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是当今的朝廷给退任官员的福利,告老回乡的朝臣如果回家后没有祖上的房屋居住,是可以免费住在驿站里的。长住、短住都无妨。让退休的官员有充足的时间去置办家业。
说是驿站,听名字好像和‘客栈’有点相似,但两者完全无法并论。此时的‘驿站’是类似后世‘度假山庄’的地方,不但吃穿住行样样提供,甚至还能招呼‘歌姬’陪伴,而这些财政都是国家承担的,不可谓不豪奢。
但王献臣虽然在驿站安顿了,却没有常住于此的念头。在离京回乡的这一个月的路途上,早就做好了购地建房的打算。
这日拜访了好友文徵明,心里也想打听个地方安置家业。
文壁,字徵明,如今只是刚入不惑之年的青年人。他学文于吴宽,学书法于李应祯,学画于沈周,在江南一地多有才名,不过科场却不顺利,几次乡试都不中,至今没有功名在身。他与王献臣差了许多年纪,两人也算是忘年交。
“王大人,如今也是衣锦还乡啊。”
“既已辞官,何来‘大人’之称?徵明可别再取笑我了。如今这大明官场啊,宦官专权,你这屡试不中也未必是坏事,要我说这官场不入也罢。”
这些话有些过线了,多少有妄议朝廷的嫌疑,不过两人是多年朋友,私下说话也不在意这些。
王献臣说这话自然是好意,但文徵明却未必听得进,毕竟莘莘学子十年寒窗,谁不图个功名呢?见此,王献臣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也罢,你我二人多年未见,今日我做东,不醉不归。”
“敬止大哥宦游多年,今日归乡,也该是我接风洗尘才是,怎能让你破费?”
敬止是王献臣的字,文徵明身家虽然不如多年为官的王献臣,但以他的才名,往日里求文求画的人不少,人又不像城北的唐寅那样张狂,平日里也不缺银钱。
对此王献臣也不纠结,跟着文徵明出了府。这个姑苏城他已经多年未归,如今一草一木也有些陌生了,颇有些‘乡音未改鬓毛衰’的感觉,只随着一路上由着文徵明的解说,熟悉感渐渐升起,过往的记忆也一点一滴的慢慢回来。
“王兄想要置办家业,这倒也是个合适的时候。”马车上,文徵明细细说道。车外的姑苏城不如往年的繁华,一些地方有些荒凉了,“前年的九月姑苏城遭了灾,地龙翻身。之前连下了三天的暴雨,入夜才刚停歇,百姓们都睡沉了,谁知凌晨突然地动山摇。百姓死伤无算,许多田舍都成了荒地。”
文徵明说着,也解释了城里没了往日繁华的原因。
天灾,无论是哪个时代都不是人力能够阻挡。哪怕姑苏城号称千年福地,少有大旱洪涝,却也不是绝对的避免。一场地震让无数家庭支离破碎。
好在这毕竟是千年繁华的姑苏城,官府有足够的钱粮处置,大灾后没有闹疫。在这两年里,流离失所的百姓也大部分安置了,没闹出流民潮,市面的景色正在渐渐恢复。
不过这对于王献臣想要购地倒是恰好是个机会。虽然有占丧者便宜的嫌疑,但人死灯灭,地总不能一直荒着,官府也乐于出手。
马车没有往闹市走,反而拐进了一条小街。
“徵明你这是往何处去?”
“王兄放宽心,这城里的酒楼常吃了也没什么味道,倒是我知道一处前几日才开业,菜肴食色绝无仅有,今日带王兄去尝尝鲜。”
没多久,马车在一处院落前停了下来。
下了马车,王献臣看了看院落,又看向文徵明,“这里不是私人宅院吗?”
