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24-03-20 作者: (加)亦舒
第3章

第3章

我可以看到我的前路,路是有的,可惜崎岖一点,

布满荆棘,走过去,难免会头破血流,

尚有许多看不见的陷阱引我失足。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史涓生,变心由你,离婚与不离婚在我,但是我告诉你,我可不由得你随意侮辱,你父母是自己走来的,我并没有发动亲友来劝你回头。”我瞪着他,“老实说,到了今天此刻,我也不希望你回头,但是请你一张尊嘴当心点。”

涓生颓然坐在沙发上,“子君,我求你答应我离婚,我实在撑不住了。”他用手掩住了脸。

在我怀中的平儿仰起头问:“爸爸妈妈为什么吵架?为什么?”

我拍拍他肩膀,“不怕,不怕,不吵了。”我把他抱在膝头上,“你睡一会儿,妈妈抱着你。”

平儿将他的胖头埋在我怀中。

我抚着他的头发。

——他现在撑不下去了,我苦笑,一切仿佛都是我害的,他才是牺牲者。

在那一刹间,我把他看个透明。

这样的男人要他来干什么?我还有一双手,我还有将来的岁月。另外一个女人得到他,也不见得是幸福,他能薄情寡义丢掉十多年的妻,将来保不定会再来一次。

我轻轻拍着平儿的背,“好,我答应你,马上离婚。”

他抬起头,那一刹那他双目泛起复杂的光芒,既喜又惊,我冷冷地看着他,心里只有悲伤,并没有怒火。

“真的?”他不置信地问。

“真的。”

“有什么条件?”

我看看平儿的苹果脸。“每天回来看平儿与安儿。”

“当然,当然,”涓生兴奋地搓着双手,“这里仍然是你的家,要是你喜欢的话,可以在这里留宿的。”

我别转面孔,不想看他的丑态。

“我有一个律师朋友,他可以立刻替我们办手续,补签分居,他可以证明我俩已分居两年,马上离婚。”涓生用试探的语气提出来。

我眼前一黑,连忙深呼吸。等一年半也来不及了,涓生此刻觉得与我在一起如生活在地狱中,好,我助他逃出生天也罢。

“有这样的事?”我听见自己说,“好,你去律师楼安排时间,我同你去签字便是。”

这一下子他呆住了。

我勇敢地抬起头,“我明天便去找房子,找到通知你,你放心。”

我抱起平儿进房,将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这孩子,已被我宠坏了,娇如女孩子。

回到客厅,看见涓生还站在那里,我诧异地问:“你还不走?这里没你的事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

过一会儿,他说:“她想见见你。”

“是吗,有机会再说吧。”

连我自己都佩服这种镇静。

“那我走了。”他说。

“好走。”我说着拾起报纸。

他又逗留片刻,然后转身去开门。

我听到关门声,低下头才发觉手中的报纸窸窣作响,抖得如一片落叶,我吃惊地想:为什么会这样?原来我双手也在发抖,不不,我浑身在颤抖,我大叫一声,扔下报纸,冲到书房去斟了一小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电话铃响,我连忙去接听,有人说话也好。

“回来了?”是唐晶。

“是。”我答。

“见到涓生没有?”她问。

我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只觉得一口气不大顺,有点喘着的模样。

唐晶沉默很久,我还以为她把电话挂断了,“喂”了几声她才说:“也好。”

我想一想答:“他的时间宝贵,我的时间何尝不宝贵。”但这句话与将杀头的人在法场大叫“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相似,一点力也没有。

“我下班来你处。”唐晶说。

“谢谢你。”

“客气什么。”她的声音听上去闷闷不乐。

终于离婚了,逼上梁山。

我蹑足进房,注视正在沉睡中的平儿。

我靠在床沿,头抵在床柱上,许久不想转变姿势,渐渐额角有点发麻,心头也有点发麻。

离开这个家,我到什么地方去!学着像唐晶那样自立,永不抱怨,永不诉苦?不知我现在转行还来得及否?

一双柔软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抬起头,穿校服的安儿站在我的面前。

我与她走到书房坐下去。我有话要跟她说。

我说:“安儿,你父亲与我决定分手,我会搬出去住。”

安儿很镇静,她立刻问:“那女人会搬进来吗?”

“不,你父亲会搬去跟她住。祖父母则会来这里照顾你们。”

安儿点点头。

“你要好好照顾弟弟。”我说。

她又点点头。

“我尽可能每天回来看你们。”

“你会找工作?”她问我。

“我会试试看。”

“你没能把爸爸留住?”她又问道。

我苦笑,“我是一个失败的女人。”

“弟弟会哭完又哭。”

“我知道,”我硬着心肠说,“他总会习惯的。”

安儿用一只手指在桌面上划了又划,她问:“为什么爸爸不要你?”

我抬起头,“我不知道,或许我已经不再美丽,或许我不够体贴,也许如你前几天所说,我不够卖力……我不知道。”

“会不会再嫁?”安儿忽然异常不安,“你会不会跟另外一个男人生孩子?爸爸又会不会跟那女人生孩子?”

我只好尽量安慰她,“不会,妈妈再不会,妈妈的家亦即是你们的家,没有人比你们两个更重要。”

安儿略略放心。“我怎么跟弟弟说呢?”又来一个难题。

我想半天,心底的煎熬如受刑一般,终于我说:“我自己跟他讲,说妈妈要到别的地方去温习功课,准备考试。”

“他会相信吗?”安儿烦躁地说。

我看她一眼,低下头盘算。

“妈妈,”她说,“我长大也永远不要结婚,我不相信男人,一个也不相信。”声音中全是恨意。

“千万不要这样想,也许错在你妈妈——”我急忙说。

“妈妈,你的确有错,但是爸爸应当容忍你一世,因为他是男人,他应当爱护你。”

我听了安儿这几句话,怔怔地发呆。

“可怜的妈妈。”她拥抱住我。

我亦紧紧地抱住她。安儿许久没有与我这样亲近了。

她说:“我觉得妈妈既可怜又可恨。”

“为什么?”我涩笑。

“可怜是因为爸爸抛弃你,可恨是因为你不长进。”她的口气像大人。

“我怎么不长进?”我讶异。

“太没有女人味道。”她冲口而出。

“瞎说,你要你妈穿着黑纱透明睡衣满屋跑?”

