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秋风与狂想曲

2021-03-16 作者: 克拉索特金
16 秋风与狂想曲

黄敏学和徐牧戴着黑色的鸭舌帽进了病房,上面刻着烫金的英文字母。学学背了一个长长的包,快赶上他人那么高了,里面十有八九是他的吉他。不用说,看到我吊着胳膊坐在床边,他们俩眼睛都瞪大了。我倒是气定神闲地打了招呼,显示出一副无事发生的从容。愣了一会,徐牧先开口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不小心弄脱臼了,问题不大。黄敏学走上来,把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沉默了一会,转而问穆淡结果什么时候出。他说十点半以后,医生到时候会来病房的。现在才九点多。黄敏学抓了抓我的肩头。我想先和队长出去转转,可以吗?他问。他应该是想知道昨晚的情况吧。当然啦,穆淡说。于是学学摘下了帽子,把它戴到穆淡头上。他乖巧地让他完成了这一动作,像个受哥哥照顾的小孩。我看清了那行字:Vivalavida,好像是一首歌的名字?

在病房外见到了黄老师,他也被我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我说受了点小伤,没事,我是右撇子,作业还能写的,不会不交。这么说时有点想笑,他一脸无奈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走进了房间。

学学背着他的吉他和我一块坐电梯下了楼。我边走边说,但始终有所保留,没告诉他穆淡和我在晚饭后的谈话。今天我醒来,发现他躺在一边沉稳地呼吸时,我就相信那个黑暗的念头已随着夜晚一并散去。我和学学讲的是去找黎彬的经历,这也解释了我脱臼的原因。他安静地听着,只是在我讲到自己带着穆淡离开了医院的时候说了句“该死”,此外再没发声了。为了把事情说得明白一些,我简要地讲了弦弦的事,反正都跟穆淡讲过了,告诉他也没什么。他不动声色,听到了这事似乎也没什么反应。我接着讲,还替黎彬说了些好话,说他和我一同鼓励了穆淡,他已经决定好了,不管结果如何都会积极治疗。说到这里,他才若有所思地点了头。

“辛苦你了,队长。你受委屈了。”

“没什么的。还有,不用叫我队长,叫我柯柯就好。”

“好的。其实我是有点太担心他了。我总有点怪念头,或者不好的预感。”学学的脸本就白,加上游移不定的色彩,在秋天惨淡的阳光下比吹来的风还有寒意。

我发现他眼袋有点重。

“昨天没睡好吗?”

“嗯。其实我很怕,怕突然失去他。昨晚有种感觉,‘我的噩梦又回来了’。虽然他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但你没经历过我们最黑暗的那段时光。那时候我每天都睡不好,有几天我晚上给每个小时都定了闹铃,从十点上床开始,一直到六点半起床。你知道为什么吗?”

摇头。

“我怕他在晚上说走就走了。”他的微笑平静而苦涩,“医院去得多,值班的几个护士姐姐都认识了。我跟她们偷偷约好,要有什么情况,无论多晚都得和我说一声。人家还笑话过我,说你一个小孩知道了又有什么用。我当时别的不会,就会哭。哭了人家就可怜我,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怕见不了他最后一面,怕一觉醒来我爸跟我说人没了。该死,真这么想的,他最严重的那几天,我每睡一个小时就让闹钟闹醒自己,去检查手机有没有未接来电。你知道吗?真有一次半夜醒来看到有个该死的未接来电,二十分钟前的。我吓得魂飞魄散,都不敢回拨,直接在床上嚎啕大哭,跟在房间里见了鬼似的,不仅是我爸妈,楼上楼下全给我闹醒了。我们那时住学校家属区,都是老师,都认识,以为我家进小偷了呢,全穿着睡衣跑来帮忙了。然后他们一群人就看我在床上乱哭,问怎么回事。我说穆淡死了。你能想象他们当时是什么反应吧?真有人信了,也跟着哭。大家都知道穆淡什么情况。我爸脑子清醒,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护士打电话来了。他把手机拿过去,拨了那个电话。你猜怎么着?是个喝醉酒打错的。丢死人了,都不知道怎么收场。也就我爸妈脾气好,换个人真得当场揍我一顿不可。确认了没事大家就散了,都困,没怎么教训我,就说不要谎报军情。”

要是换成我,铁定得挨揍。不过就算挨揍也无话可说吧,有错要承认,挨打要立正。就算当时学学挨一顿打,能确认穆淡还活着肯定也值了。三年了,爸妈一次没打过我。要是那个人能回来,找个人天天打我我也认了。

我拍了拍学学的背,虽然拍到的是他的吉他。这好像提醒了他,说找个地方坐坐吧。我们拐到了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园里,找到了一条长椅。秋天的花园里空无一物,正如头顶不明不暗的天空。树木的叶子都还在,但已有了凋零的迹象,像中年人的头发。承载了些许落叶的草丛同样枯黄,生命力在逐渐减退。忽而想到一个问题,明年春天再度绿起来的还是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些草吗?

