冕。
卯时,虢国君臣、宗族元老齐聚虢国祖庙,告祭列祖列宗和历代虢公,再移驾社稷坛,拜祭后土,谢其两百余年庇佑虢国风调雨顺之德。
礼毕之后,自有礼官簇拥入祖、社之中,迁移祖先牌位与社稷神灵。
辰时,诸侯宫殿前的逵道上,一方临时筑成的夯土高台拔地而起,遍插旌旗。
一大早,虢国国人就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在等待国君宣读迁都诏命。
阿沅也被玄烟阁刺客乔装押送着,与虢公府中的家眷宫人一道,在宫门外右侧肃立。在他们对面,则是虢国各小宗的族长与公卿大夫。
在一阵阵近乎狂热的欢呼声中,虢公长父翩翩上台。
早有史官递上帛书,在君上面前展开。虢公长父敛容作色,开始宣读。
“自先君虢仲以降,即营国于此,毓我臣民,无受灾祸。然今有龟卜兆象示警,言兹地将不宁,不能胥匡生民。今孤欲法先王之古,敬慎天命,另卜良邑于镐、洛之间,名曰三门之峡,营城新虢,都曰上阳。北虢之代西虢,以存续社稷,绍复先公之业也!”
这番话说得佶屈聱牙,用了很多上古的辞藻,听得阿沅不甚明了。但她环顾四下,虢国的臣民早已沸腾,他们并不关心虢公长父说了什么,而是为即将到来的迁封大计而热烈。
说实话,阿沅并不喜欢虢国的民众。
虽然虢国都城陈仓是上古宝地,与周邑、召邑呈掎角之势,然而虢国的民众却与民风淳朴、圣君辈出的周、召二国截然不同,充斥着浮躁、势利而暴虐的风气。
虢公长父是大周的蠹虫,但却把从朝廷刮、搜、敛、取的币帑,源源不断地运回了虢国,毫无疑问,在虢国,在虢人心目之中,对虢公长父的爱戴甚嚣尘上,甚至超过以仁德勤俭著称的始封君主虢仲。
对虢人而言,穷山恶水的陈仓故地,如何能赶得上三门峡的上阳之地富饶?虢公长父的臣民只关心物质丰腴,至于什么安土重迁的习俗、什么故土难离的情怀,绝不存在。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倘若虢仲泉下有知,怕也会感慨民风不古罢。更何况,虢国虽迁了封地,但祖宗坟茔尸骨还留在故土,孤零而萧条。这在注重祖先祭祀的大周土地上,无疑是一朵奇葩。
不过,虢公长父对此毫不介意。
他飘然于台下的阵阵欢呼声,却意犹未尽。
演讲还远未结束,老太傅继续郎朗道:“古书有训,‘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
阿沅与虢公长父离得不算远,但虢公长父的声音早已被民众嘈杂的欢腾声盖过,听得断断续续。
这时,她耳边却有少年的诵读声传来。
“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
隐约间,那少年口中之语,与虢公长父的讲稿如出一辙,倒让阿沅侧目。
她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全身锦衣的十二、三岁少年正摇头晃脑,用稚嫩的语气背诵着这些拗口的语句,而观其神态,竟和虢公长父如一个模子刻出一般。
他是谁?看此少年衣着富丽,器宇不俗,想必是虢氏中的后辈子嗣。
阿沅心念一动,她曾听闻虢公长父有一长孙名单名曰“鼓”,表字石父,是虢国太子、大周大司马虢季子白的嫡长子。只不过他年纪尚幼,并未被祖父和父亲带到镐京的太傅府,而是留在陈仓封邑坐镇,颇有才名,深受虢公长父喜爱。
难道说,这位少年就是神童虢石父?
果然,少年身旁的贵妇证明了他的身份。
“石儿,你怎么会背祖父的诰书?”说话人三十出头年岁,一声珠光宝气,阿沅在太傅府见过她几面,正是虢季子白的正妻夫人,想必也是这少年虢鼓的嫡母。
“这不是祖父的诰书。”少年一脸骄气,把头摇得飞快。
“嘘,不可胡言,”虢世子夫人赶紧拉住爱子,“迁封是严肃的场合,你不可出此妄语,免得公祖责罚。”
“哼,”虢石父把嘴一撅,“亏他们还知道这是严肃场合?”
贵妇人一愣,无奈道:“石儿,你口气何其大也?”
虢石父不屑道:“这份诰书,通篇皆是抄袭。”
“抄袭?”
