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氏还没穿上蕉葛衫,羊献容却大大咧咧地穿上了。
她就是这样的脾气,通达自得。
“这蕉葛衫,卖不出去几件的。”坐下来时,羊献容说道。
邵勋不否认。
羊献容穿的蕉葛衫不是应氏那种已经近乎半透明的了,丝线用得比较多,相对厚实一些。但就是这种衣服,也不是普通老百姓甚至府兵的菜。
他们要的是厚实、耐磨,而不是什么轻薄、透气。
所以蕉葛衫这玩意注定只能在上层里流行,市场还不如一般的葛衫大。
“不过蕉葛衫不行,葛衫还是有人买的。”邵勋说道:“要想东西卖得出去,第一种办法是让人赚到钱,钱多了自然就会买心仪已久的东西。”
“第二种呢?”羊献容问道。
“自然是把高高在上的价格打下来。”邵勋笑道:“百姓不是不想买东西,实在是无钱。今年这么热,谁不想有件凉衫?无钱罢了。可若实在便宜到一定程度,那就有人买了。早些年木质农具大行其道,这会依然如此,但用铁质农具的人渐渐多了。何也?战事没那么频繁了,原本锻造军械的铁被拿来做农具,便宜了就有人买。”
山宜男走了过来,给两人倒上茶水。
邵勋指了指身旁,示意她坐下。
山宜男倒没有扭扭捏捏,直接坐下了。
“你现在都不避着我了?”羊献容冷笑一声。
山宜男看向窗外的夜色。
她身上同样穿着蕉葛衫,但却织得很密实,轻薄、透气的同时又不暴露。
邵贼黑暗变态的欲望果然只留在石氏、阎氏那帮人身上,在山宜男、诸葛文彪这边,则是另一种翩翩君子的玩法。
当然,这样说也不够准确。
哪家君子用大势压人的?说白了是给山、诸葛二人一个台阶,半推半就罢了。
反正就是玩。
“长秋你不遣人去江南建庄园么?”邵勋问道。
“去了作甚?”羊献容摇了摇头,道:“孙家有人愿意去,到时候帮扶一把就行了。我在北地有杂畜数十万,看似很多,还不都是你的?”
“你知道阿冠最近在做什么么?”邵勋突然问出了一个看似无厘头的问题。
羊献容是老八、蜀公邵厚的生母,能不知道自己儿子在忙什么?
呃,她还真不太清楚。
“兴许在弄织机。”羊献容说道:“花了那么多钱,却不知多久能回本。北地有几个人买罽布?”
“他弄得早,应能赚不少。”邵勋说道。
消费市场最关键,目前厕布市场刚刚兴起,不大的,只有动作快的人能赚。
最大的成本是机器,羊毛都不算什么了,因为胡人本来就用不完,不值钱。
“你难得在京城待很久啊往年时常见不到你人。”羊献容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连年战争,难道不要休养生息?”邵勋摇头失笑:“再打下去,百姓连分给他们的田地都不要了,直接躲起来。对他们而言,兵役、徭役比赋税还可怕。改元大赦那会跑回来不少人,父母妻儿团聚,涕泪纵横。”
改元一般连着大赦。像逃兵役、徭役这种事情是在大赦之列的,甚至土匪江贼只要出首,愿意编户为民,过往一概不问。
这就是封建时代的特色,对镇抚地方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之前灭掉李成之后,邵勋本打算积蓄个两三年,等一等水师建设,然后再发动灭晋之役。而在这两三年内,他会对江东各处展开高烈度的袭扰,破坏其生产,动摇其人心,收买其官员,以便三年后集结五万以上的战兵、三万水师,外加二十余万后勤辅助人员,一击破敌。
