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见

据说皇宫里的第一缕阳光，总是出现在慈宁宫，这座宫殿的琉璃瓦也因此全用了金黄色，日复一日地在晨曦中熠熠生辉。

建造这座宫殿的前朝德仁帝，与母亲广仁皇太后的关系并不好。广仁皇太后钟爱幼子钧王，先是一直谋划废掉德仁帝的太子之位，待德仁帝登基后，又一直要求德仁帝将钧王立为皇太弟。然而自古君王父子相承，德仁帝已有数子，朝堂上不可能接受荒诞无稽的兄终弟及，德仁帝在母亲和朝廷之间左右为难，只能不断拖延搪塞立储之事。

为了安慰母亲，德仁帝扩建了原先的慈宁宫，并在圣旨中明示要将每日的晨光奉与母亲，以表诚孝。广仁皇太后住进新建好的慈宁宫后，某日清晨向前来探望她的钧王妃说，若在此处陪自己看朝阳初升、一同用早膳的是钧王，那就没有什么遗憾了。直到母亲去世，德仁帝才将自己的次子立为储君。

“这么远远看过去，也觉得气势不凡。前朝诗人形容浩瀚湖的水面在朝阳之中‘浮光跃金’，而今看来，慈宁宫的金碧辉煌更有浑厚富贵之美啊。”百里珵穿了一身浅金色绘缠枝莲纹的衣裙，长长的乌发绾作高云髻，簪一朵镏金嵌珠的海棠花，沿着将石子铺缀成吉祥如意纹的宫中小径缓步而行，在望见慈宁宫正殿时忽然对着阿菱莞尔一笑，“果然跟去向和妃请安时相比，心情是更加紧张了。”说着将藏蓝镶金的披帛拢了拢。

特意一早去向和妃请安，避开了徐美人和陈才人，不必同她们一道来慈宁宫。而和妃由于要照顾稚龄的公主，得到太后恩恤特准，也总是会晚一些再去慈宁宫请安。这样，百里珵就全然可以依照自己的心意，掐算好时辰，带着阿菱来赴这场新晋选女们必将暗战激烈的盛会了。

阿菱今日穿了米色的襦衣，着一件淡水红色的百褶裙子，外面罩了乳白底子姜黄纹的秋林衫，梳了双鬟，各佩上一枚银珠环簪，妆容上面虽然只描了描眉，但衣饰俏丽，实在较之前又增色不少，见百里珵兴致很高，便也微笑道：“这是宝林第一次来，自然有些紧张。往后就习惯了。”

往后就习惯了？在皇宫里面轻易地将紧张卸下，可别一不小心连谨慎都给忘了，宫廷可不是一个让人习惯就好的地方。不知不觉已走近了慈宁宫，百里珵含笑看着阿菱，问她：“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叮铃铃”的铃铛声惊扰了宫墙四面树林子间的鸟鸣。阿菱一看，一驾由一头全身雪白、脖系金铃的小牝牛拉着的牛车正极缓慢地向慈宁宫门口驶去，随着牛车行走的还有四个宫女、两个嬷嬷和两名内监。

“回宝林，”阿菱道，“是钦妃娘娘。钦妃娘娘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身子贵重，她又不喜欢轿子，故而出入皇宫各处，都是用的牛车。”

百里珵点点头，原来是她，钦妃江延惠，当年同州刺史江近言的女儿。听说四妃之中，以她和贤妃最为得宠，贤妃入宫至今未能生儿育女，和妃所生的皆是公主……皇上想必也很看重这一胎吧，只是太后为何还不免去她的定省，倒令人费解。

不过若是连钦妃都到了，自己落在她后头显得太也不知道礼数，要被有心的人趁机发难，怕是要吃个不大不小的亏。百里珵忙给阿菱使个眼色，阿菱会意，慈宁宫的侧门已近在咫尺，如若步行从侧门转入正殿，应当要比钦妃从正门下车后步入快上不少。

阿菱环顾四周，相信确实没有人看见，急忙一手提起裙摆，一手扶住百里珵，百里珵亦将披帛拉起捏在手中，二人快步向侧门走去。

方一步入侧门，只听阿菱“啊哟”一声轻呼，差点和一个正要从侧门步出的宫女撞个满怀。那宫女生的高大，足足比阿菱还高出一个头去，胆子却小，也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以手扪胸，睁着一双丹凤眼看着阿菱。

百里珵怕她叫起来，惊扰了慈宁宫里其他人，连忙正色对她说：“你且别嚷，我是皇上新封的玉宝林，今日来向太后请安，宫里道路不熟悉，不料想竟走错了，好容易找到这个侧门进来，正好，你带着我和我的近身过去。”宫里道路，宫女自然早已熟记，只盼她不认得阿菱，当作自己从家中带进宫的。

那宫女听了忙给百里珵行了礼，却不说话，也不是发现了百里珵言语有何破绽，倒像是不会说话，只是双手连比带划，往身后回廊处指去，意思大抵是正殿在那一边。而后指指自己，又指指门外，打了几个手势，似是说有差事等着去办。

百里珵早听说宫女中不少人身有残疾，有的是罪没入宫前的刑罚所致，有的则是在宫里因为种种原因所致，其间辛酸苦痛不一而足，难以尽述。看见这个哑宫女如此害怕着急，不由得动了怜悯之心，让阿菱给她一个打赏的红包，温言细语道：“便是那边么，我已知道了。那你去吧，别误了差事。”

那哑宫女拿了红包，怔怔站着，阿菱拉了她袖子一下，才晓得行礼。

百里珵对她一笑，挂念着钦妃不知道是不是已走到自己头里去了，忙由阿菱扶着一路向正殿行去。

走了几步，想起那哑宫女，望后一瞧，果然人还站在那里不动，又是好笑又是着急，只得连连跟她挥手示意，叫她离开。再转得几步，绕到回廊之后，便看不见了。

来到正殿门前，所幸并未见到钦妃的侍从在外等候，那么想来钦妃应当还没到。

太后不宣召，即使是请安的后宫妃嫔，向来也只能在殿外行礼。

百里珵和阿菱在门外依例行了大礼，殿门内侍立的内监拖着长长的尖嗓子唱名：“玉宝林觐见！”不一会儿，便有一位宫女快步走出，穿着一身暗云纹浅褐镶银边的衣服，头上挽着侧云髻，饰以一只羊脂玉簪，看模样似乎年近三十，眼尾散落细纹，她并未向百里珵行礼，只是笑盈盈道：“奴婢文柳，奉太后之命恭迎玉宝林，请宝林入内殿说话。服侍宝林的近身，也一同进去吧。”

宫里的规矩，先帝所遗尊位后妃宫里的掌事宫女，是无需向今上四妃以下的后宫之人行大礼的。这位文柳姑姑的大名，百里珵早在选女时也听过，等闲有宠的美人、才人，也不及这位太后驾前的掌事宫女尊贵。如今太后让文柳来迎接，足见对百里珵的看重。阿菱不晓得自家主子进宫之事乃是太后的懿旨，自是大为震动，看向百里珵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敬畏。

百里珵正要随文柳入内，忽然听得身后脚步声大作，环佩叮当响个不休，一个慵懒娇柔的声音响起：“文柳姑姑，我随您向太后请安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