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你很好

2024-03-02 作者: 山栀子
39.你很好

谢缈才一回宫就被传至九璋殿中, 直至入夜时分才回到东宫。

才听柳絮在外唤了声“殿下”,在内殿的戚寸心便立即起身,掀了帘子跑出去。

“缈缈!”

戚寸心迈出殿门,便见淅沥小雨里, 被檐下灯火照得分明的那道身影, 他仍是一身紫棠色银线四龙纹锦衣, 一手撑着一柄纸伞, 迈着轻缓的步子走来。

朦胧的水雾里, 他的脸色有些过分苍白, 一双漆黑的眸子里仿佛透不进分毫灯影光色, 而他那一边的宽袖间已被殷红的血液浸得斑驳不堪,连露出来的一截苍白腕骨上都残留着殷红的血色, 刺激着人的视线。

戚寸心愣在那儿, 看着他从那晦暗朦胧的光线里走近,看他走上阶梯,又在满是潮湿的雾气里, 嗅到他身上稍浓的血腥味。

直至他来到她的面前, 柳絮在一旁接过他手里的纸伞,戚寸心仰面望着他的脸, 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忽然想起昨夜他在雨中回望她时的那副神情。

想起他重复揉捻她的那句“没听见”。

也不知为什么,少年此刻的心情似乎很好,即便两人到了内殿, 戚寸心将金疮药粉洒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时,他的眉头也是舒展的, 再不像之前那一次,皱着眉, 可怜兮兮地和她说疼。

那道刺青是轻易洗不掉的,只能连带皮肉剜去。

戚寸心替他上药的手都是抖的,甚至不敢轻易去看他的伤口。

“缈缈。”

替他包扎伤口时,她忽然唤他。

“嗯?”

少年闻言,目光落在她乌黑的发髻。

她替他缠上一层又一层的白色细布,说,“以前我在东陵知府府里做烧火丫鬟的时候,你有觉得我不好吗?”

“娘子很好。”

少年眼睛的弧度弯起来便如月牙一般。

“你没有因为我为奴为婢而嫌弃我,没有因为我们之间身份的天堑而抛下我,”戚寸心抬头,认真地说,“所以我觉得缈缈也很好,哪里都好。”

少年一时有些发怔,他垂着眼帘望着蹲在他身前替他上药包扎的这个姑娘,隔了片刻,他低下去,额头轻抵着她的额头,又蓦地轻笑了一声。

戚寸心有太多的话没有说破。

时至今日,她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天家,什么是皇权。

无论是皇帝谢敏朝,还是南黎朝堂之上的百官,谁都容忍不了南黎的太子手臂上,那一道属于北魏汉人奴的刺青。

那不单是刺青,还是烙印,烙在谢敏朝的脸上,也踩踏了整个南黎的尊严。

——

延光一年十月廿四,太子谢繁青顶撞皇帝,被禁足东宫。

当夜谢敏朝宿于阳春宫中,贵妃吴氏靠坐在榻上,轻瞥身畔仍拿着一卷书在看的帝王,她思忖片刻,还是出声道:“陛下,您将太子禁足了?”

“嗯。”

谢敏朝随手翻了一页。

“妾听闻,是因为一道刺青?”吴氏眼波流转,声音比平日里要显得温柔许多。

“什么刺青?”

谢敏朝却像是根本没瞧见身边贵妃的情态似的,他仍盯着书页,看得起劲。

“陛下这是何意?”

吴氏有一瞬怔愣。

“鹤月,别听外头那些传言,繁青身上哪有什么刺青啊,今日在九璋殿里,我和他是吵了一架,我这个小儿子性子拧巴,气得我朝他扔了东西,他手臂上那伤啊,是不小心划的。”

谢敏朝头也没抬,“他那样的脾气,我是得将他关个几天治治他。”

吴氏蹙起眉,“陛下……”

“鹤月。”

她才一开口,便被谢敏朝打断,此时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她,面上仍带着笑,“什么刺青不刺青的,那都是丘林铎的刻意污蔑,他是要打朕的脸,即便外头传成什么样子,你也不该信。”

他一自称“朕”,吴氏到嘴边的话便就此戛然而止。

谢敏朝再度低眼去看手中的那卷书,吴氏在他身旁,脸色已经有些不好。

如今的李适成因李成元一事,正迫切盼望一个报复太子的机会,北魏奴隶刺青这么好的一个由头,还没被李适成拿住话柄,便被谢敏朝轻轻按下去了。

眼看清渠党就要和太子相斗,她原打算作壁上观,再适时添上一把火,却不想这苗头才起来,就被这两日的雨浇灭。

在谢宜澄的母亲还未去世时,吴氏便入了王府,做了谢敏朝的侧妃,又在谢繁青的母亲成为王府继室时生下了她与谢敏朝的儿子谢詹泽。

这么多年,谢敏朝待她不可谓不好,登位之后,他亦是力排众议,封了她贵妃之衔,他们之间常如寻常夫妻一般相处自在,但有时,吴氏却又觉得自己从来看不清他。

譬如此刻,吴氏原以为他对詹泽最是爱重,可如今她又开始分辨不清,他抢先将太子谢繁青禁足,究竟是真的惩罚,还是暗地里的维护。

吴氏的心中,刹那被浓重的危机感笼罩。

“陛下,夜深了,歇息吧。”吴氏一张清冷的面庞勉强扯出一抹笑容。

谢敏朝仍在翻看书卷,“你先睡吧,我再看会儿。”

吴氏闻言,面上的笑容一僵。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翻过那书页的封皮一看,竟是一本《钟馗捉鬼传》。

“写得倒也有趣,”

谢敏朝兴味浓厚,“鹤月,不若一起看会儿?”