我忽然觉得这种尖酸的口吻像足子群——谁说咱们姐妹俩不相似?在这当口儿还有心情说笑话。

安儿不服,“总不见你跟爸爸撒撒娇,发发嗲。”

我悻悻然,“我不懂这些,我是良家妇女,自问掷地有金石之声。”我补上一句,“好的女人都不屑这些。”

安儿问:“唐晶阿姨是不是好女人?”

“当然是。”我毫不犹豫地答。

“我听过唐晶阿姨打电话求男人替她办事,她那声音像蜜糖一样,不信你问她,”安儿理直气壮,“那男人立刻什么都答应了。”

我更加悲哀。

真的?唐晶也来这套?想来她何止要懂,简直必须要精呢,不然的话,一个女人在外头,怎么过得这许多寒暑?女人所可以利用的,也不外是男人原始的冲动。

“真的吗?”我问女儿,“你见过唐晶阿姨撒娇?”

“见过,还有一次她跟爸爸说话,绕着手,靠在门框上,头斜斜地拄着门,一副没力气的样子,声音很低,后来就笑了。”

“是吗?有这种事?”我竟然不知道。

安儿说:“妈妈,你眼睛里除了弟弟一个人外,什么都看不见。”

我怔怔地想:我倒情愿引诱史涓生的是她。

我真糊涂,我从来不知道别的女人会垂涎我丈夫,而我丈夫,也不过是血肉之躯,难经一击。

门铃响,安儿去开门。

她扬声说:“是唐晶阿姨。”

唐晶这死鬼永远是漂亮的,一样是事业女性,一样的时髦衣裳,穿在子群身上,显得轻佻,但唐晶有个标致格,与众不同。

我长叹一声,“只有你一个人同情我。”

唐晶看我一眼,“你并不见得那么值得同情,此刻持DSWS身份的女人,不知有多少,没男人,就活不下去?社会不会同情你。”

安儿在一旁听见,比我先问:“DSWS?那是什么?”

唐晶笑答:“Divorced separated widowed single[1]的女人。”

我喃喃道:“真鲜。”

唐晶脱去脚上的皮靴子,把腿搁在茶几上。

我问她:“今天早下班?”

“去看医生。”

“什么病?”

“整容医生,不是病。”

我吃惊,“你要整哪里?”

“别那么老土好不好?”唐晶笑,“整容又不是新闻,”她啜口茶,“整眼袋,免得同事老问我:唐小姐,你昨晚又没睡好?我受不住这样的关怀。”

“可是整容——”

“你想告诉我只有台湾女歌星才整容?”唐晶笑,“女歌星也吃饭呀,你还吃不吃饭?令自己看上去漂亮一点是很应该的。如今时装美容杂志每期都刊登有关详情,如买件新衣而已。”

我发呆,“我真跟不上潮流了,唐小姐。”

“你又不经风吹雨打,不需要整顿仪容。”

“说真的,”她放下茶杯,“子君,你不是说要见一见辜玲玲?”

“是,我说过。”

“她也想见见你。”

我站起来,“你仿佛跟她很熟。”我瞪着唐晶,“你到底在扮演什么角色,是人还是鬼?”

唐晶指着我鼻子说:“若不是跟你认识二十多年,就凭你这句话,我还睬你就是小狗。”

我说:“对不起。”又坐下来。

“你这个标准小女人。”她骂。

“她在什么地方?我去见她。”我豁出去。

“她在家里。”唐晶说。

“涓生也在那里吗?”我忍不住还是问。

“涓生哪儿有空?他在诊所。”

“马上去,我看她怎么个美法。”我悲凉地说。

“她长得并不美。”唐晶说。

起先我以为唐晶帮我,但后来就知道唐晶最公道不过。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她把我带到中上住宅区一层公寓。

来开门的便是女明星辜玲玲本人。

开头我还以为是菲律宾女佣,跟咱们家的美姬相似。烫着短发,黑实的皮肤,平凡的五官。

到唐晶称呼她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辜玲玲,我诧异到极点,故此表情反而非常自然。

这样的一个人!

跟我噩梦中的狐狸精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太普通太不起眼,连一身衣服都是旧的,活脱脱一个欧巴桑[2]。我真不知是悲是喜,就凭她这副德行,便抢走了我的涓生?

涓生真的发疯了。

这辜玲玲要比我老丑三倍。

她招呼我们坐,笑脸是僵硬的。

她大概是不肯称我为“史太太”,故此找不到称呼。

她双手很大很粗,像是做惯了活,指头是秃的,也没搽寇丹。

如此家乡风味的女人。

她开口:“听说你答应离婚。”

我点点头。

涓生竟舍我取她,难道我比她更不如?

她松一口气,“我跟涓生说,受过教育的女性,不会在这种事上生枝节。”算是称赞我?

但说的话也很合情合理。

“我自己也是过来人,”这么坦白,“离婚有一年。”

这时候一个跟安儿一般高大的女孩子自房内走出来,冲着辜玲玲叫声“妈”。

这大概便是安儿说过的冷家清。女儿长得跟妈差不多样子,黑且实,鼻梁上架一副眼镜,比起她,安儿真是娇滴滴的小安琪儿。

听说她还有一个儿子,史涓生敢情有毛病,这跟他自己的家有什么两样?他却舍却自己亲生的孩子不要,跑来对着别的男人的孩子,倘若这是爱情,那么爱情的魔力也太大了?

他目前所唾弃的生活方式跟他将来要过的生活方式一模一样,旁观者清,我知道他是要后悔的。

辜玲玲的家并不如一般明星的家那么金碧辉煌,看得出是新装修,是涓生出的钱?

主色用浅咖啡,很明显是想学欧美小家庭那种清爽简单的格调,大致上没有什么不妥,但细节就非常粗糙:一套皮沙发是本地做的,窗帘忘了对花,茶杯与碟子并不成一套。

涓生所放弃的要比这一切都精细美丽考究,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难道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能够在肉欲上满足他?

我听见唐晶说:“……这样也好,见过面之后,你们有话可以直说。”

我不以为然,唐晶太虚伪,我与这个女人有什么话要说?见过面,免得在一些场合碰上了也不晓得避开,如此而已。我笨了这些年,从今天开始要学精乖。

然后,唐晶拉一拉我,示意要走,我俩站起来。

那辜玲玲还不好意思地说:“没有什么招待。”

应酬功夫是要比我们好,她们做戏的人……也许唐晶又要说我老土,一竹篙打沉一船人。

我们走到门口,迎面碰见一个老头进来,弓背哈腰,满头白发,看上去活脱脱似个江北裁缝,只见唐晶朝他点点头。

老头看我们一眼,熟络地进屋去。辜玲玲掩上门。

我心中气苦,便抢白唐晶,“你跟她家人很熟呢。”

唐晶将我塞进车子。

“你道他是谁?”

