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贫民窟(上)

2018-04-15 作者: 徐绿
第45章 :贫民窟(上)

2010年,初夏。

当天下午,在派出所做完笔录,老陈就叫了几个学生回学校。东侵晓感到有点不舒服,从派出所出来后,直接坐车回了家。次日,他在老妈捎回来的日报上看到这么一则新闻,那件事情被定性为迷信的村民从工地里偷走了干尸,当做僵尸一样破坏,对考古科研工作造成了非常坏的影响。

干尸?听崔亮的描述,好像不是干尸吧?

不过媒体大概对术语也不了解。

东侵晓大致浏览完,没心情想太多,他从山上下来就感觉有些低烧了,所以才回家的。此时傍晚,他自己一个人在厨房把粥给煮热。

这锅粥早上就熬好,他怕老妈直接熬成白粥,硬是在厨房守着,确认一下是有放皮蛋和咸骨头的。他又不放心,对老妈说:“不要告诉老爸。”他老妈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真是一点都没长进呢,还像七八岁时那样会撒娇。老妈说道:“我没你那么得闲,待会还要去工地。”东侵晓随口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老妈说:“中午回来给你做点菜吧,晚上和你爸很晚才回来,你自己饿了就弄热吃。不要出去玩了。”

“不用特意回来了,我自己能做。”东侵晓说道。

东侵晓的体温烧得蛮高的,昨晚卫生站那个已经很相熟的老医生说:“挂瓶水吧。”东侵晓讨厌静脉注射室的味道,理智地拒绝了老医生:“医生,我吃药就好了。”当时老妈说:“你现在毕业不是很多事情要做吗?烧到39度,还是挂个水吧。”东侵晓非常抗议:“不行。我不想打针。”老医生淡定地看了一眼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大男孩,说:“那来一支屁股针吧。”

他把烧热的粥盛了一碗,拿起手机翻了翻,随便看了看,又决定给崔亮打个电话。

“哈喽!”电话一接通,对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先说了。

“啊……东晓。”

“崔亮,我发烧了,暂时不回学校。”

“你听起来好精神。”

“39度,华氏摄氏度。”

“那么严重?”

“所以假如年级有些什么事情记得通知我,我可能要过几天才能回去。”

“恩,知道了。”

“那个……崔亮,你现在有空吗?”

“要、要聊多久?”

“呸。我只是想问一下……那个,你知道我们工地的事上报纸了吗?”

“恩。东晓,这件事还没通知你,因为事情比较严重,考古所重视了,老陈说不用我们去帮忙,他下午叫我告诉你,下个星期三之前把论文发去他邮箱,他说对你不放心,先看你的。还有,这个星期天晚上七点,有个年级会议,不来的话打个电话,我帮你请假。”

“崔亮,你怎么这么镇定?”听着崔亮像平时那样,语气平静地给自己讲教学安排,东侵晓忍不住说道。

“……有吗?”对于这个评价,对方倒像是有点意外的。

“你下午见过老陈?”

“只打了个电话。”

“你知不知道后来工地怎么样了?”

“……”对方似乎停了一会,说道,“老陈讲得比较含糊,没给我多说,他情绪比较克制……不过,从他讲的话猜测,大概就和我们昨天看到的损失差不多,除了棺木和古尸,没有其它被破坏了。”

一直聊到挂了电话,东侵晓还是没有告诉崔亮,那晚他们遇到鬼打墙了。

三天后是星期五,东侵晓又接到崔亮的电话,打过招呼后,对方问他:“东晓,你今天烧退了没?”

“没呢。有些反复……死的心情都有了,盯着论文不想动。”东侵晓想了下又补充道,“咦?崔亮,你在哪?”

“你听到什么?”

“好酷的音乐,有女孩子的声音哦,噢,她们在打节拍……卖运动服的!”

“答对了。”

“我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她们脸色画了好多五颜六色的杠杠了,虽然看起来很有活力,但我对那种造型不看好。”

“猜猜哪条街?”

“猜不了。”

“你仔细听一下,她们刚刚说了店名的。”

“崔亮,靠近点。”

“不要,好吵。”

“喂,你越走越远了,怎么猜?”

“东晓,我待会想去找你玩。”

“找我玩?”

“恩,已经在路上了。”

“你要来我家?”

“对,团支书很干脆地把你家地址泄露给我了,我还看到好多奇怪的个人信息。”

“我们的**已经这么不安全了吗?——崔亮,你懂坐车来吗?”

