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破之时,百里氏家主双手将象征隆国无上权柄的圣剑“长安”高高举起,双膝跪地,背对重重宫阙,头压耿耿青天。他花白的长须委顿,锦绣华严的衣襟下摆不住颤抖,他口称罪臣,他做了隆国最后一个国主,一个降主。
新帝宽容了他的怯懦,让他在王城里的一处大宅中富贵安乐地等死,他和他的族人,躲进那幽深的宅院里,淹没在无数双冥火般窥伺的暗探的瞳子里,静悄悄地,过了七年。
七年里,新皇朝的开国皇帝去世了,多年的权谋武斗磨蚀了他原本健壮的龙体,抛下那费尽心思得来的玉玺时,尚不到知天命之年。
庙号高祖的先帝,安睡在气势磅礴的成陵之中,想必还是满意的,毕竟四周墓室里,陪殉了所有无所出的妃嫔。
依照遗诏,嫡长子瞻宏继位为帝。年方弱冠的皇帝哪怕曾在战场历练,也很难不被诸王和藩属国家小觑,伺机作怪。
能打的便打,不能打的便怀柔。
皇帝颁下圣旨要选亲族公主和番,选来选去选中隆国,不,现下已改作了虞国。皇帝的叔叔虞王舍不得自己的女儿,想一想,百里族的嫡长姬年龄正好。国破自刎的前隆国王后还是先帝庶出的姐姐,这位前隆国王女和今上乃是中表之亲,身份可也贵重的很呐。
是年九月,百里氏嫡长姬以虞国王女之名,和亲孜胡。
小巷深宅,百里氏安分守己,便又是三年过去。
也是秋天,宫里将要大选。
太后谕令虞王,百里氏降臣适龄之女,亦编入虞国进上选女。
当年选女三百人,虞国选女四十人,百里氏仅一人。
在那座庭院里的女孩子,平民不敢触碰,贵族则不屑。
入宫或许还算是个归宿,笼子大一些也罢。
可惜并没有几个及笄的少女熬到这份谕旨的到来。
在午后昏昏恹恹的阳光下,年轻的皇帝在永成宫庭院里检视一批又一批的女子。随伺君侧的,赠以玉环;充作宫女的,赠以银钏;回家自便的,内务府领盘缠。
虞国选女留下了二十六人,得佩玉环十二人,得赐位份封作“采女”的七人,直接晋位“宝林”的一人。
“民女百里珵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青衣女子敛容俯身,匍匐于地,行了一个完美的大礼,高髻上斜斜缀的一枚蜻蜓簪的羽翅轻轻颤动。
皇帝隐在九重帷幕之后,看着庭院里俯身行礼的女子纤薄的背脊,迟迟未发一语。
忽然一阵秋风掠过,银杏洒落金色的扇叶,旋旋缀在女子发中衣上,皇帝没有赐起,她持礼未敢擅动,身上叶子却有些摇摇欲坠了。
“百里氏的女孩儿啊。赐玉环,至贵者宝,至坚者玉,珵乃宝玉,朕就封你做宝林吧,封号‘玉’。”皇帝看了看秋风秋叶中,如一只秋蝉般的女子,淡然地说道。
选女一批批站过去,到后来皇帝已然没什么兴致了,不再令选女单独行礼,大多数人连银钏也没得到。
心不在焉挑拣着,倒还是有出挑的,又封了两、三个美人,两、三个才人。
采选终了,虽然有位份更高的,不过宝林还是只封一个,得到封号的也只有这一个。
玉宝林在长庆宫偏殿住下了。
长庆宫主位和妃,乃是皇帝还在做前朝大司马的公子时,就已经在身边的侍妾,膝下尚有两名公主。
虽然没有子嗣,但皇帝疼爱女儿犹胜于儿子,对和妃自然也十分眷爱。
四妃之中,和妃性情温婉,雅好丹青,待下宽厚,知道一些宫里故事的选女都巴望着能住进长庆宫。
后妃小主尽管都是皇帝的女人,可是有只肯赏别的女人一巴掌的,也有还能给别的女人一颗糖的。
“选女百里珵拜见和妃娘娘,娘娘安泰如意、福泽绵长。”降王之女,玉宝林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一步入长庆宫,便先来给和妃请安。
