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光线很好,能清晰地看到空中悬着的浮尘,它们在空落落的大堂里静静的飘着,没有人搅动气流。
道姑趴在柜台上,歪着脑袋,一个个的数着空中的小家伙。自打江徒墨对那人说“你很快会死”并且应验之后,再也没人敢来他们的医馆里看病。原本人头攒动的铺子里,现在只有冽儿一人守着柜台,只怕是真有求医的人,也得拒绝。毕竟,连医生都溜号了。
后院里的蝉浪燥热的烦人,冽儿索性呯呯呯几下,安上门板,提早打烊,钻到后院树下,打算粘蝉去。
盛夏的草木葱茏,院子里的花草长势喜人的很,一朵朵挨挤着开的热闹。唯有树下水缸里的睡莲,堪堪几片巴掌大的叶子旁,稳当当的托着个小巧玲珑的花苞,欲绽未绽。
外层的花瓣好似象牙雕出,米白里带着点脆生生的硬度,然而层层包裹的缝隙里花尖儿上,却又有匀不开化不掉的玫红。整个花骨朵看上去就像个豆蔻少女,初试妆容,娇羞的很,不好意思把所有的灵动都显出来。
缸里水纹晕开,惊到小憩的几尾鱼,它们惊慌的扭动鲜红的鳍,出溜躲到莲叶底下,吐出几个泡泡以示不满。
原来是爬到树上的冽儿,不小心蹭掉几块树皮,砸进了缸里。这姑娘现在,正跟枝桠间看起来呆头呆脑的蝉,斗智斗勇呢。明明就在眼前,可手一伸,这些精怪就振振翅膀飞到更远的地方去,简直让人不能更恼火。
爬上树半天的道姑,一只也没捉到,这不禁让她心里那束无名火,烧的更旺起来。
“人呢?怎么不开大门?”鹂鸟之音响起,对于听了半天聒噪蝉声的冽儿来说,简直是救赎。
“你怎么诶?啊——!!咕噜噜……”
水花四溅,树上落下的姑娘,被大缸抱了个满怀。
“唔恶,呸!”
道姑猛地的从缸里站起,呕了两口水,手探到怀里提溜出一尾色鱼,扔回缸中后,狼狈的抬腿准备爬出去。
“哈哈哈哈哈!”
“咄!笑笑笑,也不怕闪到腰!过来搭把手啊倒是!”
江徒墨擦擦笑出眼泪的脸,走上前边伸手边说:“啧啧啧,想吃鱼说一声啊,何必亲自去捉呢。”
道姑翻个白眼,没好气的接住江徒墨的手,借力攀坐到缸沿上,一条腿在外一条腿泡水。她见江徒墨脸上还挂着调笑,一个气闷便把对方扯到缸里,让他摔了进去,还是上半身入水,整个一倒栽葱。
“哈哈哈哈哈哈!”
枝桠间漏出来的点点光斑,打在湿漉漉的两人身上,闪出灿烂的色泽。
“平胸女你就是欠收拾!”
“人妖脸你说谁?!”
噼里啪啦一顿打,吓的草木失色、花容黯淡。
直到两人都打累了,躺在青石板上,等夏热烘干衣裳。
“去搞点吃的。”
“不去!”
“饿了……”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不会……”
道姑腾的坐起身,两手捏住江徒墨漂亮的脸蛋儿,边揉的带劲儿边说:“哪个混蛋刚说我欠收拾的?”
“窝缩拼熊绿!”
“什么?”冽儿停下蹂躏某人的手说:“舌头撸直了说话!”
“我说平胸女,难道你承认平胸?”
“你——!!!”
盛怒之下站起身的冽儿,抬脚就照着江徒墨踩去,简直脚脚碎石裂地。
而地上的人呢,配上他那身紫不溜秋、黑不拉几的衣裳,简直活像个灵活的泥鳅,左躲右闪的,一招都没中。
还没一盏茶的功夫,原本平滑的青石板上,就多出好些个深浅不一的坑。
“停停停!我们没钱修地砖。”
“认错我就不踩了!”