“公母哪里懂得,那句‘不昏作劳,不服田亩,越其罔有黍稷,’还有,‘克黜乃心,施实德于民,乃敢大言有积德,’这都是《商书》中盘庚迁殷时的诰文内容。”
虢世子夫人不明就里,只顾发愣。
虢石父继续道:“这些句子也就蒙骗国人罢了。只可笑我虢国满朝贵胄,却没有文博之士。此文若是在镐京宣读,怕是贻笑甚也!”
虢世孙此话声音不小,听得周围的虢国卿大夫们面面相觑,不敢出言,只是满面通红。阿沅见了这些脓包的窘态,也忍俊不禁。
就这样,远处虢公长父每念一段,这边厢虢石父总能找到其中脱卯破绽之处,说得头头是道。看样子,虢世孙的“神童”之名绝非夸大,他年幼博学,绝非虢国那些酒囊饭袋可比,假以时日,或许是个有为君主。
不多时,帛书终于念完,坛上也已摆上香案,杀羊﹑豕二牲,饷饩少牢。虢公长父举卮祭天,举爵祭地,又向南、北望祭岐山与终南山,将醴酒一饮而尽。
随之徐徐降阶下坛,早有大祝取来陈仓之壤、渭河之水、祖庙之烛、殿顶之铃,虢公长父将这四物装盛入国君驷马大车之中,象征地、水、火、风。又取麻、黍、稷、麦、菽五谷,散播于车内,寓意迁封之后五谷丰登。
接着,虢国三卿悉皆登台,司徒执雁、鹑、鷃、雉、鸠、鸽六禽,司马献马、牛、羊、鸡、犬、豕六畜,司空奉麋、鹿、熊、麕、豕、兔六兽,悉皆送上驷车,以此表征万物调顺,迁封大吉。
一切安排完毕,已是巳时时分,虢公长父登上驷车,以司马为御者,准备朝镐京城进发。
而在他身后,虢国三卿、众大夫、宗亲、家眷,皆身着华服,乘车跟随其后。而剩余的虢国军民,则拖家带口,箪食壶浆于后,徒步朝镐京城走去。
按照既定计划,虢公长父一行必须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镐京,届时,天子及各公卿会在太庙为虢国告庙接风,在城内盘桓一夜,次日待虢国臣民徒步来到镐京城外,天子再为虢公长父饯行,动迁下阳。
陈仓与镐京相隔甚远,按照驷车正常的速度,也需要至少六个时辰。
然而,虢公长父却另有它法——他竟然动用了大周军队!
就在虢国君臣刚出陈仓之时,早有程氏兄弟率领周王师等候于城外,清一色的高头大马、元戎大车,威风凛凛,为虢国的迁封保驾护航。不用说,虢公长父位居大周太傅,又是大周三军统率,其子虢季子白也身负大司马要职,父子俩把持大周军政大权,跋扈得很。
阿沅被三位玄烟阁刺客押着,远远望着远方周王师的雄壮阵营,不由慨叹——此举公器私用,既不礼、又不臣,虢公长父竟能如此公然行事,早晚会招致朝野非议。
但她显然多心了,虢公长父历来把非议当作笑话来听,他才不在乎这些风评恶语,只顾我行我素。二十年前的国人暴动时便已如是,现在大权在握,更不以此为芥蒂。
沿途,不断有畿内诸侯率领仪仗队伍加入,还没到镐京城外,虢国迁封的队伍已然不见首尾,绵绵不绝,沿着渭汭谷地行进。
阿沅认得这些畿内诸侯,自虢公长父得势以来,他广交这些大周的旁系宗亲,不惜重贿。而今日,这些畿内诸侯们也投桃报李,争先恐后地给虢公长父撑场面。
畿内诸侯中,为首的乃是毕伯硕,此公年齿、名望甚高,传言是递补大周九卿的不二人选。在毕伯硕身后,是祭伯俗、毛伯歆等爵品次之的诸侯,再往后,诸如散国、夨国、邰国、函国、戏国、弭国等子男小国国君星罗棋布,尽聚于此。
就这样,待到酉正之时,快马加鞭的虢公驷车来到镐京城外。
一阵管乐鼓号之声大奏,虢公长父自西门入城,沿逵道直奔太庙而去。
只不过,与虢国故都陈仓相比,虢公长父在京城显然没有留下好人缘。
或许是国人暴动结下深怨,虢国车仗驶过处嘘声四起,“国贼”之骂不绝于耳,而高大华丽的驷马大车上,也被镐京国人掷来的烂菜残羹堆得满满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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