“谁?”我恶声恶气。

“那是辜玲玲的前夫,叫作冷未央,当年鼎鼎大名的编剧家,一个剧本值好几万。”

我倒抽一口冷气:“什——么!”

我真正地吃惊了,那么一个糟老头?没有六十也有五十五,一副褴褛相,她嫁了他?我的天,这事史涓生知不知道?

太离谱了,我还以为女明星个个穷奢极侈,锦衣玉食,出外时乘搭劳斯莱斯,一招手来一车的公子,身上戴几百克拉钻石,要什么有什么,然后成日披着狐裘(狐狸精),脚踏高跟拖鞋,脚趾都搽得鲜红,专等她情人的妻来找她算账。

不是那回事。

谁知不是那回事。我呆呆地由得劲风吹打我的脸。

“冷呢,”唐晶说,“把车窗摇上。”

我如堕入五里雾中,朝唐晶看过去。

唐晶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身处暖巢太久了,外边的事难免不大明白。”

太不可思议,史涓生巴巴地抛妻离子,跑去捡这个老头的旧鞋,还得帮他供养两个孩子?这莫非前世的债。

难怪我公婆都会跑出来替我说话。

涓生倒霉也倒足了。

“这个女人!”我只能够这么说。

“化起妆来在台上看还是不错的。”唐晶说,“许多人佩服她的演技。”

我愤愤地说:“那自然是一流的。”

“她手边也有点钱,也不尽靠史涓生。”唐晶看我一眼。

“现在不靠,将来就靠了,谁不知道西医是金矿。”我说。

“这金矿至少还有一部分是你的。”唐晶说,“现在真要谈谈你的将来了。”

“见过大明星辜玲玲之后,我觉得自己的前途很乐观。”我很讽刺且赌气地说。

“你别看轻她,”唐晶叹口气,“人家很有办法,到南洋登次台便有几十万收入。”

“这社会太拜金。”我感慨地说。

唐晶边笑边点头,“果然不出我所料,怪起社会来了。”

我大力捶唐晶的大腿。

唐晶说:“哎哎哎,当心,我这只脚在踏离合器——喂,子君,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嘴巴斗不过我,就喜欢打我的习惯?”

我们的思绪一下子飞回童年的平原,我悲伤起来,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呢,转眼二十多年,人不怕老,最怕一事无成。我被生命骗了。

“别想得太多,来,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吃菜。”

我说:“唐晶,送我回家吧,我那儿子醒来不见我,又要哭的。”

“权当你自己已经死了。”唐晶说,“何必那么巴结?你丈夫认为你已无资格为人母人妻,你尚不信邪?有时也得替自己着想一下。”

我苦笑,“唐晶,我真是不知道你这个人是邪是正。”

“你管我呢,反正我没勾引过人家的丈夫,破坏人家家庭。”她仰起鼻子。

“也许,”我难过地说道,“物必自腐然后虫生。”

唐晶点点头,“你的态度不错,很客观。这年头,谁是贤妻,谁是狐狸精?谁奸、谁忠,都没有一面倒的情况了,黑与白之间尚有十几层深浅不同的灰色,人的性格有很多面,子君你或者是一个失败的妻子,但却是个好朋友。”

后来我便没有再出声,自小我不是那种敏感多愁的女孩子,唐晶也笑过我“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当年涓生以及其他的追求者看中的,也就是这份单纯。

小时候的天真到了中年便成为迟钝,但是婚变对再愚蠢的女人来说,也是伤心的事。

回到家中,唐晶盘问我的计划。

我将平儿抱在怀中,对她说:“我要找一层房子搬出去,涓生给我五十万遣散费。”

安儿正在学打毛衣,她一边编织,一边听我们说话。

旁人看来,也还是一幅美满家居图,然而这个家,已经四分五裂,名存实亡。

“如今五十万也买不到什么好房子。”

“我不想问他再拿钱。”

“我明白,赡养费够生活吗?”

“够的,够的,不过唐晶,我想找一份工作做。”

“你能做什么?”她讶异。

“别太轻蔑,凡事有个开头。”我理直气壮。

“做三五个月就不干了,我领教过你。”

“现在不同,长日漫漫,不出去消磨时间,度日如年。”

“工作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让你耗时间的消遣。”

“我晓得。”

“你一点经验也没有,一切从头开始,做惯医生太太,受得了吗?”

“我会咬住牙关挺下去。”

“我权且相信你,咱们尽管试试看。”

“唐晶——”

“别再道谢了,婆妈得要死。”

“是。”

“找房子布置起来是正经。别的本事你是没有的,子君,可是吃喝玩乐这一套,你的品位实在很高雅。”

我狼狈地说:“总得有点好处呀。”

安儿抬起头来,双眼充满泪光。我把她也拥在怀内。

唐晶抬起头,双目看到空气里去,头一次这样迷茫沧桑,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说:“子君,做人实在没有多大的意思。”

我被她吓了一跳。

但是她随即说:“明天,明天就去看房子,我们办事讲速度。”

我感激唐晶,我家人却不那么想,母亲带着大嫂来看我,两人炮轰现代女性。

“你真的搬出去?”母亲急问,“有什么事好商量,你别受人怂恿,我告诉你,是有这种坏女人,看不得别人夫妻恩爱,变了法子来离间别人,你当心。”

大嫂冷冷地巡视一下环境,阴阴地说:“这么好的一个家,子君,我是你的话,我就舍不得离开。建立一个家,总得十年八年,破坏一个家,三五天也就足够。”

她们不明白,总要我承认,是涓生要把我自家里扫出去,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妈妈恫吓地问:“这个婚,你是要离定的了?”

我说是。

大嫂吃惊,“子君,你要三思才好,涓生有外遇是一件事,离婚是另外一件事,男人总似食腥的猫儿,女人以忍耐为主,你搬出去?单是这三柜子的衣服,你搬到什么地方安置?”

我看着嫂子,只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她有她的理论,一直说下去:“你不走,他能赶你走不成,你手上抓着钱,今天逛中环,明日游尖沙咀,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何必便宜他?多少太太都是这样过日子,拖他那么三五年,他也就回来了,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你怎么可以跟他离婚?”