“就是此处,店家在闹中取静,说是嫌酒楼身处闹市太嘈杂,就弄了个院落。这里以前也是官宦人家留下的,地方虽然不大,亭台连廊、假山曲水布置的也精妙。”文徵明说着有些得意的指了指门头,“瞧,门上的牌匾还是我前日里题的,算了一顿餐资。”
王献臣抬头,果然见大门上有块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写着“燧人香馆”四个字。
“徵明你这字比前几年更是精妙了许多啊,势如奔雷,已有大家风范。以此来换一餐饭食,亏了,亏了。”
文徵明过去字写得差,科场也因此吃过亏,几年前立志奋发图强而拜师书法大家李应祯。他天分本就不差,之前是缺了名师指导。要知道,李应祯可是公认的当代书法第一人!成化年间因为擅书被选为中书舍人,后官拜太仆少卿,数年前告老致仕,书法越发精湛,他的手书千金难求。
能被李应祯收入门下的弟子不多,也就文徵明和祝允明两人。祝允明因长得丑,右手又先天有枝生的手指,所以又有“枝山”的外号,官家小姐都看不上他,于是李应祯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他。
因为拜同一老师门下,文徵明和祝枝山也有了同门之谊,两人的书法天资都很高,在现今的姑苏城里颇有齐名的架势,又与擅画的唐寅、擅诗的徐祯卿,被人合称吴门四才子。
所以如今文徵明的一副字,说是抵千金有点过了,但寻常人也是求不到的。
“亏了?我还道是赚了,你是不知这孙先生的手艺,得他亲手烹制一桌,就是拿老师的字去换也值。”
两人说着进了门,这门口没有寻常酒楼的伙计,过了轿厅绕过影壁,文徵明熟门熟路的沿着走廊往右手边走了几步,跨过两进院子,眼前就出现了一片花园。
花园不大,多数还被池塘给占据了。沿着池塘坐落了假山和花圃,实则也就半亩地的方寸,只因为设计的精巧,一步一景,让人有些别有洞天的感觉。
花园中间零星摆放着一些石桌和石凳,多数石桌已经坐了人。在外为官多年,这些人王献臣都不认识,文徵明倒是熟悉,一个个打过招呼。
“徵明倒是来的巧,再晚些就没有余位了。”有人打了招呼,和文徵明调笑道。
“无妨无妨,这位是我好友王敬止,多年在外漂泊,近日才归乡,为了给王兄洗洗风尘,我早就向孙先生定了一桌,旁人是占不去的。”
因为得罪了刘瑾,王献臣回乡后是不愿太张扬的,免得又因为什么事钻进了那阉人的耳朵记起自己。将自己的心思和文徵明说了,所以文徵明也不会向别人特意提他的过往,只道是多年在外的乡人。
“王先生,久仰久仰!”
久仰个屁,根本不认识,否则对一位吏部巡查御史,致仕的京官大员,哪里会是这样的态度。不过王献臣也不在意,这本就是场面话而已,若是对方真的认识自己反而要提防一些了。
“徵明倒是和孙先生交情好,我们可订不了桌。”
这是孙先生的规矩,每日只接待几桌人,先到先得,过时不候。等花园坐满了,院门也就关上了,还想来那就只能等明日赶早。
也多亏这“燧人香馆”才开了没几日,名声还没打出去,否则想要排上队可不容易。这里的餐资很贵,但能来这里的都是不缺钱的,而整个姑苏城,不缺钱的又岂止他们几个。
文徵明听着也有些得意,这正是他用那“燧人香馆”四个字换来的待遇。
正说着,孙若涵用托盘端着两盘菜走进了花园。见又有菜上桌,随即那桌的人也顾不上说话了。
“孙先生!”
“文大才子,你来了啊。”孙若涵见了文徵明打了声招呼。对于这位历史里的名人,他还是很有兴趣的。
曾经得了唐伯虎的画,这次又拿到了文徵明的字,若是再来个祝枝山的狂草,那就圆满了。
虽然因为年岁的关系,此时文徵明的书法还不如将来的成熟,其真正的巅峰时刻要到晚年,90岁高龄时挥笔写就的那卷《忆惜四首次陈侍讲韵》才是真正达到了人书俱老的境界,但如今下笔的精神也已经登堂入室。
文徵明、祝枝山、唐伯虎、徐祯卿,江南四大才子曾因为星爷的喜剧片而人尽皆知。但在那之前,TVB曾拍过的《精装四大才子》却不知作何考虑,抹去了徐祯卿,杜撰出了个“周文斌”,固然徐祯卿擅长诗文,书画有些欠缺,与前三者关系也不亲近,但历史毕竟是历史。
当年看过电视剧的孙若涵起初也被误导了,直到前日里和文徵明本人聊及此事才意识到,所谓的“周文斌”根本查无此人,纯属港台剧误人。倒是徐祯卿,在4年前,也就是正德皇帝登基的那年中了进士,如今已入朝为官担任大理左寺副了,算是四人中目前官运最高的那个。
“你是前日里在桥上的那个‘真可惜’?”