学学把吉他从包里取了出来,横在身前。这把和我之前看到的有些不同,好像更为老旧,多了些岁月的痕迹。我说,和之前你弹的那把不太像呢。他说对,这把琴是黎菀姐姐送的。她给我和穆淡分别留了件东西,由黎彬交给我们。我得到的是她大学时用的吉他,二手的,不知转过多少主人了,说不定哪个知名歌手成名前弹过呢。我问留给穆淡的是什么,他说是张听了很多遍的专辑。

你看这里。他把吉他包递给我。围绕着拉链,我看见许多绣上去的字母。不是单词,像是人名的拼音首字母缩写。你妈妈绣的吗?我问。我自己做的,他说。都是谁?我和穆淡在病房里遇见的人,都不在了。我眼睛一花,感觉那一串字母好长,快有十个。没数,就看到了一个“Lw”在最显眼的位置。其他的肯定都不认识了,但学学和穆淡一定记得。

我抱着琴包。学学拨动了琴弦。穆淡说的是对的,他在演奏时倾注了灵魂,许多灵魂。颤动的琴弦是有生命的。

“想练练吗?一会弹给穆淡听?”我问。

“也不全是。你听。”

调弦之后,他开始了演奏。乐音颇为低缓,像徐徐步行,忽而稍稍有了点跳跃,时上时下,随即又归于迟缓,有短暂的淡淡抒情感。接着便如同抑制不住的倾诉,每段开头的重复都仿佛呼唤着什么人,情感也随指尖的跃动逐渐激烈。我听出了什么?无奈?坚持?悲伤?离愁?或许都不是。或许只是秋日的风里学学的手指在琴弦上舒缓而灵活的舞步,毫无间断。

弹完以后他长出了一口气。我说弹得真好。他摇摇头,只能弹一半,没办法,后面太难了,一个人完不成,要有钢琴就好了。我不懂,便问他弹的是什么。他掏出手机,我看到了备忘录上歌曲的名字,还有长长的歌词。歌词还算简单易懂,反倒是歌名的两个单词全然不认识。

“中文名是什么呀?”我问。学学没有回答,把吉他放在我身旁,说帮忙扶下。我受宠若惊,忙把右手在衣服上揩了两下,小心翼翼地搭在它上面,像挽住安睡的婴儿。然而学学接下来做的事惊到了我:他抬手把套头衫一掀,脱了下来,露出衬衫。它介于深蓝与浅蓝之间,是令人舒适的海洋颜色,没有工作衫的老气和单调。可我没来得及夸他的衣品,他就把衬衫的一排扣子全解开了。两件外衣都被丢到了长椅上,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背心,起身把衣服拉平。

他下身是条系了皮带的米色裤子,上身只有背心,虽然有点矮,两条胳膊还是挺有肉的,要是挂条大金链子,再戴个墨镜,我真会以为他是道上混的。

“你要干啥?”学学此时比叶芮阳像老大多了。黄老师知道他这么会玩吗?我要是在外面这么穿,怕不是腿要被打断了。

“不干啥。没见过这种打扮吗?”他眨着小眼睛,歪过脑袋来。

“没,你不冷吗?还有,把衬衫穿上吧。你这样……是不是有点……”我皱着眉头,想着该怎么说,在不用“小混混”或者“二流子”之类的词的前提下。

“像个小痞子?”他倒挺有自知之明,“该死,我说对了吧?”

他狡黠地笑了,我倒愣了神,任他把吉他取走。他问我歌词看懂了没,我说看到第三部分就不明白了,生词太多,好像都是专有名词。他说没事,反正唱不到那里。在弹唱前,我红着脸多问了一句,待会要有人围观怎么办。不怎么办,说不定能找到识货的呢,他讲。

再度开始了。他弹得比之前更慢了些,把词曲结合在一起本就不容易。他一定多次练习过,说不定稍稍改编了原曲。他还没变声,但稚气未脱的嗓音里似乎已夹着一丝浑浊。

IsthisthereallifeIsthisjustfantasy

caughtinalandslide,noescapefromreality.

openyoureyes,lookuptotheskiesandsee.