我不气反笑,“照你这么说,离婚反而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大嫂直言不讳,“你将来一定会反悔的,你能搬到什么地方去?他才给你五十万,你随便在肮脏的红番区找一层小公寓,一辈子见不到一个上等的人,你这一生也就完了。”

我说:“我这一生早就完了。”无限凄凉。

“早着呢。”大嫂冷笑,“人生的悲剧往往是会活到八十岁,你会离婚,我也会呀,我干吗不离?你哥哥的生意一百年来也不见起色,我艰苦中生了三个女儿,他还嫌我不是宜男相,我干吗不离婚?”

母亲听见她数落儿子,脸上变了色。

大嫂说下去:“拂袖而去,总不能去到更下流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与她,纵然没有交流没有感情,到底结识近二十年,她有她的道理,她不见得会害我。

对于离婚这件事,一般人不外只有两个看法,一个是即时离异,不必犹豫;另一个是决不能离,拖一生一世。大嫂显然赞成后者,她的生活环境不允许她有别的选择,她的一番话不外是她的心声。我领她这个情。

我苦笑说:“每个人的处境不一样,我势必将离,不得不离。”

母亲号啕大哭起来。

我说:“不必哭,我会争气,我会站起来。”

大嫂长叹,“你就差没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子君,你还有十八年吗?”

我强笑,“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倒不是怕你会来投亲靠友的,”大嫂哼了一声,“幸亏你大哥不成才,供养父母及三个女儿之后,还得赌狗赌马赌沙蟹。”大嫂说。

“你大哥不知几时欠下一屁股的债,他不向你借已经算上乘,你也占不到他便宜,不过我还是劝你三思。”大嫂说。

我不响。

母亲哭得更大声。

离婚是我自己的事,亲友们个个如临大敌,如丧考妣,真奇怪,这是什么样的心理?

当夜涓生不归。

我一夜没睡。

我平静而诙谐地想:原来我不能一夜没有男人,男人不在身边便难以入眠,这不是相传中的姣婆吗?

我摊开报纸,研究楼宇买卖分类小广告。

美孚新村,千二呎七十五万,嗯,楼价跌了。

沙田第一城。我没有车牌,住不得“郊区”。

太古城临海朝北……太远,看孩子们不方便。

扔下笔我跟自己说,打仗也是这样的吧,说着打就打来了,老百姓们还不是死的死,伤的伤,逆来顺受,听天由命,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生命中的太平盛世是一去不复还了,我伏在桌上再度饮泣,迷蒙间睡去。

天亮时平儿出门上学时唤我,我含糊应他,转到床上去憩一会儿。

正在梦中自怨自艾,自怜自叹,阿萍使劲地推我,“太太,太太,醒醒,安儿出事了。”

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跳起来,“发生什么事?嗯?她怎么了?”

“学校打电话来,说她与同学打架,在校长室内又哭又闹,太太,他们叫你马上去一趟。”

“好好好,你替我准备车子。”

“太太,司机与车子都被先生叫到‘那边’去了。”阿萍据实报告。

我心一阵刺痛,“好,好。”那么现实。

是他的钱,是他的车,他要怎么用,给谁用,由得他,我无话可说。

我匆匆换好了衣裳,叫街车赶到学校,由校役带我到校长室。

一进门,看到情形,我不由得吓得呆住。

不是安儿,安儿完整无缺,而是另一个女孩子。她头发凌乱,校服裙子被撕破,脸上全是手指甲抓痕,手中拿着副跌碎的眼镜,正在哭泣。

而安儿却毫无惧色,扬扬得意地蔑视对方。

我记起来,这女孩子不就是辜玲玲的女儿冷家清吗?

我惊呼:“怎么会这样?”

校长站起来,板着一张脸,“史太太,史安儿在操场上一见到冷家清就上去揍她,冷家清跌在地上,她还踢她。我们通知双方家长,但是冷太太出外拍戏未返,我们打算报警带冷家清去验伤,你有什么话说?”

我瞪目不知所措。

安儿自牙齿缝内迸出来:“打死她,打死这贱人的一家!”

校长挥挥双手,忍无可忍地喝道:“史太太,如果你不能解释这件事,我们决定开除史安儿。”

我连忙说:“千万不要报警,我愿意送冷家清到医院,求你听我说几句话——”

“自然有校工会送冷家清到医院。”校长一张脸像铁板似的,“用不到你。”这时候校工进来,冷家清跟他出去。

可怜,手腕、膝盖全部摔破,我不忍,转过头来骂安儿:“你疯了,你打人!”

安儿嚷:“我为妈妈报仇,妈妈反而骂我?”

我一时浊气上涌,伸手“啪”地给她一巴掌。安儿先是一怔,随即掩着脸,大声哭泣。

校长制止,“史太太,”她厌恶地说,“平时不教导孩子,现在又当众打她,你不是一个好母亲。”

我听了这样的指责,顿时道:“校长,我有话说。”我转头跟安儿讲:“你到外头等我。”

安儿出去,掩上校长室门,我从头到尾,很平静地将辜玲玲一家与我们的瓜葛说个清楚,来龙去脉一字不漏。

“……校长,我不介意你开除安儿,只是我希望你明白她身受的压力,她也身不由己,平时相信校长也晓得她是个好学生,成绩一向不错。”

校长的老脸渐渐放松,她不知说什么好,以一声长叹代替。

我站起来,“我们先走一步,校长。我没有要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得到你的理解。”

她沉吟,“史太太,安儿明天可以来上课。”

我放下一颗心,“校长,我想我会替安儿办转校手续,既然发生这样的事,我不想她学校生活有阴影,如果校长愿意帮忙的话,请替我们写一封推荐信。”

校长转为非常同情。

“史太太,我愿意推荐安儿到本校的姐妹学校就读。”

“谢谢校长。”

“明天请安儿来上课,告诉她不会见到冷家清,冷家清起码要放三天假。”

“是,校长,关于安儿……我会向她解释,这一切……不是什么人的错。”

校长又叹一口气,满脸的同情。

我说:“我走了。”

安儿坐在校长室门口,我心痛地抚摸她的脸。

她说:“妈妈,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我喃喃道:“不怕,安儿,我们不怕,我们很坚强,一切都可以应付得来。”

“妈妈,你怎么变得这样勇敢?”她抬起头来。

我苦笑,“妈妈打了你,痛不痛?”