“那你不如去睡一觉。”
“啊?”道姑脚下一顿,满脸疑惑的看着江徒墨
“梦里我说不定会道歉的。”!!!
两人的折腾,始于水缸,也终于水缸。因为道姑看到,她在缸里好不容易养活的那株睡莲蔫了。
外层的几片花瓣已然脱落,小舟般颓然漂在水面上,内芯也半栽倒在水面下,茎折了。
躲闪半天的江徒墨,看到对方突然安静下来没了动作,不禁也站起身,循着她的视线看去。
心一揪,他知道冽儿宝贝那花的很。
道姑没说话,愣愣的走进里屋,关上门缩到床角。
她都不知道,是自己掉进去弄断的,还是江徒墨栽进去弄断的,不过江徒墨也是她弄进去的,那……
其实吧,原本在纯阳宫的时候,池里塘间开满各式各样的莲,那时候天天见,道姑没觉得这植物有多稀罕,反倒是离开华山来到长安,再难寻到一株能和纯阳宫里媲美的莲,这姑娘才日思夜想的,念起它们的美。
同样也想它们身边的人。
半年前,还是隆冬腊月里,年满十五的章冽,终于获准能下山修行。
师姐苏浣花亲自动手,解去她的包子头,换成挽起一束的发型,又给她披上羊毛披风,再挂上新佩剑。
换上新装束,又好不容易拦下师姐,打住她一副要把什么都塞到章冽包袱里的架势,整顿妥当的道姑去寻师父作别。
非鱼池旁,玄武正咬着道长的袍角讨肉吃,章冽蹑手蹑脚的靠近一人一龟。正当她想伸手吓吓自己师父的时候,看似专注喂食的半仙,却先开了口。
“今天走?”
“……”冽儿讪讪收回准备吓人的手,老老实实的立在一旁答道:“是。”
“路上小心。”
“嗯。”
道长回身,云开梅散,纷纷绕绕落在章冽头上。他伸手拂去调皮的花瓣,而后摸摸冽儿的头,居然难得的笑着开起玩笑:“还是两个包子摸着舒服。”
冽儿站在原地看的愣神,她师父也知道这姑娘喜欢发呆,便陪她一起立在树下池边。
直到苏浣花来寻人时,这姑娘还呆着在。
“哈!我就知道,你在又对着师父流口水,”苏浣花边说着,边戳了一下章冽的脑门,“要是这么舍不得,干脆就别去搞什么劳什子的修行啦。”
“啊?!”冽儿回过神,一脸正气的看着自己师姐说:“怎么能不去!我期待好久了!”
“就你那三脚猫功夫,也不怕被生吞活剥了去?”
“哪有你讲的这么差……”
“怎么没有,”苏浣花无奈的扶额,想起过去的那些惨痛教训,“上次切磋,你打着打着魂就不知跑哪儿去了,居然在对战里发呆?!上上次,你一个愣神把剑都甩出去了!再上上次……”
眼看着自己师姐,又要没完没了的数落起人来,冽儿捂住耳朵就跑,边跑边说:“师姐我再不走天就黑了!”
“咄!二货你的行李!”苏浣花一把抄起被对方遗忘的行囊,提袍踮脚就追。
她们两人的师父,欠身坐到玄武背上,笑意更深。
就这么打打闹闹窜到宫门口,递上包袱的苏浣花,惆怅的看着天上初升的薄凉残月说:“都这个时候了,要不明儿再走?”
“再等下去就走不了啦!”
“死丫头,我看你不出一月就要哭着回来。”
“怎么可能,对我有点信心啊。”章冽边答话,边不满的撇撇嘴。
“路上要小心。”
“知道啦!”
“别总是缺心眼的发呆愣神!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哎呦,不会的不会的!”