I‘mjustapoorboy,Ineednosympathy.

BecauseI‘measye,easygo,littlehigh,littlelow.

anywaythewindblowsdoesn‘treallymattertome,tome.

mama,justkilledaman.

Putagunagainsthishead,pulledmytrigger,nowhe‘sdead.

mama,lifehadjustbegun,

ButnowI‘vegoneandthrownitallaway.

mama,ooh,didn‘tmeantomakeyoucry.

IfI‘mnotbackagainthistimeto摸rrow,

carryon,carryonasifnothingreallymatters.

Toolate,mytimehase.

sendsshiversdownmyspine,body‘sachingallthetime.

goodbye,everybody,I‘vegottogo.

gottaleaveyouallbehindandfacethetruth.

mama,ooh,

Idon‘twannadie.

IsometimeswishI‘dneverbeenbornatall.

风没有吹乱歌声。叶片在落下,我不知道。他的迟缓在最开始便捕获了我,如果说先前我是在听他弹奏,那此时我便是随着他的琴弦和声带一起颤动。无法逃脱的现实,可怜的男孩,无所谓,carryon,carryon,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facethetruth,Idon‘twannadie,近乎癫狂的歌声中,我似乎找到自己,又似乎在把他抛开,如同把一个毫无意义的人抛开,尽管他的面部都在剧烈震颤。世界晦暗不明,医院贴着白色瓷砖的外墙光滑得不再真实,天空没有遮拦,风的两手空空,只有琴声与歌声是唯一的存在。即便它戛然而止,也经久地存在着。

学学边摇头边喘。我光凭衣着就觉得他流里流气、不上路子真是愚蠢刻板至极。那种酣畅淋漓传达的仿佛不只是音乐,而是生命本身。旺盛而蓬勃的生命感在他矮小的身躯里迸发的那一刻震撼人心,我的胸口被一种要从心脏里喷涌的力量猛烈地敲击着。我感到自己随时会死去,又永远不会死去。

他把衬衫重新披上了,正仔细地把扣子一个个系上。我用手牵了牵他的袖子,对不起,我误会你了。你唱得真好,穆淡一定会喜欢的。

“我可不打算把这首歌唱给他听哦。”学学的脸因为激动而红了不少,也显得更可爱了,“我就是想自己唱唱。这还是我第一次唱给别人听呢。”

“为什么呢?”我问。应该是感觉到了自己明显不够格,就算他不唱给穆淡,也应该唱给徐牧吧。

“我觉得队长还是个挺有品位的人吧,也挺能让人信赖的。虽然我一开始听你说你把穆淡带出去了,第一反应是该死,就想骂你。”他挠了挠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原来他也会害羞,“不过还好啦。要知道,总有一些事是不太好跟亲人或者非常近的朋友说的。当然,我不是说你不是我朋友呀。只是我们俩之间有点距离,不近不远。我想队长是个可以说说话的人,想着想着就做了呗。”

他眼中的我和穆淡眼中的我这么像。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把我当成了倾诉的对象,或许我确实比较善于聆听吧?

“队长是不是不太喜欢我?或者没那么信任我?说实话哦。”

也许之前有过这样的感觉,但我知道那都是偏见,该抛到脑后了。很干脆的摇头,我对他说,你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愿意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之一。

好一个“之一”呀,我懂的,懂的。他笑了,又问是不是叶老大他们对他印象不好。我说那都是咱们成为队友前的事了,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大家就都觉得可以接受你的比赛方式。还有,我昨天也清楚了,踢班赛之前你陪穆淡去做了检查,所以就更理解你想赢的心情了。

“主要也是我不愿意和别人说话吧。除了足球和音乐,我没什么表达方式。不像你,还会写诗呢。”

“我都是乱写的。”

“我的吉他是乱弹的,穆淡踢球也是乱踢的。当然,可别说徐牧的鼓是乱敲的,她要是听见了,会把我们俩的脑袋锤爆。”

我们都笑了。

“话说,你为什么要单独练这首歌呢?歌词好长,还全是英文,起码得有五分钟吧?内容也很奇怪,感觉像个罪犯的自白。作者不会真的杀了人吧?”我好奇地问。

“作者当然没有杀人。嘿,难道我爸上课都是这样教你们的吗?人家写了什么,你非得去查查他现实中做了什么?我爸可对我说过,这种解读方法有时候傻得可爱呢。比如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吧,维特最后自杀了,难道歌德在现实中也自杀了?”

