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上刺耳的蝉鸣打破了寂静。
恰在此时,又有宫人送来夏天所需的诸般物事,三人遂回过神来,开始没话找话。
“这是蕉葛衫吧?”应氏拿起一件已经做好的凉衫,有些不自然。
这衫用的丝线也太少了。本身就薄透,再穿成这样,肉色若隐若现,简直比不穿还要诱人,她是绝对不敢在外面穿的。
“先吃饭吧。”石氏突然说道。
方才宫人们同样带来了晚膳。应氏闻言放下蕉葛衫,前去打开食盒,将餐食一一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天热得比较早,在院中吃饭更舒适一些。
王氏也反应了过来,仿佛做慢动作一样挪到石桌前,慢慢坐下。
桌上除了几样小菜之外,就只有奶糜,她定住了。
“小奴,你生于吴地,竟不识汝父汝祖常食之物?”石氏被应氏搀扶着,慢慢坐了过来,说道。
声音不大,但隐隐含着责备之意。
王简姬有些懵,这也能怪我吗?父祖是太原人,但她不是啊。
父祖渡江之后也改了饮食习惯,故她从小就没吃过这些,如何适应?
见小姑娘那样子,石氏脸上慢慢浮现出几丝凄然,让王简姬看得一愣一愣的,应氏则低下了头。
“我虽少时食过,然渡江之后,二十余年中甚少食此物。”石氏落下几滴眼泪,道:“初来之时见得梁人用会稽青瓷盏盛放此糜,房中陈设亦多江南旧物,不觉凄然。彼时羞愤欲死……”
说完,擦了擦眼泪。
王简姬眼圈红了,仿佛想到了之前如同噩梦般的变故。
“忽有一日,见得许多衣冠君子在服劳役,苦不堪言,便想为他们做点什么。”石氏又道:“若能说服梁帝大赦彼辈,我之名节又算得了什么?世人骂就骂吧,我本就该死,若能救得更多人脱离苦海,就算骂的人再多十倍,又能如何?反正我委身事敌,早就没脸了。”
“石贵嫔……”十四岁的王简姬感情丰富,眼泪啪啪地往下掉。
在这一刻,她终于理解石贵嫔的凄然、无奈和伟大了。
“露芷之父本在少府抄写。白天抄,晚上抄,抄到深夜,日日如此,笔都写秃了一箩筐。心力交瘁,几欲轻生。”石氏轻叹一声,道:“我想着本就已经失身,没脸没皮了,于是劝天子赦免应公,侥幸得允,至江州为官。”
应氏闻言,感激地看了石贵嫔一眼。
她知道的比王简姬多,也知道石贵嫔不是表面那样,但在这件事上,她很承对方的情。
那时她听闻父亲天天抄录各种书籍、文档,往往至深夜丑时,数月下来,腰、颈都很不舒服,眼睛也不太好了,她又无能为力,只能偷偷哭泣。
石贵嫔当时已经怀孕,知道后便安慰她,然后趁着天子来看望她的时候,提出了赦免应玄的请求,天子看在石贵嫔肚里孩子的份上应允了。
不但授予了江州治中从事一职,还给了一块地,可传给子孙后代。
经历了这件事,她对石贵嫔已然死心塌地,对天子也有些感激之情。
石贵嫔私下里对她说要团结,因为她打听到天子后宫里多为年岁较大的妇人,她们这些亡国女子若能得到天子的宠爱,可救更多的人,不仅仅限于家人,还有亲族。
应氏隐隐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她一介妇人,处于如此境地,又能怎样?不骗一骗自己,那得多难受啊。
“啊?应公当治中从事了?”王简姬惊讶道。
说完,又有些难过,她家的几人还在当书吏,怕是和应公当初一样苦。
“嗯。”应氏应了一声,轻轻搅动着碗中的奶糜,仿佛更美味了。
家人的事情解决了,她心放下了一大半,现在只有她身处“苦海”。
不过那个男人多次盯着她看,目光中颇多惊艳,方才又因她而心软,让应氏有些若有若无的欣喜,不过这种心思她小心翼翼地隐藏在心底,不让任何人发现。
“庐陵郡不是很偏远么?”王简姬问道:“那里能种地吗?”