“东侵晓,我不是活在异世界的。”从语速、词汇的停顿,即能辨认出他那独特的笑意,悠然自在,又泄露了少许——少少的,恰到分量的狡黠。

“那你差不多到站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们这里没门牌的,我去车站接你。”

“好。啊,东晓,我新近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很有趣,对食疗很有研究。”

“营养师?”

“不,老中医。就是那些揣着各种祖传秘方的中国人。”

“噢……”

“我觉得你们可以聊一聊,你的作息太坏了,他肯定可以给你一些补救的建议。他今天碰巧有空,你们就见个面吧。怎样?”

“呃……”带个人来见我?在我生病的时候?东侵晓有些理解不过来。

“怎样啊?”

“你就为了带个人来批判我的作息是如何地摧残生命吗?”

“恩。”对方给予了他干脆又肯定的回答。

结束了通话,东侵晓考虑起怎样款待老中医,觉得有些头大。老中医不喝果汁的吧,零食也不喜欢的吧,水果的种类也少得好惨淡,于是他关掉冰箱,转头看了看客厅——要先收拾客厅,老中医肯定不喜欢凌乱的客厅。

天啊,才发现梅瓶中的富贵竹叶子好黄!老爸果然忙得顾不上他的花草了。他又想,老中医肯定很讨厌不爱惜传统居家花木的人。

不过,为什么是老中医?崔亮真的要带个老中医来做客吗?

他没接待过上了年纪又有学问的人,内心很紧张,也忘记问崔亮什么时候到,但总不能怠慢了人家,让他们在车站等。所以还剩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他考虑着,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客厅,来到蔬果繁茂的天台,这里的居民原先是农民,所以几乎家家户户都喜欢在楼顶养了很多植物,大部分是蔬菜。

东侵晓剪了一枝富贵竹,富贵竹养在水里,养久了能长出丰富又优美的根系,他庆幸他们家是养在瓷瓶里的,假如是透明的玻璃瓶就暴露了它是刚剪的,可丢脸了。花基那丛樱桃番茄结果了,黄绿斑驳,他摆弄好富贵竹,又拿着小剪刀和篮子蹲在花基前。樱桃番茄的花都是一大串堆在枝头,结出的果实便挤在一起,它们又不是同时熟的,这颗红了,挤在旁边的还可能青得狠。他小心地拿着剪刀一颗颗地剪,把眼前的枝头都挑了一遍,刚好够半篮。

提着购物袋去车站接人很不礼貌的吧,可能来不及去市场捎点东西了,幸好老妈亲手栽的那棵枇杷也结了果,他们最近忙,没舍得弄下来。

东侵晓又想去摘点枇杷,一站起来感到有些晕乎,才想起这几天自己在生病。

向枇杷树那边一望,比邻的楼房,那天台上的早季番石榴也结果了,番石榴这种水果,青涩的也馋人,没有熟的果子吃起来味道很特别,也不错,这个特点倒和北方的苹果一样。那家人与东侵晓家有些亲戚关系,建楼的时候,两家对楼道的宽度互相让了步,没有严格遵守三米的间隔。两栋楼建好后靠得很近,两米,可能还要多一些,却是六层,所以两楼间的通道是一线天。

如今那番石榴往这边伸,东侵晓想,在晾衣杆上捆个铁丝圈就能勾一个过来了吧,还真是有点诱人。

然而抬眼一望这片偌大的贫民窟,初夏的风急速地穿梭于无数一线天的楼间通道,惨烈地刮着峭壁般的楼宇外墙,打到上层结构又像浪涛一样起卷了,擦过天台的围栏,披散在千家的楼顶,又稍微缓了下来,凉爽,却吹得体弱的他有些晕眩。

这片贫民窟照着过去的时代布局,街与巷道歪歪扭扭,从天台看过去,像无数深邃的裂缝横横斜斜,那些充满了光之倒影的线条又像是不小心散落的一包新牙签,干净与肮脏俱全,凌乱又暗含秩序。体弱的他看着这光景,刹那间为之迷醉——他联想到立体主义的画作,又饱含了荷兰风格派的早期风尚。

四十五年前的美洲贫民窟?啊,不,九十年前的蒙德里安画作,一百八十年前狄更斯散步走过的伦敦街头。脏、乱、差、贫穷、痛苦、金钱、欢愉,独行的夜晚是未知的凶险,喧嚣的陋巷,狭窄的街区,所有的命运皆前途未卜,媚俗的闹市是可能性,而贫贱具有惊人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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