“穆淡也跟我提过这本书。你们俩都看了,看来我非得读读不可了。”我摊了摊右手。

“不一定,这书我根本看不下去。虽然家长都是语文老师,但我还是更喜欢美术和音乐。穆淡是喜欢读书,除了我爸妈,从小别人见了我,都让我好好跟穆淡学着,好像看书比唱歌画画都高级。好了,不说这个。队长,你说说看嘛,听完歌以后有什么感觉?”

我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摸着并不存在的胡须思考了一会,告诉学学,感觉歌里的男孩确实挺可怜的,而且特别无奈,无依无靠,随风流浪,他做的一切好像都是命运的安排,无法选择也无法改变,只能对着妈妈恐惧地哭泣或苦笑。还有一点,尽管他嘴上说无所谓,自己也轻得像根稻草,马上就要被风吹走或者被人折断了,但我听着听着,觉得这世上的一切对他而言还是非常重要的。

“你说得挺好,所以干嘛要关注作者杀没杀人呀?把所有东西都一一落实到具体的事情上最没意思了。要我说,歌里面的男孩是不是真的凶手都不一定呢。杀人是最重、最恶劣的罪行,他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事,那件事给他的感觉类似于他杀了人,极为沉重,无法逃避。我听了一遍又一遍,每次感觉都不一样。因为这首歌的歌词很简单,但是内容含混不清,演奏时又混杂了很多东西,有钢琴,有摇滚,还有歌剧,如梦似幻。这种混乱和模糊就特有魅力,没有标准答案。你知道我在听和唱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吗?”

当然猜不出了,只有摇头。

“我想到了穆淡,还有自己。”

“你是在他生病的时候听的吗?”

“不是哦。我听到这首歌应该是两年前吧,穆淡早就好了。我也是偶然间听到的,尽管黎菀姐姐以前提到过这个乐队,也告诉我们这是他们的代表作,但是我一直没去听。最初听到时是非常惊艳的,印象很深。后来反复听,我忽然意识到,我和穆淡的距离也是很远的。”

“我不明白。”

“我想起了过去的事。他生病的日子里,爸爸说,你多去陪陪穆淡,他就会慢慢好的。所以我天天陪他,跟他讲学校里的事,给他弹小吉他——真的乱弹。他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我也很绝望,怕他死了,我就一个朋友也没有了,所以才有那天晚上的闹剧。再后来,他奇迹般地好起来了,我们又一起玩了,还有黎彬。我就把生病的事全抛到脑后了,好像穆淡一直是健健康康的,从没在病床上躺那么久。”

“这不是很正常吗?是好事呀。”

“后来黎彬无缘无故地离开了我们,我又生气又失望。但这件事让我回想起他的姐姐,我们再也不能见到她了。在那段疯玩的日子里,我好像是把穆淡生病那段时间里自己憋着的情绪一股脑地倒出去了,没心没肺的,每天玩得时间都忘了,跟个小疯子似的,也全然忘了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于是,我趁自己还记得那些已经消逝的名字,把它们都一一绣到了琴包上。之后,我听到这首歌,更感觉自己离穆淡的世界好远。我是个健康的人,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生过病,运气真好。所以,尽管我陪着穆淡,但可能更多时候只是站在他旁边,根本没法帮他分担痛苦。我帮不了他。而且他承受的这种痛苦根本就是毫无来由的,就像歌里那个男孩,不知为什么就犯了大错。听歌的人都不明白怎么回事,一上来就看到他在绝望地告别了。其实病房里的病人哪个不是这样?easye,easygo.无缘无故得病,无缘无故死掉,死的时候甚至一点尊严都没有。尤其是这个病生在年轻人和小孩身上的时候,我更觉得它毫无道理。穆淡做错了什么?他跟我一样大,凭什么这么小就要死了?我当时根本想不到这些。而我一听这歌,听到那个男孩对他妈妈说他脊背在颤抖,全身都很痛,我就难免会想到过去,想到自己的无所作为……该死,穆淡生病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真正帮到他。有几个晚上,我一听这歌的前半部分,就好像看到穆淡在跟妈妈告别。我人呢?病没有落到我头上,所以就在旁边看着?”

