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2024-03-07 作者: 丰芝
第40章

第40章

在农村办红白事,什么都不懂也没关系,村里自会推举有头有脸有办事经验的人来主事。公公在村里威望高,受他恩泽的人多,许多人主动来义务帮忙,小院子里一天到晚人流不断。村支书和本家的一个大伯坐镇指挥,大姑姐的主要任务就是掏钱。买烟的买烟,买酒的买酒,买菜的买菜,灶台砌好,灵棚搭好,火化了公公的遗体,捧回了骨灰,又请了戏班子每天吹吹打打。此时正赶上过年,外出打工的都回了家,牵儿扯女穿红戴绿,丧事办得竟比平时的喜事还热闹。

前来吊唁的人不断,老余和他大哥除了迎来送往,还要和大嫂姐姐姐夫作为孝子跪在灵前守灵。老余特意交待,让我带着小侄子豆豆躲在屋里陪婆婆。

我剥了烤核桃端给婆婆:娘,吃核桃。婆婆捏一个放嘴里,半天不见嚼咽。我把芒果切成小块,用叉子叉一块递到她嘴边:娘,吃芒果。婆婆木然地张嘴接过。我热了牛奶又切了蛋糕,豆豆捧给她:奶奶,吃蛋糕呀,又甜又软。婆婆吃了一口蛋糕,又喝了一口牛奶,搂着豆豆,干枯的眼窝里热泪长流:“豆呀,你爷他的牙不好,硬的嚼不动,最爱吃蛋糕了,琢,琢,你说,你爹任劳任怨一辈子,象老黄牛一样苦干一辈子,咱家终于有钱盖了这么好的房子,他还没住几天就走了,你们几个都这么孝顺……好日子来了他却走了,蛋糕我一个人吃,这福都叫我一个人享了呀……”

有亲戚进进出出,陪着哭了又哭,劝了又劝,婆婆把泪哭干了,院外的琐呐却吹得欢。

出殡那天,天阴阴的。大家在流水席上吃了午饭,主事人按着时辰一声“起灵”,孝子摔盆,亲人哭声四起,放鞭炮,琐呐吹响,抬棺拆棚,一众人起身随着灵棺去往村外的墓地。

送葬的队伍足足有半里地长。二婶说前两年村支书他爹去世,也没这排场。穿过村子,转过菜园,沿着已经泛青的麦地又走了一里地,才到达余家的祖坟。

落棺填土,起立新坟,众人祭拜。细细的雨丝从空中飘落。

跪在我旁边的一个本家大娘惊呼:“雨淋坑,辈辈空,雨淋墓,辈辈富,大梁二梁,你爹给你们积德,你家要兴旺了。”

老余他们兄妹几人带着豆豆重又跪在坟前,痛哭起来。

回程的时候,老余几乎是被人架回来的。

送走了各路亲戚,一家人精疲力尽地坐下商量怎么安置婆婆。窗外的雨滴滴嗒嗒地流,屋内的人各怀心事,谁都不敢多说,谁都怕说错。婆婆的意思是她哪里都不去,就守在自家村里独自过活。大哥说可以把婆婆接县城,离家近,又能经常回来,大嫂坐旁边只笑不说话。大姑姐便说她可以把婆婆带南京,她新买了大房子,足够住,姐夫也只笑着抽烟不说话。我便说:“娘,你跟我们走吧,等我回去把工作安排好,我带你去海南玩去,海南这时候可美了,到处都是花,我带你去看海……”

豆豆跳着说:“婶婶,我也去,我也想去看海,我想去海里游泳。”

老余的眼红了,目光里都是感激。

婆婆一手搂着她的孙子,一手抓着我又哭:“琢呀,琢,你的心意娘领了,娘知道二梁娶了个好媳妇,这就够了,娘在农村一辈儿,脏哩,城里人都嫌弃,娘到了城里谁都不认识,活不成呐……”

大姑姐隔着墙喊隔壁的二婶。二婶和二叔披着雨披过来,又劝了半天,最后二叔接过大哥递过去的烟闷头吸半天,说:“既然嫂子不想去,那就不去,现在不是从前,这些年新农村建设,房子盖得亮堂,家里有煤气,有空调,有太阳能,农村人过得也好得很,你看这村里,过几天年轻人一走,剩的就是我们这些老人,平时我们都相互照应着哩,如今俺哥走了,咱这一家就轮到我了,我照顾嫂子也是应该,她有啥事隔墙头一喊,你婶俺俩就过来了……咱村现在的老太太们也可会耍,她们结伴打扑克牌,溜圈,去镇上赶集,等过几天嫂子心情好些,我让你婶带她去,大家嘻嘻哈哈一天就过去了,比在城里关在那鸽子笼里强……”

两兄弟终于同意婆婆留在家里。当着二叔二婶的面,老余和他哥两人又做了分工,大哥每星期回来一次,老余每个月回来一次,大姑姐离得远,孩子小工作忙,一年回来一次看看老娘。

