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玉人

宫规有训曰：后宫中人不得皇帝陛下传召，不得擅入乾清宫。当初立了这样一条，大概是为了防止后宫恣意干政。不过这一条也很是奇特，仿佛是做好了被各式各样的特例违背的准备，甚至于完全没有提及，假如犯了此训，会有什么样的惩处。后来，宫中众人往往这样理解这句话的意义，只有蒙皇帝青眼、得天子荣宠的后宫女子，才有资格擅入乾清宫。

钦妃是时常来的，有时候乾清宫中隔着尚书房远远的，便能听见她在御前的娇笑声。贤妃不那么常来，她有贤德的名声要守，不过每逢后宫大典、盛宴之前，她便总会到乾清宫来，皇帝虽一直也没有让她去协理，却也一直待她很是和气，为贤妃引路奉茶的，总是林公公。和妃偶尔会领着两个小公主来见父皇，孩子们会埋怨父亲许久不陪她们玩耍，其他的妃嫔则暗自咬了嘴唇，嫉恨和妃能有皇女傍身，又讥笑她福薄生不出皇子。别的嫔、美人、才人之类，时不时会想些花样求见，不过就不一定能如愿了。

而皇帝特意传召，最近两三年里，大概只有今日的温恪吧。

百里珵想起自己上次去探望福全，按说也算是未获传召，那是个特例，太后同皇上默许暗示过后，后宫中不少女人趁此良机，打着慰问皇子的幌子，总算见识了一下乾清宫的模样。

而今，自己却怎么敢这样做？夜幕再深沉，也挡不住宫中千百双暗处的眼睛，明日整个宫廷中人会怎样议论她的大胆放肆，旁人会怎样筹谋着对付这样的她？百里珵不禁觉得脚步虚浮，有些头疼起来，可是温恪公主在害人犯戒上头很有些能耐，她硬要百里珵帮自己将一个水晶雕作的龙形佩交给皇帝，说是今日令皇帝动气，但愿能以水晶佩为他护持补气……

多么荒诞无稽的牵强借口，可百里珵稍稍流露了一点拒绝的意思，温恪立马就一口一个公主懿旨，用身份同任性将百里珵绑缚得动弹不得，只得如她所愿。

“老奴见过玉宝林，您怎么过来了，这样冷的天气，请恕老奴有失远迎。您可是有要紧事需要见圣上？”林公公见到百里珵颇为讶异，知道这位主子不容怠慢，忙行了大礼。一转眼瞥见小钟儿战战兢兢地跟在后头，甫一见到自己，便露出心虚的样子，略略有些恼怒，心知其中必有他捣乱的情形，且这小子怎么让自己调教到现在还这般容易被看穿，真是令人有些朽木不可雕的感觉。

“林公公太客气了。”百里珵知道林公公在宫中的分量非同寻常，在御前一句话常常能左右许多人的命运，也不敢十分受他的礼，微微欠身，露了一个羞怯的笑容说道，“晚膳后本来想着去慈宁宫，向文杨姑姑借一本绣样，不想遇见温恪长公主。她托我向皇上送一件饰物，说是今日惹皇上生气了，想要赔个不是，又怕皇上尚未消气，叮嘱我居中调停。我哪里有资格在皇上与长公主之间说话，不过见长公主确实烦恼，又再三央我，我不好拒绝，只得硬了头皮前来。我也知道未经传召擅自前来有违宫训，好在有这位钟公公引路，又见到林公公您，不知能否烦请您转交此物？”她一边说话，一边取出那枚水晶龙形佩来，托在掌心之中，似要递予林公公。

“玉宝林言重了。宫规宫训也都是人定的，哪里能够都丁是丁卯是卯的。何况这一条向来……”林公公自然不会真的去接，他是何等精明厉害的人物，怎会不懂得以退为进这一招，于是反而笑着劝道，“皇上今天心情确实欠佳，玉宝林若是能去陪伴皇上说笑一番、开解一下，让皇上舒畅心怀，想来才正合宫规宫训所最看重的东西。老奴也托玉宝林洪福，不必忧心服侍不周，又触怒圣颜了。”

“林公公快别这么说，我可真无地自容了。那么，还请您代为通传一声吧。”百里珵心中又是羞赧又是好笑，于是垂了眼帘，细声细气地说道。

“皇上方才用了晚膳，这会子在寝殿之中作画呢，也不用似平时那般通传，请玉宝林同我一齐过去就好。”林公公本来也是出来交待查看一下，正要回去服侍，于是便带了百里珵一同去到乾清宫东殿的寝殿。

皇帝自然是想不到百里珵此时会来，听见林公公禀报时，心中霎时转过了好几个念头，想着她是来坦诚与温恪胡闹散步流言之事，或是为福全拜师之事再行言说，还是有那么万中无一的机会，是因为思念自己而来？

林公公打了帘子，百里珵吩咐阿菱在偏厢等候，轻移莲步走了进去。皇帝只觉一阵冷风送香气而来，接着满室莹然生光，一个明珠美玉般的少女向自己盈盈下拜，恍惚间，几乎要忘记扶她起来。

“听说和妃赠你一对鲛珠耳环，怎么也没见你佩戴？”皇上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怎地说起这个，不过方才百里珵整个人确实恍若在发光一般，让他心中一动，其实便是鲛珠，又哪有这般明亮。

皇帝扶起百里珵，见她一双星眸殊为不解地望着自己，心情突然好起来，伸手指望她额头轻轻一弹，笑道：“珵儿一来，真是一殿生辉，人说的蓬荜生辉，我这屋子可无论如何不算蓬荜，只能说是珵儿太光彩夺目了些。朕不知怎么想起所谓夜明鲛珠，想来不及我们珵儿之万一啊。和妃虽然有心，不过还是朕有眼力，大概只有传世宝玉才配比拟你了。”

“皇上谬赞，珵儿愧不敢当。以我现在的身份，怎敢随意佩戴鲛珠，辜负了和妃娘娘的好意，实在于心不安。”百里珵幼时乃是众星捧月似的长大，夸奖奉承的话听了不知多少，可惜近十年却有些生疏了，近日乍得盛赞，不由得不双颊绯红一片，连眼皮子都羞红了，福了一福说道，“其实，今日斗胆前来拜见皇上，是为了温恪长公主。她托珵儿将此物呈上，说是希望皇上原谅她一时任性妄为，她以后必定严于律己，请皇上消气宽心，保重龙体。”说罢将手心里头已攥得有些温热的水晶佩，双手捧到皇帝身前，面上带着一个有些可怜可爱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