我忘带餐巾纸了,只好揉揉他的头。

“我特别理解你。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我自己就是那个男孩了。我犯了很大的错,和杀人差不多吧。这事一点道理没有。你说生病是无缘无故的,死是无缘无故的,我甚至感觉连出生都是无缘无故的了。我们简直是被扔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也没人问过我们同不同意。然后有人又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同样没人问过我们。我弟走的时候一定很莫名其妙,很不知所措。没人能帮他,因为没人教过我们人该怎么出生,也没人告诉过我们人该怎么死。而我呢?我还幻想着跟他说话,想着哪一天他会听到我的声音,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根本就不可能。我的朋友想过,我也想过,去踢球,去猜测他的心思,去成为他喜欢的样子,他在那边知道了会开心的。怎么可能呢?人都不在了。作为健康的人,我们是没法真正体会病人的痛苦。作为活着的人,我们也没法想象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会怎么想。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够‘想’。哪怕我想以后有一天我死了,那也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想的,那是假设,永远都接近不了那种‘不存在’。只有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人才能接近它,可到那时候也没有更多的时间把这种感受说出来了。生与死的界线太明显了,而把我和弟弟划到这条线两边的过程,它毫无道理,那么简单粗暴,又永远和我脱不了干系。”

“但是,队长,你不是说你弟弟是出了事故吗?不是黎彬的妈妈……”

“他之所以出现在那里,之所以被那个瓶子砸到,是为了实现我的愿望,我一时发脾气就提出来的、一点意义都没有的愿望。就为了照顾我的情绪,他把命丢了。真他妈恶心,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啊?我妈真不如只生他一个。”

“队长。Justgottagetout,justgottagetrightouttahere.”

“什么意思?”

“就是歌后半部分里的话。怎么说呢,我跟你的想法是一样的。世上恶心的事太多了,而且它们跟那些电影、动漫不一样,现实中根本就没有幕后黑手,不是坏蛋在捣鬼。有就好了,把他们灭了不就世界和平了吗?这也太简单了吧,不可能的。那些恶心我们的东西是无形的,一拳挥上去什么都打不着。有什么办法呢?我觉得就只有跑了,在感到绝望的时候人要跑起来。不是逃避,更不是自杀……我是坚决坚决反对自杀的哦。只有跑起来,我才感觉自己能克服这种空虚和恶心。就是跑,用跑来告诉那些无形的东西,它们不能这么对我。对了,队长,叶芮阳应该跟你讲过他的事吧?”

“什么事?他爸爸妈妈的吗?”

“对。他也跟我讲过,那张红牌真没白拿。”他有些得意地笑了,又转而用手戳了戳我的吊带,“叶芮阳不就跑了吗?这不是逃避,有时候一个人把事情深深埋在心里才是在逃避。叶芮阳跑到阿放家了,其实也算是一种反抗吧,用这种行为告诉了他爸妈,生活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成功了,那种该死的生活结束了,他也就好起来了。不是吗?我们跑了,无论是逃出去,还是仍然陷在里面出不去,但只要跑起来,就是在抗争了,一切都不同以往了。”

没有回应。见我这样,他也沉静了片刻,随即把脑袋探过来,问我,队长,你说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呀?

没怎么想过。我说。

那你说,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呀?他又问。

这回不用像昨天那样小心翼翼了,既然学学说了他是绝不赞成自杀的。

我觉得应该有吧?但我不知道。现在活着就是活着呗,反正又不能死。

确实说不出来什么东西了。昨天“开导”了黎彬一晚上,现在一想,都是一堆正确的废话。我在想办法维护他和自己的生命,不让它误入歧途,不让我们沦为毁灭别人或自己生命的人。我是想成为一个好人,但怎么成为好人?什么是好人呢?不可以杀人,不可以自杀,这不应该是做人最基本的东西吗?做到了就是好人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哦。他咧开嘴对我笑了笑,我露出了一副被戏弄的不甘。