只不过没想到敌人连第一次袭扰都没挺过去,进而演变成了大规模叛乱,不到一年就亡国了。
之前在巴陵、鄱阳等地安排的后手一个都没派上用场,整个战争他打成了添油战术,敌人也乱得可以,稀里糊涂就没了。
一年灭李成,一年灭司马晋,固然爽快,但民生的压力非常巨大。
而今最主要的是消化新得之地,同时休养生息让老百姓喘一口气,才有能力发动灭慕容鲜卑之战打慕容鲜卑军事上问题不大,但消耗会很大,且大部分消耗定然是在路途上。
“所以你就和人清谈去了?”羊献容说道。
“第一天还有兴趣,谈得还算言之有物。第二日、第三日也还凑合,后面就不行了。“邵勋说道:“还不如回来陪陪你们。”
说完,他轻轻搂住山宜男的腰肢。
山宜男腰僵硬了一下,很快又软了下来。
“《世说新语》如何了?”邵勋看向山宜男,问道。
“新增了《道理》篇,按你要求重写了曹冲称象之事。”山宜男说道。
“《世说新语》你自署名,或者找个嘴严实的山氏、
羊氏族人署名,不要写朕的名字。”邵勋说道。
“为何?”山宜男问道。
“贞明改元制提了实事求是,我又要求质疑、实证之精神,没有根据的事情不能乱说,否则便是我带头破坏风气。”邵勋说道:“故只能以逸事集的方式传播。”
“你想得还挺多。”羊献容忍不住吐槽道。
邵勋笑了笑,道:“那是自然,因为我有充足的余裕这么做。如果这会大梁朝从外洋沉船上打捞出一可用于军争之物,却只能仿制、改进,而不能先一步在图上自己营构出来,便已经在道理上落后了。那会该着急一些,什么都不用管,先救命要紧,而今却有太多余裕了,便是原地踏步数百年,都不一定落后于人。既如此,便把事情从根源上做好。”
羊献容听不懂这句话,但她没兴趣深究,只道:“你和宜男谈道理吧。”
说罢,冷笑着看了二人一眼,走了。
山宜男亦想起身,被邵勋拉住了,跌坐在他怀中。
蕉葛衫薄透无比,又极为光滑,一如里面的肌肤。
“万物皆有道,人亦有道。”邵勋说道:“你为何很排斥此事?”
山宜男慢慢平静了下来,半躺在邵勋怀里,轻轻摇头道:“不舒服。”
“那今日……”邵勋说道。
山宜男沉默许久,道:“你是天子,我一介妇人,只能从命。”
邵勋贪心不足地问道:“就没有别的原因?”
山宜男扭过头来看着他,道:“能有什么别的原因?”
“比如……”邵勋说道:“比如你心甘情愿?”
山宜男眼中带着明显的笑意,道:“我若不心甘情愿,陛下是不是会放了我?”
“不放。”邵勋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辈子最重要的纪念章之一,如何轻纵?
山宜男将头又靠回了邵勋怀里,道:“其实,晋亡之前两年,我就已经心力交瘁,时常中夜起身,难以入眠。来这里大半年,却甚少梦中惊醒,姨母也时常陪我游玩。既来之,则安之。最坏也不过”
说到这里,她又转过头,看了邵勋一眼,道:“最坏也不过是服侍你。”
这一眼,竟然带了点妩媚的风情,与她一贯刚强的性格大异。
“我没勇气自杀,因为我总觉得我以前是白活了,吴烟越水没好好体味过,大漠孤烟也没欣赏过,我不是很甘心……”山宜男继续说道。
“你若自杀了,我到哪去寻你。”
“寻我作甚?”