“……”

吴氏再难维持笑容。

——

翌日清晨,连着下了两日的雨才算收敛殆尽,紫垣河上雾气笼罩,天色一片青灰暗淡。

“前日的事我听说了,”

氤氲热雾自周靖丰手中的茶碗边沿冒出,“伊赫人丘林铎那一尾精铁鞭的确名声极盛,他可是个武痴啊,早年为一本武学秘籍,他便成了北魏呼延皇室在武林之中的爪牙,这些年来所杀之人无数,北魏武林名门之中,便有几家是被他灭了门的。”

“所以他这次来杀我,很有可能是北魏皇族的意思?”戚寸心一下明白过来。

“十有八九。”

“我那夜听他唤我戚少主。”戚寸心说。

“这话也说得不错,”

周靖丰眼含笑意地看向她,“你是唯一一个入我九重楼的人,你做了我的学生,不是九重天的少主,还能是什么?”

“明明还有师姐啊。”戚寸心有点摸不着头脑。

周靖丰摇头,说话时,花白的胡须也随之微颤,“你师姐自有你师母的衣钵要接。”

“师母?”

戚寸心听他提及师母,又猛地想起今天这日子,她便忙道:“先生,依照您之前说的,师母不是昨日就该到月童了吗?”

“她已经到月童了。”

周靖丰捻着颗棋子扣在棋盘上,“只是听闻你前夜遇刺的消息,她坐不住,替你报仇去了。”

“什么?”

戚寸心满面惊诧,随后她不由有些担心,“先生,您不是说丘林铎很厉害吗?”

“可别小瞧了你师母。”

周靖丰抬眼看她,“丘林铎声名虽盛,但江湖之大,有的是高强之辈,当然我也不曾见过那丘林铎,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若是打不过,你师母逃跑的功夫也极好。”

“……是吗?”

戚寸心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你夫君身上的刺青没了?”周靖丰忽然提起谢缈。

戚寸心闻声一顿,她随即轻轻点头。

“他虽是谢敏朝的儿子,但好在有一半的血是裴家的,”周靖丰或是想起太傅裴寄清,他不由叹了口气,“裴家的儿郎都好,裴南亭更是一个好将军,可惜了。”

“先生和舅舅是好友吗?”戚寸心一直想问这件事。

“我与他,当年也算是知己。”

周靖丰笑了一声。

“那如今呢?”

“如今?”

周靖丰眼底的笑意收敛许多,“如今,自然是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寸心。”

他忽然唤了这小姑娘一声,正了正神色,问道:“你以为,如今的大黎江山到底是将倾的大厦,还是明日东升的朝阳?”

戚寸心捧着茶碗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希望它是明日的朝阳。”

“为何?”

“因为南黎的内斗已经太多,这仅剩的半边天下再经不起一场夺位改姓之争,汉家天下,总好过被北魏蛮夷压在尘泥里。我不在乎南黎皇位上坐的人姓什么,只在乎当年如我一般流落北魏的汉人百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家。”

所以,它最好是明日的朝阳。

最好,可以朗照神州万里,将当年入关屠杀中原百姓无数的魑魅魍魉统统烧毁。

“怪不得裴寄清觉着你好。”

周靖丰定定地瞧着她半晌,露出来一个笑,他慢饮一口茶,“你和他原是同一种人。”

同样执拗,

也同样心向朝阳而万死不悔。

“李氏兄弟多年沆戯一气,李成元到底有没有假传荣禄皇帝圣旨,李适成应该最清楚,所以即便谢敏朝此时按下了刺青一事,这事也不算完,经此一事,李适成怕是也彻底察觉到太子怎会只除一个李成元,而有的人为了求生,什么事做不出来?”

周靖丰扔下棋子,衣袖拂乱整局棋,“寸心,只怕李适成还是会从你这里下手。”

在天下人眼中,九重天的少主是南黎太子的太子妃,那么九重天就一定是太子的助力。

可若是她死了,太子与九重天之间的纽带便没了,如此一来,太子便又少一道助力。

日暮下楼时,戚寸心仍不见师母身影,却在底下瞧见了两个衣装简单利落的年轻女子,她们两人腰间都挂着一模一样的蛇形弯钩,那蛇头上镶嵌的两颗宝石亦如蛇目一般森冷。

“姑娘。”

两人一见她,便上前齐声唤。

戚寸心不由看向一旁的师姐砚竹,砚竹正扔了颗糖到嘴里,感受到戚寸心看过来的目光,她便目光冷淡地看向那两名女子,轻抬下颌示意。

“姑娘,奴婢子意。”

身穿秋色衣衫的女子垂首行礼,“她是奴婢的妹妹子茹,庄主遣奴婢二人跟在姑娘身边,保护您。”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