石氏收起悲容,道:“庐陵好歹十个县、万余户,没那么差。况那个庄园已经划好地方了,多为山林、河湖,平地不多,所出粮食供自家啖食都紧巴巴的,怕是只能货殖为业。”
“嗯。”应氏轻轻附和了一声,道:“父亲临走前看了下我,说那是大晋朝的邑地,主人家被夺爵后,顺手给了我家。江州这种邑地太多了,而今多为朝廷所取。”
“那为什么不给好一点的地?”王简姬傻傻地问道。
应氏沉默片刻,道:“父亲说他会把四弟、五弟送去庐陵,治家之时,研究大道之理。”
王简姬又不懂了。
不过应、石二人都没解释。
她们这些亡国妇人日子不好过,亡国的衣冠君子也不好过。简单来说,南渡士人即便在北地有亲族,身上也背着沉重的政治包袱,整体上被人用异样的眼光审视着。
要想翻身,最好的办法就是投今上所好。
应玄终日抄录各种文档,万象院会议又进行得如火如荼,再加上在衙署也能听到一些别人的议论,对外间之事并不陌生。
让两个儿子研究所谓的道之理,其实就是一种政治投机,期望让南顿应氏境遇有所改善不,现在应该叫庐陵应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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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简姬还太小,对这些事情不了解。
应氏也不大,只有十七八岁,但她是当事人,了解得比较深。
石氏则是四十路妇人以前又身份贵重,天然对这些东西精通。
三人吃完奶糜后,自有宫人前来收拾打扫。
石氏坐到了树下,吹着晚风,双手下意识轻抚小腹。
应氏指挥王简姬去煮茶水。
小姑娘愣了愣,照做了。
应氏又坐到石氏身旁,两人一齐看着天边的晚霞。
“石贵嫔,以后小奴的家人若得赦免,也是去江州吗?”看着王简姬忙碌的身影,应氏轻声问道。
“多半是了。”石氏说道:“那天你没听到吗?”
应氏微微点头。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们住的这个地方正屋很高、很大、很空旷,听说是特地挑选当年河北暴水时冲下来的太行巨木建成的,现在已很难寻到这么大的栋梁之材了。
房子大了,就只能都住在一起了。
天子偶尔来一次,便陪着石贵嫔说话,有时候还解开石贵嫔的裙衫,把耳朵贴在小腹上,说是要听听他孩
儿的动静。
这些事情之外,也会提到江南。
有一次天子就说打下江南之后,北地士人多在扬州争夺土地,而他独取江州,拿走最大一份其实也不是独取,但他确实占走了很大一部分。
原因很简单,江州郡公、县公、县侯之类的一大堆,非常集中,朝廷收不了多少赋税,以至于王彬镇江州时不得不用军船搞货殖,想方设法捞钱,不然军队都养不起。
当是时也,鄱阳铁器运到巴东,再从当地运回盐及蜀中特产,获利巨万,远近闻名。
而且江州运输便捷,就是她家新近落籍的庐陵郡都有水路(赣水,即汉时湖汉水)直通长江。
同样的货物,车马运输所费是水路的三十倍以上,简直骇人听闻。
天子说江州有这么一条南北向的大河汇总、运输诸郡的粮食、资财,简直就是“天赐”。
如果好好疏浚一下,裁弯取直,改造一些险滩,将来能发挥的作用难以想象。
百年后,江州或许成为大梁朝的重要粮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所。
“下次他再来,你找个机会服侍他。”石氏又道:“有了孩儿之后,境遇会好很多的。”
应氏有些羞臊,轻嗯了一声:“我听贵嫔的。”
她照顾石氏很久了,再加上石氏确实帮过她,两人之间已经没那么尴尬。羞臊归羞臊,这个哪怕五年、十年后都改不了,但确实不是一定无法接受。
说白了,她只是在新来的王简姬面前放不开罢了。
“陛下近日在做什么?总是忙忙碌碌的。”应氏突然问道。
石氏用眼角余光瞄了她一眼,随口说道:“万象院辩
论、抚绥江南、五月夏收还有安置府兵,事情应不少。”
应氏用有些佩服的目光看向石氏。
天子的只言片语,她就分析不出什么名堂,但石贵嫔却嗅觉敏锐,往往能琢磨出一些味道。
最近确实又设了两个军府,即位于新平郡的漆水龙骧府。
其地本为匈奴一部占据,后来被靳准弄走了一批人,剩下的不多了,被邵勋迁往弋阳郡。匈奴不愿,但总共就两万口人,被金正帐下已扩充至两万余人的长安世兵所逼,不得不南下。
地方空出来后安置府兵。
在南边的义阳郡桐柏山北麓的淮源附近,置淮渎龙骧府。
至此,荆州北部的南阳、顺阳、义阳、新野、随五郡共有岘山、洄湖、樊城、钟武、淮渎、厉乡、乐乡、谷城八龙骧府九千六百府兵,整体编为左神武卫,全国府兵总数达到了99600名。
邵勋最开始说“十万府兵”的时候其实才八万多,那叫“四舍五入”,如今是真·十万众!
片刻之后,王简姬煮好了茶,毕恭毕敬地端了过来。
石氏示意她坐下,然后拉着她的手,用沉重的语气说道:“我们都是苦命人,以后听我的,一定可以救得你的家人。”
王简姬嗯了一声。
她又想起了当初父亲让兄长尽杀家中女眷的事情,差点哭出来,都没人关心我。
“今日天子不会来了。”石氏说道:“早点歇息吧,我这边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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