商量定,大哥和姐夫被本家的几个兄弟拉去喝酒,已经被无数电话催促的老余也和在门外苦等的二毛去了他们早就约好的同学聚会。看着男人们都走了,婆婆支使我和大嫂大姑姐把办事剩下的菜、肉、米面和油,挑捡分装,分头给村里的几个孤寡老人送去。

我和大姑姐送完回来,婆婆竟然在厨房做饭。烧了玉米糁,炖了个大锅菜。见我们进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强露出一丝笑容:“给你嫂子打电话,让她赶紧回来吃饭。”正说着,嫂子领着豆豆甩着伞上的雨水也进了门,几个人看着婆婆忙碌的身影,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逝者已逝,生者还要活下去。这是中国人流淌在血液里的人生信仰。

吃完饭,嫂子拉着豆豆去洗漱睡觉,大姑姐陪着婆婆也回屋睡去了。雨渐渐地停了。我看看时间,上楼去包里拿了一捆钱,又顺手捎了一把铁扳手,悄声出门。

我专捡僻静的小巷走,七拐八拐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余得水已经在等。

“带来了吗?”

我点头,四处看看,又沿着小路往槐树下的小土地庙后面走。余得水瘸着腿随着我绕到庙后,又开口:“钱带了吗?”

我掏出钱,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塞回衣兜:“钱是带来了,但我不能就这么容易把钱给你,你拿了钱怎么做,你知道吧。”

“我知道,这是封口费,我拿钱,闭嘴,从此这事只有你知我知,不让二梁知。”

“你这是敲诈。”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是敲诈,当年我不就是敲诈你亲爹才进去的么,这事我懂,也算我倒楣,如果你长得丑点,我也不至于见色起意,又多判几年刑,女人哪,祸水。”

我摸了摸兜里的扳手,强忍着自己想要与对面的恶魔同归于尽的念头,冷冷地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侄媳妇,话别说这么死,以前我还能开车,现在你把我的腿搞成这样,重活我又干不了,轻省活我又不会干,看在咱俩以往有过那个的份上,心别恁狠,不能看着你叔饿死呀。”

我的汗毛立刻乍了起来,厉声说:“如果这样的话,今天你一分钱也拿不到。”

“中中中,就这一次,我以后不找你,我把这事烂肚里,中了吧。”对面的人有些慌,连忙伸手,“钱,拿来,一万,我拿钱走人,以后谁也不认识谁。”

我再一次掏出钱:“我是花钱买太平,其实我一点不怕你,也不怕你乱说。”

“咦,侄媳妇,你说这我就不信了,如果这事让二梁知道,他还会要你吗?他还会跟你过吗?如果这事让大家都知道了,二梁在这村里还能抬起头来做人吗?”

“如果这事闹出来,你以为二梁会放过你吗?你还能在这村里呆吗?”

“二梁?”余得水哼一声,“他就一书生,你让他拿书砸死我呀,他打死我他也得偿命,再说,过去的事我也受到法律的制裁了,十几年牢不是白坐的,这是我家,我现在回来了,也没见谁能咋着我,我现在是守法的好公民。”他从我手里夺过钱,满意地放入口袋。

“我再说一遍,这是最后一次。”

“你说了不算,你亲爹恁有钱,还差我这点吗?”他终于露出无赖面目,转身欲走。

我叫住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我刚才录了音,如果你再来敲诈,我会再次把你这个守法好公民送进监狱。”

他愣了一下,上前一步。

我往后退一步,快速说:“你抢手机也没用,弄死我你更完蛋,内容已经同步上传,只要你不再来找我,我也不会告发你,你可以安安生生颐养天年,如果你不老实,那你就只有去监狱里养老了……”

远远地,有车打着远光,一闪一闪地往村头驶了过来。

他低吼一声:“文如琢,烂货,算你狠!”扭头快速消失在黑暗中。

我慢慢退至大槐树下,靠在树上,喘了半天,才止住抖成筛子的腿,慢慢往回走。

车子开到我身侧停下,老余从车上下来,大着舌头喊:“老婆,这么晚了,你瞎溜达啥?”

“我,我看星星。”

“星星?”二毛也从车里伸头出来,“我说弟妹,这天还阴着,哪里来的星星,是我眼睛近视吗?”

老余一伸手,将我揽入怀中,喷着酒气说:“老婆,别装了,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来村口接我来了,你说,我这么大人了,还跟着二毛哥,你还有啥不放心的呢?”老余平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无趣、温吞,喝了酒却会释放出压抑的天性,变得又活泼又幽默。

我只得说:“是是,我不放心你,来接你了。”

二毛气得直叫:“我说弟妹,你俩就不要在我面前秀恩爱了,是给我上眼药吗?太不厚道了你们,二梁,你把你的爪子拿开,我先走了,你俩在这里拉着手看星星吧。”说着,竟然真的一踩油门,呼地一声把车开走了。

老余搂着我哈哈大笑。

我抬头,乌云消散,几颗亮晶晶的星星在夜空中隐隐闪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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