但是队长,就在刚刚,我弹吉他,你在这里听。我是在这里的,你也在这里的。你能感觉到吗?音乐本身是一种关怀,我在尝试接近穆淡,你在尝试接近我。很努力地尝试。这一刻我感觉生命不是无意义的,它是我嗓子的震动,是我肺里的空气。虽然我还没搞清楚它的意义是什么,但我仿佛看到它在某个地方,某个我还够不着跑不到的地方。但要是我们一起跑,一直跑,说不定能遇见它。咱们不要原地踏步、停滞不前,过去的事从来都没有被忘记,我们会带着它们去寻找更广阔的生命。我要唱歌,我要踢球,这就是我寻找生命的途径。队长,我觉得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呢,穆淡也是。Vivalavida,你听清楚了吧?这不是英语。好吧,我可能发得也不准,意思是“生命万岁”,是位墨西哥女画家的画。她画了一堆切开的红西瓜,写上了这行字。生命的颜色是鲜艳而灿烂的,这或许就是它带给我们的意义吧。我乱说的。

我理解他为什么会喜欢墨西哥了,也明白他为什么会在游乐场把脸涂成那副鬼样子了。或许学学长久以来吸引我的就是这种我渴望而缺少的野性?或者说,那种生命的率性活力?我总是太喜欢缩起来了。

拉倒吧,我可不敢就穿件背心在街上晃悠。我笑着说。不过,你那副打扮挺帅的,很有感觉。我喜欢。

是这样吧?那可是致敬经典呢!他露出十分的得意,把吉他装回了琴包里。谢谢你呀,队长。

有什么可谢的呢?最后变成我在抱怨了。我问。

我想我现在敢去看穆淡的检查报告了。他咬着嘴唇眨了眨眼睛。我今天是想从你这找点勇气呢。该死,没想到队长也没比我强多少,所以变成我给我们俩一起打气了。当然,队长你给了我安全感,是个能让我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人。无论如何,我不会再是那个半夜嚎啕大哭的小孩了,也不会是那个只知道傻傻地站在穆淡床边的小兄弟了。这次是真的同舟共济。

说了半天,原来你比我还怕呢。我耸了耸右肩。伸出手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他没反抗,红着脸说可不许讲出去。当年穆淡爸爸还在的时候,带我和他去打疫苗。就记得他爸对他说,可以哭,但不能叫,叫了学学也会怕的。从那天起,我无论是打针吃药还是受伤流血从来都不哭不闹的。

我可看到你哭已经两回了哦,两回!我向他探出两根手指。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指,把它们揉回我的手掌里。事不过三,以后你永远都看不见我哭了。

对了,队长,你的手什么时候才能好呀?在回病房的路上,他问我。我说得两三个月吧,基本赛季报销了。两个月的话,也许能赶上最后一场比赛呢,他说,所以咱拉个钩吧。

可以呀,不过约定是什么?

我的朋友好像都很喜欢跟我定下约定呢。

就是在你和穆淡没回到赛场之前,我保证球队绝对不会被淘汰。

这么说怪怪的,我们俩回来以后就球队可以安详离世了吗?

才不是呢,是等你们回来一起拿冠军呀!该死,说好了,老子就是拼了命,被担架抬下来埋了,都要扛着球队出线。来拉钩吧!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是认真的,斗志昂扬。我想,等下周社团课,我要跟教练商量商量,或许我不在赛场的日子里,队长袖标可以戴在学学的肩上。

这首歌是皇后乐队的《波西米亚狂想曲》(BohemianRhapsody)的第一二部分。歌词、曲谱均由乐队主唱佛莱迪·摩克瑞编写,学学穿背心和米色裤子的打扮也是在模仿他。该歌曲是一首精心设计的复杂作品,亦是皇后乐队的标志性作品,作为一支全篇没有重复段落的华丽摇滚艺术作品,该歌曲从开篇开始突然进入歌剧部分,然后又忽然转入摇滚,最后又归于抒情。

歌词大意:

这是真的生活吗?抑或是一场幻觉?

被困于山崩地裂,无法逃脱现实

睁开你的双眼,抬头望望天空

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孩,我不需要同情

因为我来就来,走就走,有时高,有时低

风往哪里吹,和我没有关系,和我

妈妈,我刚刚杀了个人

把枪抵在他头上,扣下我的扳机,他现在死了

妈妈,生活才刚刚开始

但我如今却已经离开并把它扔到一旁

妈妈,噢噢噢,我并不是故意想让你哭的

如果我明天这个时候没能回来

扛下来吧,扛下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太晚了,我的时间到了

我的脊柱被传递着震颤,浑身上下疼个不停

再见了,每一个人,我要走了

把你们都抛到脑后并面对真相

妈妈,噢噢噢

我不想死

有时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被生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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