“这般美人,香消玉殒着实令人痛惜。”
“就没有别的原因?”山宜男反问道。
“能有什么别的原因?”邵勋笑道。
山宜男亦笑。
“其实,以前是不明道理,方法不对。”邵勋在山宜男耳边轻声说道。
说话之间,邵勋已然动了起来。
黄昏的灯光下,天幕被轻轻揭开,圣洁的雪山傲然挺立。
“不明道理,事不济矣。”邵勋继续说道:“多费些工夫,感觉会好很多。”
山宜男微喘起来。
她觉得耳根处传来的动静让她很是难受,隐隐中似乎又有些期待。
那声音像是发自心底的呢喃,热气仿佛要把她全身都烤得炽热难当。
“那天在廊下折冰锥相戏,我便知你如何。”邵勋的声音很轻:“后来你在落花中笑容满面时,我更确定了。比起刚来时,那会的你才是真性情,没有丝毫束缚。”
山宜男仰头看向邵勋,眼神颇为复杂。
“别想太多,这辈子还长着呢。”邵勋几乎贴在山宜男的耳上,轻轻咬了一口耳垂。
山宜男猛然颤了一下。
许久之后,邵勋感慨道:“水到,渠成矣。”
山宜男躺在榻上,难堪地别过脸去,满脸羞涩。
“现在可以了……”邵勋轻声道。
又是许久之后,山宜男猛然回过神来,双手轻轻推着邵勋的胸膛,道:“陛下,停一下。我有点害怕,有点奇怪的感觉。”
邵勋没理她。
片刻之后,山宜男猛然瞪大眼睛,脊背微微拱起,双手在邵勋背上用力抓着,划出了几道血痕。
当弓起的脊背重新落下时,她的眼神涣散无比嘴无意识张着,仿佛离了水的鱼一般。
清晨时分,尚食局又把早饭送了过来。
羊献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脸上刚硬线条愈发稀少、柔和妩媚了许多的山宜男气不打一处来。
狗男女之间的气氛融洽、自然了许多,都不用说话,眉眼间的些许小动作就让对方会意。
“食髓知味了。”羊献容冷笑一声。
山宜男轻轻坐到羊献容身旁,附着她的耳朵说了好一会软话,才把她的脾气顺过来。
邵勋泰然自若地吃着早饭,心中满是愉悦。
接下来数日,他每晚都宿在芳华院,以至于六月初一时,差点不想上朝。
不过他终究知道轻重。
这一日的大朝会,由太子亲笔所拟,邵勋批阅后发往门下省的诏书当庭宣读。
《革除弊风诏》
“朕肇基创业,夙夜惕厉。每览晋末以来典册,未尝不扼腕长叹。永嘉板荡,中原罹难,衣冠南渡之际犹见诸生执麈尾而谈虚诞,持象笏而论逍遥。清谈误国,竟成胡人笑柄;玄虚害政,终致神州丘墟。”
“……或披发跣足以标旷达,或酗酒服散而称风流。冠带不整则曰任诞,产业荒废反号高洁。庠序之间但论老庄,州郡之上空谈易理。致使南亩多蒿莱,仓廪乏粟帛,舟楫滞商旅,甲胄锈锋镝。此非越名教而任自然,实乃悖人伦而废纲纪!”
“……三吴沃野宜广开阡陌,荆扬川泽当大兴陂塘。凡百工技艺,皆可穷究道理;天文历算,务求实测精微。墨家三表之法,当为格物圭臬;荀卿解蔽之论,可作求是准绳。”
“……自今临轩策问,惟考钱谷刑名;铨选授官,先验垦田户数。其有玄谈废务者,发往闽越教民梯田;巧言惑众者,遣至交广督造海舶。庶几礼乐可兴于仓廪实后,文章当成于甲兵足时。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大部分内容都是太子写的,邵勋只修改了很少一部分,主要是第三段。
通过草拟诏书的过程,邵勋也窥探到了太子的内心。
这段时间的论道,对他还是有影响的。
他看到了崇玄尚虚的危害,知道要革除弊风,但仅
此而已。
总体而言,太子其实是一个还算合格的封建王朝守成者。
不昏庸,也不怠政,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怎样保持稳定。
国家交到他手里,不会二世而亡,但他也没兴趣做一些别的事情。
邵勋甚至怀疑如果他在世时没攻灭慕容鲜卑,或者到死都没派兵控制西域,太子会不会去做这些事情。
罢了,往好的方面想,太子才十八岁,还有可塑性。
再者,有些仗在他这一代人打完就是了,然后把完完整整的版图交给下一代。
第二代所要做的就是移风易俗,加强实控,这是繁琐细致的工作,反倒适合太子。
六月十五日,皇后庾文君请以秘书监卢谌小女为太子妃,邵勋许之。
太常寺当即派员与卢家商议一应礼节事宜。
与此同时,邵勋将几个成年儿子召唤入京,对他们的工作进行新一轮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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