‘真可惜’?这算是什么外号?
孙若涵当然也认出了这个老人,正是几天前在万年桥上遇到的人。说是老人其实也就五十多岁,在后世看来还没到退休的年纪,但放在这个时代已经四世同堂真正的颐养天年了。
“原来你们见过,这是我的好友王献臣,字敬止。”文徵明介绍道,“东家叫孙若涵,字是……”
说到一半,文徵明才想起来,自己只知道孙若涵的名,还不知道字。
听了王献臣这个名字,孙若涵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哪里听说过,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或许也是个历史的名人?但原谅他一心扑在厨艺上,对历史从来不在行。
至于他自己的字,他当然没有字,后世也只有取名没有取字的风俗。或许他可以随便编一个应付一下?不过想想,这样的敷衍确实有些不太尊重,似乎也没有必要。
“我还尚未取字,所以喊我孙若涵即可。”
文徵明有些惊讶,毕竟按照这个年代的习俗,出生取名,成年就要取字了。名是亲近的人喊的,正规场合不太尊重,字才用于日常的称呼,所以男子十四五岁都会有自己的字。
不过千年前的《周礼》也有二十岁取字的规定,孙若涵也差不多这个年纪,平日里愿意崇古礼的也大有人在,各家风俗罢了。
“孙先生如今已是酒楼的东家,也该让长辈或者师长取个字了。”
孙若涵知道对方是好意,这个时代如果没有字,就意味着还没有被认为成年独立,黄口小儿是会被人轻看的。只是在这个秘境他并没有长辈或师长,想了想,自己给自己取一个好像也没什么意思,索性岔开了话题。
“我这里的菜单,想必你也知道了,今天要吃点什么?”
“当然是最拿手的,今天是为王兄洗尘,我自然不能吝啬。大不了再给你写一副字。”最后一句话,文徵明有些得意。
孙若涵摇摇头,知道他是开玩笑。对文徵明来说,字如其人。他的字千金难求,是因为只有心有所感、情有所系的时候才会去动笔,如此才能写出有血有肉的文字。而非为了换钱提笔就写,那样的字丢了文气,失了根骨。
就如哪怕是最潦倒的时候,唐寅也不会去敷衍着作画,他下笔时必然是情感凝练到极致的时候。文徵明当然也是如此,他或许没有唐寅的傲,却同样忠于自己的文人风骨。
不过愿意如此开玩笑,也意味着文徵明确实把他看作朋友。
“我这没有最拿手的,写在菜单上的必然都拿手。嗯,不过这个时节正是河虾旺季,今晨有渔家送来了一些,不如就做个‘三花盈门’吧。”
“这个菜名不错,”文徵明当即拍掌赞同道,“连中三花(元),果然是个吉利的菜,就它了!”
文徵明虽然名满江南,但多次乡试都不中却成了他的心病。
“你这乡试,落榜几次了?”孙若涵试探着问道。
虽然有些揭人伤疤,不过文徵明也不在意,半是自嘲的开口道:“去年已是第六次。”
他刚开始是字写的不好,前几次乡试均是因此而落榜。可自从拜师李少卿,几年中突飞猛进,早已今非昔比,但依然未过乡试。不差文采、不差字,只能说考运如此。
好吧,那还早着呢。在孙若涵对四大才子仅有的了解中,就有文徵明九次乡试落榜的故事,屡败屡战。既然才落榜了六次,那还有三次,加油吧。
同志们,八年抗战已经第六年了,大家坚持一下,还有两年我们就赢了。
不过,如果孙若涵记忆没错的话,文徵明被吏部录取翰林院待诏之后也只做了三年官,三年后受不了官场的腌臜气,直接辞官不做了。这当官,大概也就圆个念想,实则对官权本身也并无太大的执念。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若非愤世嫉俗,也做不了锦绣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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