“袖笼里的银子揣好,包袱里的也是,可别一口气花干净了啊;换洗的道袍给你准备的都还是冬春的,估计你也不会在外面呆太久,说不准根本用不上春装;纸里裹着的是鹿肉干,还有秋日里剩下的桂花糕……”
苏浣花絮絮叨叨不带停的,万分不放心的再一次叮嘱章冽,那些早就说烂的注意事项。
话不停嘴的人,看见章冽这次倒是一反常态的听的仔细,觉得对方可能是知道,真的是要出去了,说不准再难听到这些,所以难过,便索性住嘴。
她伸手,帮章冽整理衣衫领口。
“去吧,再晚就看不见路了。”
对方没有反应。
“冽儿?”苏浣花再次开口,还伸手在道姑眼前晃了晃。
“啊?啊?什么?说完了?”
“……”
“那我走了?师姐你可别再去钓师父的乌龟了哟。”
“哟你祖宗!你当我还小?!滚滚滚!”
气极的苏浣花连连摆手,像赶蚊虫一般赶人。冽儿倒是一点也不介意,笑的特别灿烂,走了老远还回头挥手,让苏浣花更加胸闷气短。
师姐担心的还真是有道理的,刚出山就被“打劫”,现在还要和强盗一起讨生活。
唉——
缩在床上的冽儿,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个深冬寒夜不成功的打劫,让道姑和江徒墨算是“不打不相识”。而后她继续本着助人为乐的精神,想帮万花弟子找个安身立命的活计。
既然是万花,那肯定医术不错吧?借他点银子弄个铺子行医?
江徒墨的医术的确不错,招牌越来越响,摊子越来越大,甚至还盘下一间医馆来。然而就在半月前,这家伙不知在路上惹到哪路达官贵人,还出言那人很快会死。更离奇的是,那家伙三天后,还真的死在自家院内。
都城这种地方,流言是传的很快的。昔日忙的简直想有三头六臂,现在一下子又门可罗雀起来。
其实最让人恼火的,并不是没有求医的人,而是街坊邻里看江徒墨的眼神。这万花青年凭着祸水般的长相,本来就够扎眼的,行医时都恨不得戴个帽兜,现在更是背上谋财害命的谣言。
若是只说谋财害命也罢,坊间传闻里,还有更难听的话……
这些个闹心事,把道姑气个半死,但江徒墨却并没有多在乎的感觉,他似乎是早就习惯了流言蜚语。唯一的变化就是,万花青年不再守着医馆,他不是闷在自己屋里不出来,便是摸黑出去一整天,再摸黑回来。
啊啊啊!我到底是着了魔障还是咋回事!怎么就不能放他在这儿不管啊!
人妖脸谁允许你长得那么好看的,可恶……
道姑在床上乱滚乱蹬,气恼自己的不争气。
吱呀——
一听有人推门进来,这姑娘立刻停下装睡。
“……”江徒墨搓搓手上的泥浆,皱眉思索半天才开口:“好了。”
好什么好!一点也不好!
见道姑还在继续装睡,江徒墨低头看看指间的泥巴,走近几步靠到床边,一巴掌就糊到冽儿白色的道袍上。?!!!
“江徒墨——!!!”
万花青年躲闪着跑出房间,站在水缸边,看着杀气腾腾的道姑拿剑出来。然而这姑娘并没有真的砍下去,因为她看到缸里,有一株亭亭玉立的荷花,开的很漂亮。
望望自己道袍上的泥,再看看江徒墨的脏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搁哪儿拔的啊蠢货,这是荷花不是莲。”
“哼,没看出啥差别。”江徒墨还在犟。
又是一番争辩后,败下阵来的万花弟子,不得不答应带道姑去看看,他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荷花。
“我去换身衣服,道袍脏了。”
“啧,”江徒墨撇嘴,小声抱怨着,“就你事儿多。”
天上和树下的花花朵朵一样,是娇嫩粉色,烈日已快落下,新月攀在房檐上,笑看院中人不耐烦的打着圈,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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