她微笑,“不痛。”

回到家,我筋疲力尽地向安儿解释,这不关冷家清的事。

安儿似乎有点明白,像她那样年纪的孩子,事事似懂非懂,很难说。

傍晚,史涓生的电话到了。

我知道他找我为什么。那女人一定吐尽苦水。

取过电话我就冷冷地先发制人:“是的,我们的女儿揍了她的女儿。史涓生,你听着:史安儿姓史,有你一半血液,冷家清与你丝毫没有关系,你若说一句叫我听不顺耳的话,我带了两个孩子走得无影无踪,你别借故行凶!”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要报警是不是?去报呀,你怂恿她抓你的女儿去坐牢呀!”我状似泼妇,一口咬定涓生不放。

“……”

安儿在一旁将头靠在我肩膀上,双眼中全是感激。

涓生在那边终于叹口气,“你知道冷家的孩子也是无辜的。”

我说:“她再无辜,轮不到你出来替她说话,一切都是你引起的,安儿为这件事要转校。”

“我也知道安儿心里不舒服——”

“你已经不要这个家了,我们好,不用你称赞,我们沦落,亦不用你嗟叹。”

“孩子仍然是我的孩子。”他说,“你告诉安儿,明天我来看她。”他挂了电话。

我的心沉重。

这时候平儿拿着漫画书走出来,很兴奋地说:“妈妈,妈妈,我发现了新大陆。”

我强颜欢笑,“是吗,快快告诉我听,发现了什么。”

“妈妈,Q太郎与叮当是同一个人画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做佩服状,“呵,是吗,多么细致的观察力,”我眼泪往肚子里流,“你喜欢哪一个呢?”

“我现在喜欢叮当,以前我也喜欢Q太郎。”平儿摇头晃脑地说。

我一震,“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再喜欢Q太郎?”

平儿搔搔头,想很久,“不知道。”

我问:“是不是看厌了?”

“对,”平儿恍然大悟,“看厌了。”

我长叹一声,“平儿、安儿,妈妈要静一会儿。”

我走进房间,将自己关着良久。

下午与唐晶出去找房子。我们托经纪办,并没有费太大的劲,小型公寓每层都差不多样子,六七百呎,小小的房间便于打通,浴间对着客厅,厨房只够一个人转身。

我不介意地方小,越小越好,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地方,空谷回音,多么可怕。

我忍不住将上午的事向唐晶倾诉着。

唐晶说我应付得很得体。

我滔滔地发着牢骚,唐晶打断我——“超过十分钟了。”

“什么?”我不明白。

“每天只准诉苦十分钟,”她笑,“你不能沉湎在痛苦的海洋中,当作一种享受,朋友的耳朵耐力有限,请原谅。”

我顿时哑口无言,怀着一肚子委屈,傻傻地呆视她。

唐晶柔声地说:“天下不幸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不是特权分子,你若不信,我就推荐你买本《骆驼祥子》来瞧瞧。”

我低下头,回味着她的话。

“——这间屋子方向不错,”她转头跟经纪说,“只是请你跟屋主说:装修我们不要,看他是否愿意减一两万。”

经纪唯唯诺诺。

唐晶问我:“不错,是不是?叫史涓生付钱吧。”

“什么价钱?”我问。

“五十二万。十六年期。”经纪说。

我苦笑,“够了,到那个时候我早就死了。”

“你放心,死不了。”唐晶坐在空屋子的地板上,盘起腿。

在阳光下,她的脸上有一层晶莹的光采,那么愉快,那么自然,她双眼中有三分倔强,三分嘲弄,三分美丽,还有一分挑逗。她是永不言输的,奋斗到老。

我觉得惭愧,握紧拳头。我的力气呢,我的精神呢?

经纪说:“唐小姐,你若看中,就放一点定金。”

唐晶签出支票,一切是她的主意,我唯命是从。

她说:“地段是差一点儿,胜在价钱便宜,算了。”

她搭着我的肩膀离开那层公寓。

我也没向她道谢,在门口分手,各自返家。

子群知道我新居的地段,马上发表意见。

“你怎么住到美孚去?贪什么好?穿着睡衣下楼吃馄饨面还是怎么的?告诉你,男人一听见你住那种地方,嫌远,连接送都不愿,这是谁的馊主意?八成是唐晶,是不是?”

我冷冷地问:“依你说,该怎的?”

“史涓生既然给你五十万,你就拿来租房子住,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再钓大金龟,到时不愁穿不愁吃。”

“是吗?”我看着她,“你呢,你怎么没钓到?你比我年轻,条件比我也好。”

她哑口无言,没趣地住口。

子群住又一村,租了人家旧房子的一间尾房,很受二房东的气,夜归开一盏门灯也不准,但她情愿把薪水供一部日本跑车在街上飞驰,充大头鬼,人各有志,闲时告诉那些牛鬼蛇神:“我住在又一村。”

这次走出来,我还打着有男人追的主意不成?只要活下来、活得健康,已是我最大的宗旨。

五十万有多少?如果没有进账,不用很奢侈,花一年也就光光的,以后我还活不活下去?

子群的意见简直可以置之不理。

第二天见到涓生,我毫不客气,摊大手板问他要钱。

他问:“你找到房子了?”

“五十二万,请付现金支票。”

“子君——”他有点为难。

他犹疑了。

他会犹疑吗?

“安儿打人的事……”

“我已经教训过她,她被我掌嘴,还不够吗?”

“我想我还是把她送到外国去好。”涓生忽然说。

“什么?才十二岁就送外国?”我愕然,“她又是女孩子,怎么放心?”

“怕什么,大不了做小洋人,”涓生笑,“现在流行到外国,你问问她。”

“你是要遣走她,是不是?”我责问。

“你别多心,子君,去不去由安儿自己,她也并不是儿童了。”

“事情一宗管一宗,我那屋款,你先给我再说。”

“子君,我只能给你三十万。”他忽然说。

“什么?”

“子君,我算过了,我最近很紧,只能付你三十万,其余二十万,分期付款,你先向银行贷款,以后我设法还你。”

我倒抽一口冷气,“我拿什么钱来做分期付款?”

“我每个月还会付你五千块。”

“五千块?那不是我的生活费用吗?”

