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四月的洛阳,暑气已然开始隐约蔓延。
穿戴整齐、亦步亦趋在天子曹叡身后的夏侯惠,不一会儿便额头见汗,后背里衬变得粘糊糊的。
没办法,他再怎么大胆,都不敢挤进前面的步辇曲盖下遮阳。
好在步辇上的曹叡一直说着事情,让他在专心听着,一时无瑕去理会暑气袭人。
曹叡是在转述。
在夏侯惠没有入宫禁之前,曹叡与早到的卫臻、裴潜就这清查京畿屯田后续之事先议了一阵了。
关乎弘农太守的以病去职,卫臻与裴潜的建议大抵相同。
都是倾向于清查之事见好就收。
理由,是洛阳典农部十分顺利的结局,不可能复制到弘农、河东与河内等地。
因为洛阳典农部屯田,非权贵不能倾吞、不敢染指。
权贵是在庙堂之上、最接近天子的群体,所以他们也晓得轻重缓急,不会在一些蝇头小利上触怒了天子。
但在下面郡县的典农部就不一样了。
染指屯田之人,大多都是立足在当地多年的官宦与豪强之家。
这些人可不好对付。
准确的来说是觉悟不高,在当地作威作福习惯了,多多少少都养成了目无余子的狂妄性子。
毕竟在两汉之际,就不乏豪强大户横行乡里、两千石不能制之事。
再加上汉末黄巾起义时汉灵帝下放权柄、文帝曹丕代汉又给予了一部分权力,导致如今在地方郡县中,豪强大户的话语权并不比庙堂诏令逊色几分。
这种现象起源于汉元帝废除陵邑制、膨胀在光武帝刘秀依赖豪强成就帝业之后,在二重君主普世观的催化下,如今已然定格、积重难返了。
根本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事情。
甚至是一二代君主的相继励精图治,都无法将之根治。
所以,卫臻与裴潜的建议因地制宜、对症下药,以不责其他与不问过往的妥协手段,将被倾吞的田亩追回来就行了。
没办法治本嘛~
也就没必要去激化矛盾,导致地方豪强裹挟百姓作乱、在任官僚辞官或畏罪自杀的可能了。
“朕知稚权裨益社稷之心,也知道稚权所言甚好。”
转述完这些,曹叡还如此感慨了句,“只是.稚权也应知道,帝有四海如朕,在某些事情上也很难啊!”
对此,夏侯惠无法再说什么。
他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靠一腔热血就能做到的。
诸如方才在九龙殿内提及的立碑定臧否等手段,终不是堂皇之道,在庙堂之上、在变革朝政大事的层面上,难以付诸于行。
而且,他还倏然想起早年被贬出洛阳,前去淮南途中看望四兄夏侯威的过往来。
那时还是典农校尉的夏侯威,就说过自己以谯沛子弟的身份,让治下的士家与部民犹能按着“私牛对分、官牛六四”的出产比例分配。
如今再度回想起来,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呢?
有天子撑腰的、与宗室无异的官员,才能保障原定的制度正常推行,魏国代汉而立的先天不足,由此可见一斑。
“回陛下,臣惠不敢强求。”
略沉吟了片刻,夏侯惠如此作答道,“卫公与裴公乃老成谋国之言,陛下当取之。且臣惠也知屯田制崩坏,非一夕可根治。如已故肃侯贾梁道任职弘农太守时,便已察觉屯田主官私藏部民之事了。”
“贾梁道”
坐在辇车上的曹叡低声复述了声,眼中闪过一缕黯然。
他是想起了当年石亭之战后,贾逵因为他处置不公而忧愤而死之事了。
所以,他还顺着思路,想到夏侯惠在此时提及了贾逵,是不是在隐晦的自拟,请他不要一味的和稀泥,让彼也步入贾逵的后尘、迎来忧愤而死的结局吗?
犯了疑心病、自我脑补的曹叡一时默然。
嗯,依着这竖子的秉性,多少是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吧。
曹叡心中暗骂了句。
待缓过心思,才开口宽慰道,“事有轻重缓急,不得已之下才做权宜。不过,稚权也毋庸气馁,稚权与朕皆壮年,今日先缓一缓,日后也不乏时间将这积弊根治。”
不乏时间?
我应该是没问题,但是你.
唉,难啊~
似是听闻市井嚼舌,声称你近来又开始频繁召何晏坐宴彻夜饮酒寻欢了,想必何晏倍加推崇的寒食散,依你的性子也服用过了吧?
闻言,夏侯惠愈发觉得暑气难耐,但最终也无法劝谏什么,只得应了声,“唯。陛下圣明。”
此时也进入了天渊池。
微风徐来,凉意扑面,淡淡的草木气息萦绕鼻息,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池岸连廊的小亭内也早有人在,随着曹叡从车辇下来,纷纷拜倒在地,而让夏侯惠瞩目的是,两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儿也在其中。难道是.
