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点心

在来宫里应选前夕，百里珵的母亲，前隆国的荣夫人奚氏，曾亲手为她梳头，为她别上一枚蜻蜓发簪，无限爱怜地对她说：“珵儿，不要记得那么多国仇家恨，不要牵绊什么百里氏。蜻蜓只飞一季，女儿家不过这几年。你是去嫁人的。皇上是你的夫君，是你的依靠，是你的福气。”忽然之间，母亲压低了声音，用有些悲悯的语气，小心而急促地说道，“往后只有你自己照顾自己了，记着娘的话，只为你自个儿好好活着，别为了不相干的事去忍、去搏，不值得。”

现在，百里珵的夫君就站在她面前，而她和他众多的妾侍们一样，屈膝跪拜在他面前，他并不是她一人的夫君，他是她们的主子。“延惠，你别行礼了，快坐着。”皇上先着紧的，不晓得是他的爱妃还是孩子，见钦妃依言安坐，才又向众人说道，“大家都起来吧。”

“你这孩子，又贸贸然不让人通传就这么走进来。总是搅得我们想说句体几话都不成。”太后笑盈盈地嗔怪着皇上，像是一个小母亲打趣着顽皮的孩子，“你瞧，一个个都忙着立规矩去了。这一向没见你，怎么像是瘦了些，朝堂上的事情要紧，自己的身子也要爱惜。”

“儿臣让太后操心了。许是近来晚上睡得不怎么好。您给的雪参丸、益心丹，小林子每日都记着提醒朕吃，还请太后放心。月初来过之后一直不得闲，今日想来您这里热闹，也来凑个趣。没让人通传，便是怕扰了您的谈性，结果还是落了不是。该罚该罚。”皇上让跟着他的近身内监林公公留在内殿门外，负手从妃嫔中走过，多情的目光似乎在每一张芙蓉秀脸上停留，温情的笑意又让每一位后宫女子脸红心跳地觉着只属于自己一人。

皇上坐了太后之侧的上座，间中的紫檀雕福寿禄三星案几上，早有宫人添置了皇上入秋后爱用的“蟾宫翠玉”，十分茶香里倒有五分桂花的清冽甘美之气，氤氲浮动遮没了皇帝的脸庞。百里珵坐得不远，亦闻到一股子丹桂气息，皇上、贤妃、还有钦妃身上那似有若无的也混合了几丝的香气，难道宫中贵人的喜好这般一致。

宫人又前来请用点心的示下，皇上看了看近旁几个嫔妃茶案上的点心，颇有兴致地笑道：“桂花蒸？可惜昨晚上看奏折乏了就用的这个，有些吃絮了。也跟这茶犯了味道。”贤妃听见皇上的话语，虽然并不是说着自己，到底觉得有些没意思，面上虽然还是一派娴雅，神色却黯淡了些。

“既然吃腻了甜的，那就用些咸点心，文柳，今日厨房备的是什么？”太后侧过头去问。

“回太后，今日的咸点心有香葱素芝饼、松菌玲珑果还有蟹黄酥。”文柳又添了一句，“几样馅儿都是正当季的。”

“太后这里的小厨房果然有心，连常日的咸点心也准备得这样精致。”皇上想了想，“那就蟹黄酥吧，许久未尝了。延惠可能够吃这个？”

钦妃展了展手里的一方绢帕，娇慵地说道，“太医说了，臣妾不必避忌这些。说来也怪，自从有了这孩子，口味也一天天变了。往常爱吃些素淡的清甜的，这一向却爱吃油腻的咸香的。那天还说起想吃个螃蟹馅儿的饺子呢，今天可不正赶巧，臣妾也沾沾皇上和太后的光。”

“瞧这小嘴儿，还是这么会说话。怎叫人不疼你？”太后一听甚是欢喜，向文柳吩咐道，“让厨房多送些来，这是咱们帝都的特色点心，新来的孩子们怕是还没尝过。其他两样和甜点心也摆上来，让大家自己拣喜欢的吃。”

不一会儿，各色细点盛在红底点金漆的九宫格盒子里边送了进殿，每一个座位旁的茶案上都放了一盒。阿菱低声问百里珵要先用哪一种，百里珵一看每一样点心都做得精巧非常，其中有一个捏作螃蟹形状，炸得金黄香脆的饼子，应该就是那个什么叫做蟹黄酥的了。听皇帝、太后、钦妃说了半晌，她也好奇起来，向阿菱示意先尝尝这个。

阿菱用银筷将酥饼夹到细瓷茶点碟子里边，用专用来切点心的钝银刀切做四块，以小银叉子戳了一块递与百里珵。

切开来也没什么特别，是什么味道呢……百里珵将酥饼送入口中，轻轻一咬，只觉得一下子头晕目眩，心里突然一酸，不由自主忘记了礼数，抬眼愣愣地看向皇上。不料想皇上也正看着她，神情里有几许了然、几许宽慰，极缓慢而不易察觉地，向她微微颔首。百里珵心中更是大恸，直要落下泪来。

这蟹黄酥，原来便是当年允州的渔歌子。那一个冬日阳光太好，从寒冷地方打马而来的少年，吃了在军中粗粝生活里从来连做梦都没想过的美味细点，做点心的小姑娘得意非凡，骄傲地笑着说：这点心可是我新试制的，等过年春祭用才是应景呢，我叫它渔歌子。是了，允州早春多雨，斜风细雨不须归。可是少年还是走了，到如今，把这渔歌子改了名字，从春到秋，点心错了季节，人呢？

“宝林，宝林。”模模糊糊只看见阿芥一张小脸上又是泪痕又是笑意，“这可醒过来了。真真吓死人。”

“我……我这是怎么了，我不是在太后宫里吗？怎么回了这儿？”百里珵看看四周，分明是自己殿里面。

“宝林，您吃了一块太后赐的蟹黄酥，忽然站起来，晃了几晃，就厥过去了。把大家伙儿都吓得了不得。后来太医来看了，说您可能是对蟹黄敏感，又初来乍到，水土不和，两相犯冲，才会一下子就晕了，开了药，说静养就好。皇上就让人将您送回来。”阿菱一双眼也是红肿着，想是担心她，哭了不知道多久。

百里珵看看自己屋里几个宫女都围在床前，人人脸上乍忧还喜，心里不免有几分感动：“我自己也不知道有这个毛病。之前竟没吃过蟹黄么？记不得了。教你们担心，实在是……太后、皇上没怪罪吧？搅了大家的雅兴，现在想想怕是不妥。”

阿茉忽然凑近百里珵，有些喜孜孜地道：“不用担心，宝林，您醒过来就好啦。坏事变好事，您不知道，皇上说等您一醒过来就报过去，皇上要来看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