“你最好省一点,或是……找工作做。”

我说:“如今的利息那么高,史涓生,你说过会安置我的。”

涓生脸上出现厌恶的神情,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这女人,我豢养她十多年,她眼中只有钱,现在与我讨价还价,像在街市买菜一样。

我沉默了,一颗心在滴血。

“……你还有点首饰……”他说。

他声音是这样的陌生。我在干什么?向一个陌生人要钱,并且尚嫌少,子君啊子君,你怎么好意思。我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认识过面前这个男人,我挚爱的丈夫史涓生已死,我似已死。

我听见我自己说:“好,三十万就三十万,余数我自己设法。”

他见这么爽快顺利,连忙掏出支票簿,立刻开出张支票。

我麻木地接过。

“我也许还要送平儿安儿出去读书,都是费用哪。”

我别转头,没有回答,没有落泪,史涓生站起来走了。

唐晶说得对,我并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世上亦有很多女人,怀着破碎的心,如常地活着,我的当务之急是要把青山留着。

那夜我拥着平儿睡。

唐晶为这件事诧异。她并没有批评史涓生,但是她说:“我知道有人趁妻子怀孕时遗弃她。”

后来我们在律师楼处签屋契,余款交银行做分期,分十年给,每个月四千六百。

我得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我能做什么呢?

唐晶说:“首先,我要替你伪造一份履历表,没有人会聘用一个坐在客厅中的太太。然后,请你记住,只要肯学肯做,你总挨得下去,打工并不需要天才。”

我只觉背后凉飕飕的,说不出地彷徨。

唐晶微笑说:“谁生就的劳碌命?这世界像一个大马戏班子,班主名叫‘生活’,拿着皮鞭站在咱们背后使劲地抽打,逼咱们跳火圈、上刀山,你敢不去吗?皮鞭子响了,狠着劲咬紧牙关,也就上了。”

我默默听着。这话虽然滑稽,但血泪交替。

唐晶伸出手,“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

我忽然开口:“唐晶,就仿佛数天之前,我与你一起吃午饭,那时候我心中才跟自己说,高薪?一万块一个月又如何?叫我天天早上七点挤到中环,就算捡了钱就可以马上走,我也懒得起床。你说,唐晶,这是不是折堕?”说罢我竟忍不住,仰面哈哈地笑起来。

轮到唐晶不出声。

我解嘲地说:“唐晶,子群说得对,没有一生一世的事,我的福气满了。”

找工作这一关最难过,我不能事事靠唐晶。摊开《南华早报》聘请栏,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薪水这么低,堂堂大学生才三千多底薪,虽然说机会好有前景,升得快,但从底层到升职,简直是一篇血泪史,我还没开始,心底已经慌了。

要不去教书吧,人事比较简单。

唐晶说:“天下没有安乐土,哪里都一样难。”

“先别把我吓窒息了。”我强笑。

她帮我选的尽是大机构的工作,我问为什么,她说:“山高皇帝远,好处多着呢,总比到小的地方去做的好:老板老板娘自己都一脚踢,乌眼鸡似的盯着伙计,上多次厕所也不行,赚那薪水,真阴功。”

“人事复杂,我应付不了。”

“两个人更复杂,你看你跟史涓生。”

我持着真文凭与假履历去见工,一进接见室,双腿直打战,太窝囊了。

唐晶早就嘱咐我,应征什么职位,该说什么废话,回答什么问题,事前我像跟平儿、安儿温习功课考名校幼稚园似的恶补。我几乎没哭出来。唐晶一直那么乐观与滑稽,她说:“不要紧,你长得好看,老板一下子就感动了,此刻外头的女职员都像一把扫把倒转头插,你多多少少有点机会。”

在履历表中,我曾在海外任过好一阵子的公关主任,唐晶甚至弄来前雇主的推荐书,太有办法了,像个女太保。

见工完毕,房子也装修妥当。

史涓生与我约好时间到律师处签名。

我大笔一挥,便与他结束了十多年的夫妻关系。

从此以后我六亲无靠。

当夜,我收拾好衣服搬出去,安儿很能帮忙了,冷静地替我折叠衣服。

旧衣服最能唤起回忆,什么裙子在哪些场合穿过,哪件衬衫他说过好看……我苍白着脸。

安儿说:“爸爸来过,问我是否愿去外国念书。”

“你想不想去?”

“颇想。”

“你现在才中学一年级,不太早一点吗?”

“早一点去习惯,考大学容易。”她的语气完全像个大人。

“你对家一点留恋也没有?”

“没有妈妈的家,怎么能算是家呢?”

我点点头,“你与父亲商量吧,他不愁没有费用支持你。”

“弟弟怎么办?”安儿忍不住问。

“祖父祖母明天就搬进来。”

“妈妈,你与父亲,还能维持朋友关系吗?很多人说夫妻离婚后反而成为好朋友。”她公然与我谈论男女关系。

“骗你的。”

“妈妈,我会时时来看你。”

我将她拥在怀内。

我可以看到我的前路,路是有的,可惜崎岖一点,布满荆棘,走过去,难免会头破血流,尚有许多看不见的陷阱引我失足。

又想起看过的一本书,叫《飞狐外传》,书中一位妇人的丈夫遭仇家毒手,她引刀自刎殉夫。临死时说:“这样我就少吃三十年的苦了。”

当时我很是佩服这种气概。今夜我坐在新公寓的房间内,跟自己说:子君,如果你有勇气的话,也可以效法那位胡夫人,那就少吃三十年的苦了。何必再出去找工作开始“新”生活,从头奋斗呢。

我用手紧紧地按住自己的脸,不让自己想下去。

太懦弱了。

太懦弱了。

唐晶的解释是:“无论什么人,在环境困难的时候,都会想到死。这是正常的心理反应,但不应长久持续,死是很浪漫的,故此有点吸引力,然而我是一个踏实的人,我只想如何改良环境。”

过了几天,事情有了进一步的变化,更促使我好好地活下去。

星期六醒来,非常冷清,不知做什么好,接到一个电话,是服装公司打来的。

“史太太,你的两条裤子已经改好,若再不来取,天快热了。我们一直没跟你联络上,你搬家忙吧?”

我猛然想起来,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可是……我现在还要这么贵的衣服来干什么?我已失去我的身份。

“史太太?”