心中隐隐有猜测,夏侯惠不由侧头而顾,待曹叡点了点头后,便连忙冲着两小儿分别行礼,“臣,中护军夏侯惠,拜见秦王、齐王。”
被见礼的两小儿,反应不一。
身躯大点的那个眉毛微弯抑制着笑意,而瘦弱一点的则是嘟起嘴有些不快。
“稚权弄反了。”
一旁的曹叡也呵呵笑了起来,先是挥手让两小儿离去,在走去湖心小亭时才解释道,“询儿年长芳儿一岁,但养在宫禁中后时常染疾、食欲不振,故而身子比芳儿还瘦小。”
呃,原来如此。
夏侯惠这才知道,自己行礼时张冠李戴了。
所以,日后更年少的曹芳即天子位,应该就是这个缘由吧?
“臣惠惶恐。”
“无碍。”
走过线桥,君臣依次亭内就坐,曹叡也终于提及了将夏侯惠留下来的缘由。
“太尉不日归京师,稚权似是不曾与之谋面吧?”
“回陛下,不曾。臣惠蒙恩入朝为散骑时,太尉已出镇荆州;后臣惠又在外地当值,故而也不曾在太尉入朝述职时见过。”
“总应是听闻过的。且说说吧,稚权以为太尉如何?”
让我评价司马懿,你是寒食散服多了吗?!
心中陡然一惊,夏侯惠连忙起身行礼,推辞请罪道,“还请陛下恕臣惠不言。臣惠职不过中护军、年未及而立,安敢妄议太尉?”
你不敢妄议?
这天底下还有你不敢妄议的人?
曹叡心中好笑,但也没有为难,而是待奉上酒食的侍宦走去岸边候着的时候,才举起酒盏慢饮,阖目品味之余声音悠悠,“稚权说罢。此间之言,不传四耳之外。”
“唯。”
撇了一眼十余步开外的侍宦后,夏侯惠才略略思索,压低了声音作答。
“太尉在武帝时期,便建立功勋,任事勤勉、以谋略与知人见长;在先帝时被倚为腹心,后受诏为顾命之臣。以声望论,今我魏国无出其右者。太尉乃三世老臣,出仕以来历任多职,曾出任尚书右仆射,主朝廷抡才大事,后出镇荆襄与雍凉,期间不乏功绩。以履历功绩论,今我魏国无出其右者。太尉为人谦恭,在朝多年不曾与人为忤,遇年长者皆率先行礼;行事果决、性情坚忍,如克日擒孟达、不以妇人衣为耻.”
“好了。”
夏侯惠话语还没有说完,就被曹叡不耐烦挥手打断了,“这些事情,朕比谁都清楚,稚权莫作聒噪,说些其他的罢。”
言罢,又紧着加了句,“嗯,不必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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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你比谁都清楚吗?
谁给你的自信啊!
还没上完眼药就被打断的夏侯惠,心中有些惋惜有些不满。
待偷眼看到已经侧头用目光追逐湖心鸟雀的曹叡,脸上并没有恼意之后,便又壮了壮胆子,直接言简意赅的说道,“唯。陛下,臣惠斗胆,窃以为太尉其人,仁、义、礼、智,宛如圣人复生。”
在说到“圣人”这两个字时,他咬得很重。
其实吧,他没必要那么刻意的。
因为曹叡很聪颖,才学并不逊色其祖其父多少。
他早就猜到身为谯沛子弟的夏侯惠想表达什么了,自然也知道上一位被视作“人间圣贤”的人是王莽。
“圣人.”
所以他也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追逐着不知人间险恶的鸟雀,喃喃作声道,“我魏室有圣人复生,乃幸乎?抑或祸乎?”
是福是祸,现在没办法定论啊~
夏侯惠默然。
他虽然很想说是祸事,但纵观司马懿至今为止的生平,有什么事情可当作佐证的呢?
张郃之死吗?
这个理由是不充分的。
捕风捉影,只会让曹叡觉得他居心不良、恶意中伤而已。
至于功高震主,那更不行了。
曹叡即天子位近二十年,早就实权在握,压制司马懿是手到擒来之事。
且如今司马懿都多少岁了,而曹叡现在才多少岁啊?
说他功高震主,这与当面诅咒曹叡活不过司马懿有什么区别呢?
甚至退一步来说,在原先的历史轨迹上,若不是蠢笨如牛的曹爽逆行倒施,司马懿有很大的概率是青史不吝盛赞的魏国忠臣。
“怎么不作声了?”
许久的沉默,让曹叡回过头来,语气淡淡的催促道,“朕方才都说过了,此间之言不传四耳之外,稚权还有何不敢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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