“妹妹请起。坐吧,今天没什么人,你来坐这边。往后在咱们长庆宫里,就不要这么多礼了。住在西殿的两位妹妹,徐美人和陈才人都知道,我是最不喜欢繁文缛节的。我虚长你几岁,往后自当多照看你一些,只盼你别嫌我絮烦。”和妃眉眼柔美若春水,只一笑,便令人心生暖意,“你初来乍到,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能给你添妆,皇上赐的,我又不便擅作主张。这对耳坠子是我收了很久的体己,就送给你吧。”
和妃说着,轻轻一抬手,手指好似青玉雕成,纤长温润。立在她身侧的宫女恭恭敬敬将一个牙雕锦盒奉上,打开锦盒,里面一对墨玉镶珠的耳坠莹然生光。
“娘娘,这太贵重了,以奴才的位份,绝不敢佩戴。娘娘的心意,奴才十分感激。
,只盼能得娘娘眷顾,在长庆宫安然度日。”百里珵盈盈下拜,言语更加谦恭,低垂眼眸,似是不敢直视和妃。
殿中只有和妃,伺候和妃的一众宫女、嬷嬷。
宝林虽然依例应当有四位宫女、四位嬷嬷、两位内监服侍,但内务府尚未送来供新主子挑选。随侍选女的低级宫女只能在殿外等候。
徐美人、陈才人并不在宫中。
微微有清风穿堂而过,百里珵只觉得衣衫直贴往脊背,一阵阵发凉。
耳坠上镶的不是普通的珍珠,而是夜明的鲛珠。
鲛珠难得,当年隆国奢靡豪富,穷一国之力也不能满足后宫众人对此珠的希冀,向来只有中宫和嫡出的王女们才能以之为饰。
今上不喜奢华,虽然尚无成文宫规,但鲛珠这等稀世奇珍也只有四妃以上品级的妃嫔才敢在节庆大典时佩戴。
虽说是小小宝林,却初来乍到便有了封号;虽说是小小降国王女,毕竟生就的凤脉凰血。
“难道连和妃这儿,也这般容我不下,甫一照面,便即发作…”毕竟还年轻,百里珵心中忽然悲凉,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脸上只有一片赤诚恭敬之色。
八宝错金香炉缓缓吐露袅袅的轻烟,这样淡雅又沉郁的香气,百里珵在幼年仿佛时常闻到,是了,是“月清浅”。
月色清浅,并非袭人之香。
香气中传来和妃的声音,她含着一抹有些无奈的笑容缓缓摇头:“珠子虽难得,不过是死物。百里氏的女儿,可比什么都贵重。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的话,你一定懂。放心,你很快会用得上这耳坠。收下吧,住长了你就知道,长庆宫里自然是平安和乐的。”
捧盒的宫女小心翼翼将盒子放在百里珵座椅旁的矮几上,慢慢退回到和妃身侧。
实在令人无法推拒。
早在来皇城之前,家里的长辈已然轮番训诫过。宫中种种明涛暗流,皇宫、皇城和天下间的千丝万缕纠葛,在这些波澜和纠葛面前节节败退的百里氏,只能够用所剩无几的自尊,和不知有几分可用的经验,劝诫家族中即将被奉献出去的女孩:沉下去、忍下去,活下去。
然而这宫里的一切,毕竟是与那座死水般的的宅里太不同了。百里珵心里暗暗叹息,习惯了如死去般苟且地活着,倒叫人不知如何活着争斗了。
怔忡间已经失去了婉拒的时机。
虽然不是示好,不过也并非恶意吧,或许自己还有被拉拢的价值。玉宝林,若是能在这位分上安老,才是福气。
百里珵柔肠百转,只好拜谢了和妃,告退时,和妃令贴身侍女阿蓓,送她回长庆宫东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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