“好,我一有空马上来取。”

不久便会有旁的姜太太、李太太跑到店里去闲聊:“史太太跟史医生分开了,她不会再来你们店买东西。”一阵嬉笑。

我知道,因为我曾嬉笑过别人。我低着头沉思良久。

一会儿安儿下课会来找我,我还是准备一下吧。

我到楼下超级市场买做菜的材料,走过报摊,眼睛一瞄,顿时愕住了。

一本畅销的《秘闻》周刊封面上并排两个人头,咦,这不是史涓生吗?我怀疑我看错了,走近一点,果然是史涓生。他身旁的是辜玲玲。

真要命,怎么做起封面来了,我心沉下去,连忙掏出零钱,买了一本。

封面上以粉红的大字为标题:辜玲玲找到第二个春天,史医生言听计从,不顾外来阻碍。

在电梯里我就打开内页,辜玲玲与史涓生相依偎地坐在一张沙发上拍照留念,两个人紧紧握着双手,笑得合不拢嘴。

辜玲玲告诉记者:“他与前妻感情分裂已有好几年,刚巧我亦离婚,两个伤心人走到一起,又谈得拢,感情进展得极快。”

伤心人?史涓生是伤心人?那我是什么人?我气得簌簌发抖。

到了家,什么也顾不得,坐下来先奇文共赏。

她又说:“史医生根本得不到家庭温暖,我给他打件毛衣,他就感动得哭,由此可知他的婚姻生活惨到什么程度,根本有名无实。外界传我破坏人家家庭幸福,根本没有可能,如果身为人妻,只顾打牌逛街,后果自负。”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女人!天下的风光都叫她占尽了。

最后她说:“我与史医生定于一年后结婚,婚后退出影坛。”

记者便祝福她与史涓生白头到老,永远快乐。

我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也不觉得如何伤心,只是气,气得呼吸都不均匀,眼睛都花了。

电话铃响,我取过接听,是唐晶找我。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唐晶在那边说:“假如你没有买《秘闻》杂志,千万别买;假如已经买了,把它扔掉,千万不要看。”

“我买了,也看了。”我颤声说。

“那么忘记它。”

“我也可以开记者招待会呀。”我说,“凭什么任她一面之词,大肆风光?”

“呵,欢迎之至,我已经可以看到标题,下一期《秘闻》杂志上的大字:史医生前妻招待记者,反击辜玲玲蓄意破坏家庭幸福……”

我脸气白,“我应该怎么办?”我反问,“忍气吞声?”

“子君,人家给你气受,就是想你不高兴,你又何必满足他人欲望?”

“史涓生为什么这样伤害我?”

“控诉控诉控诉。”唐晶说,“真要命。”

我尖叫起来,“别吊儿郎当地对我好不好?”

她沉默。

我哭泣,“对不起,唐晶。”

“你又哭?”唐晶叹道,“我劝你装聋作哑,不要再追究这件事,你若开记者招待会,那才真的吃亏呢。”

“天下没有公理吗?”

“这种小事也牵涉公理吗?”她反问,“将《秘闻》周刊扔到垃圾桶里不就完了?”

“可是史涓生是爱过我的。”

“史涓生这个人已经在你生命里淡出。”

我仍然激动。

“给你自己一点时间,子君,时间长一点你就会忘记。”她叹口气,“我只能这样说。”

“没有人能够帮我。”我失望地埋怨。

“做人真是寂寞,你说得对,子君,没有人能够帮我们。以前小时候,我也曾拥有过偶像,后来我发觉,我最崇拜的人,是我自己。”唐晶说。

“只有我才会帮自己度过一山又一山,克服一次又一次难关。”唐晶说。

我有一点点明白。

门铃响。

我说:“安儿来看我,我们再联络吧。”

我连忙擦干眼泪去开门。安儿脸色苍白。

一开门她就说:“妈妈,我决定到加拿大读书。”

“为什么?”

她自身后取出一本《秘闻》周刊,“老师同学们都看过了,说些很不堪入耳的话,我无法再在这间学校读下去。”

“能瞒得了多久?”她似一个大人般责问我,“他们两个人这么明目张胆。”

我咬咬牙关,“好,就这么着。”

“妈妈,冷家清哭得很厉害,她说她父亲骂她母亲贪慕虚荣,不给他留一点面子。”

“你跟冷家清不是打架后已经不再说话了吗?”

安儿说:“她也很可怜,都说她是拖油瓶。妈妈,我和弟弟会不会做油瓶?”

“绝无可能,你妈妈不会改嫁的。”

“我约好爸爸下午在家商量到加拿大的事。”安儿说。

“你想怎么做。你与他直接说。”

“妈妈,我实在不太想跟他说话,他都不像爸爸了。”

“他仍然是很爱你们的。”

“但是他欺负你。”

“我与你们姐弟不同,不能相提并论,将来你会明白的。”

“我想去加拿大寄宿学校,”安儿有一丝神往,“中学毕业,就十六岁了,十六岁好不好算大人?”

“算,”我笑笑,“三十八寸的大胸脯。”

安儿羞,用手掩着脸笑。

安儿回家后,我把《秘闻》杂志烧掉。

当天晚上,我故意不去看平儿,让他与祖父母做伴。

晚上我看书,唐晶借给我一本《骆驼祥子》,唐晶对这本书的评语是:“人的伸缩性真强,能在祥子那样的环境中活到老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越读心情越沉重。

半夜十二点半,电话铃响。

谁?孩子们?我跳起来接听,公寓房子虽然狭小,午夜铃声也惊心动魄。

“喂?”

“史太太?”陌生的声音。

“谁?”我诧异。

“史太太,我是冷未央。”

“什么?”我说,“打错了。”

“史太太,喂喂,我是辜玲玲的丈夫。”

“啊?”我觉得蹊跷,“什么事?”

“史太太,你看到《秘闻》周刊了吧?”那边很愤慨。

“怎么样?”我警惕起来。

“我与你应当联合起来,招待记者,揭发那一对狗男女的隐私!”他说得慷慨激昂。

“什么?谁是狗男女?我不明白,请你以后别再打这个电话,否则的话,我报派出所。”我立刻挂掉电话。

我与你——他说。

我与他?我马上想起他弓着背哈着腰的垃圾相,我与这个老头?我们几时站在一条线上了?

我与这种人难道同样可以算是天涯沦落人?

我大笑起来,我与他!

笑完之后,心中畅快得多。

唐晶说得对,黑与白之间还间着许多深深浅浅的灰色。今天轮到我做牺牲者,然而在辜冷关系中,辜玲玲何尝不是牺牲者。

我睡熟了,因为我要活得更好。

第二天来不及赶去看平儿。

平儿在搭积木,他祖母看见我讪讪的,我很大方地招呼。

令我失望的是平儿,他抬起头,看到我,只叫声“妈妈”,然后又起劲地玩他的新积木。

才过几天,他就忘了我,我还以为这孩子没我不行呢。真令人倒抽一口冷气。

想想也有点安慰,也许史涓生对我来说,也就是这样,开头以为没有他不能活,后来混一阵,也就浑浑噩噩地过。

我悄悄问阿萍:“弟弟不吵?”

阿萍答:“他祖母待他如珍宝,他自然不吵了。”

我略略放心。“先生有没有回来?”

“天天回来看弟弟,那女人也跟着来。”

“啊。”

“老爷奶奶不喜欢她,嫌她有油瓶,但是她真懂得讨好,日日在家炖了汤,亲手提来给奶奶喝。奶奶叫我倒掉,我倒得个快,谁知那日她叫我取碗去,硬是求老爷喝。”

“喝的是什么汤?”

“水鱼汤。”

她为什么不炖鹿尾巴汤。

“今天会来吗?”

“来,怎么不来,来之前先打电话来,萍姐长萍姐短地唤我。”

“你当心,等老爷奶奶给她好脸色后,你就该卷铺盖了,别以为换了朝代你照样混得下去。”

“太太还有心情说笑话。”阿萍抱怨。

我轻轻叹口气,我总不能哭呀。

“弟弟叫她什么?”

“那天我听了那女人哄弟弟叫她妈妈,奶奶满脸不悦地说:‘你又不是没有孩子,大把人叫你妈,他有自己的娘,混叫什么?’”

我心中一阵感激,奶奶倒是很明事理,别的不要紧,平儿是我的宝贝,一旦叫起别的女人“妈妈”来,我受不了。

坐了半晌,茶叶喝过,点心也吃过,只好站起来走。

四点多钟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半晌也没一辆车子,出租车司机用一块烂布遮着小红旗,“交班。”他们说。

我很彷徨,仿佛记忆中是有这么一回事,报纸上也报道过,很为市民诟病,但是我住在这个城市三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遇上。

越站越累,我很害怕,有一种沦落异乡返不得家的感觉。

一辆空车停下来,数十人挤上去争着开车门,一点秩序与礼貌都没有。

我急了,看看腕表,快五点了,连忙到熟悉的店家去借电话,拨到唐晶那里。

从搭不到车到找地方安身,我所可倚托的,也只有唐晶。我苦笑,若她是男人,倒也省事。

电话接通,女秘书说:“唐小姐开会呢。”

死了。

“咦,唐小姐出来了,请你等等。”

“谁?”是唐晶。

“我是子君,我搭不到车,沦落街头,你来送我一下吧。”

她哈哈大笑,“子君,你也有今日,太痛快了,简直皇天有眼,你在经纬几度?我就来。”

我啼笑皆非,“九龙塘旧家,你来惯来熟的。”

“二十分钟后见。”

我挂了电话,足足又等了三十分钟,唐晶的小小日本车总算驾到。我但觉腰酸背痛,中年妇女的症候一下子迸发出来。

我上车,松口气。

唐晶还在笑,“我记得你,子君,以前司机开车子,若不是恰恰停在你的面前,你马上板起脸,睬也不睬,非得司机倒车,退至你面前不可。当时我就想:这小女人这么刁钻,何德何能,胆敢这么放肆,好了,话没说出口,果然折堕,哗,大快人心。”

我忘了骂唐晶幸灾乐祸,只是吃惊。

是吗?这是我的所作所为,我真的摆过这种架子?

我怵然而惊,太离谱了。

“到家啦。”

“十五分钟的车程,等足九十分钟的车。”我嘟囔。

“你总算尝到小市民的苦头。”唐晶仍然笑吟吟。

我恨起来诅咒她:“因你这张嘴,祝你一辈子做老姑婆。”

她并不怕,反而说我:“哟,发烂爪。”

“上来陪陪我。”我说道。

“长贫难顾,”她说,“你还是陪自己吧,老舍看完,看我推荐的鲁迅,本小姐还要超时工作。”她开车匆匆离去。

我吁出一口气,没奈何。

冷清的公寓,再也没有安儿平儿奔出来叫妈妈。

我索然无味,撑着头想了半晌。是得找一个工作,像唐小姐那样,忙得半死,回来一头栽在床上,睡了再说,凡事想得太多是不行的。

我拿起鲁迅的短篇小说集,唐小姐也真有一手,那么紧张的工作,还看这么多好书。我的时间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由得不惭愧。

打开第一篇,就看到涓生与子君这两个名字,吓一大跳,怎么那么巧?小说名叫《伤逝》,到结尾,涓生与子君分手,子君回去,死在家中。

我跟子君说:那是以前的子君,现在的子君不一样,没有涓生,也可以生存。

我叹一口气。

电话铃响。我自小说的世界里走出来,有点迷茫。我拿起话筒,是涓生。

史涓生,连姓带名都一样。一无是处的书生。

他也不称呼我,开口就说:“我与安儿谈过,她愿意去加拿大,我正在替她找一间好的寄宿学校。开学时,我会陪她一起入学。”

我有点放心,他始终重视骨肉。

“要去就下个月去。”

“这么快?做插班生,有人肯收吗?”我说。

“我会替她办妥。”涓生说。

“衣服呢?那边严寒。”

“不怕,我选的是温哥华,很暖和,表舅在那边,记得吗?”

“那还比较好一点,”我说,“她到底还小。”

“详细情形再联络吧。”隔一会儿他并没有挂上电话,“你在做什么?”

“看小说。”

“谁的小说?”

我忍不住说:“鲁迅的《伤逝》,男女主角的名字跟我俩的一样。”

涓生叹口气,“我跟你说过这是巧合。”

“你跟我说过《伤逝》?”我诧异。

“你忘了,子君,你无心装载。你几时听过我说话?”

是吗?我竟是那样粗心的女人?涓生向我提过这篇小说?我一点记忆也没有。

我词穷。

“我们下次再联络。”涓生说。

我忽然依依不舍,我从来没有与涓生谈得这么投机,因而不想放下话筒。

涓生也并没有挂电话,我俩沉默良久。

终于还是我说:“再见。”很有荡气回肠的感觉。

涓生控诉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话。

这是真的吗?我竟是这样的妻子?我呆了很久。

结婚十三年至分开,当夜我第一次隐隐觉得自己也有错。

注释:

[1]Divorced指离婚,separated指分居,widowed指寡居,single指单身。

[2]日语直接发音,意为大嫂、阿姨。泛指中老年妇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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