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小雪人

2024-03-02 作者: 山栀子
47.小雪人

苏云照双目大睁, 眼瞳却已失焦,他重重摔倒在地,殷红的鲜血淌出来,尤氏惊声尖叫, 可她瞧见裴湘泛白的指节扣着桌角强撑着站起身来, 于是灯火照见她那一身荼白袄裙上触目惊心的红。

尤氏当下也顾不得害怕, 忙上前去扶住自己的女儿。

“快叫人去请大夫!快!”裴寄清的面色也是一变, 忙对那老管家道。

戚寸心如此近距离地看见裴湘将那把刀插进苏云照的胸口, 空气里的血腥味似乎始终萦绕在她的鼻间, 她呆住了。

“湘湘, 湘湘你这是怎么了……”尤氏哽咽的哭声压抑不住。

戚寸心被身侧的谢缈牵住手被动地跟着他站起来时,她才勉强回过神, 伸手便去端起那杯被裴湘换过去的酒。

其中酒液清澈, 不见分毫异样。

“有毒?”戚寸心看向被尤氏扶着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的年轻女子,她的脸色惨白,额头满是细汗。

若非有毒, 裴湘何必用自己的空杯换了她的?

可若是有毒, 为何除了裴湘之外,其他人毫无异样?

“也许只有你这一杯有毒。”

将她手中的酒杯接过来, 谢缈面无表情,轻瞥一眼,随即两指一松,酒盏摔在地上, 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舅舅,您今日请我和娘子来, 到底是吃饭,还是看戏?”他抬眼看向站在裴湘身侧的裴寄清。

“这出戏不是给太子和太子妃看的, 而是给我看的。”也许是疼得厉害,裴湘说话时泛白的嘴唇都有些细微的颤抖,声音也有些气弱,她说着便看向裴寄清,“是吗祖父?”

“湘湘……”

裴寄清那张苍老的面容一时情绪复杂难言,“你既早就猜到了,又何苦作践自己?你腹中的孩子……”

“府中戒备森严,便是后厨也要经多道查验,苏云照要动手,只能是在宴中。”裴湘打断他,“他给太子妃添酒时,我就吃了落胎的药。”

“湘湘!你糊涂啊!再怎么样你腹中的孩儿是无辜的,他在你腹中才两月光景,你怎么就能狠得下心这么对自己……”尤氏搂着裴湘,泪流满面。

裴湘却半睁着眼,去看那倒在血泊里,早已没了生息的苏云照,她红透的眼眶里盈满水雾,半晌,她才出声:

“他做了他的选择,我不过也是做了我的选择罢了。”

她冷笑,“他都死了,他的孩子我还留着做什么?没道理他狼子野心,哄我欺我,陷我裴家于险地,而我却还要给他生养个孩子。”

檐下灯笼摇晃,满地光影铺散,夜幕之间雪花飘飞,有更盛之势。

尤氏让几个侍女将裴湘送回卧房时,府中的女医也到了。

那女医本是裴寄清之前命人聘来照看怀孕的裴湘的,如今她却偏偏自己吃了药,落了胎。

孩子是没了,但裴湘的性命却是无碍的,到女医从裴湘房中出来时,尤氏与裴寄清才算松了口气。

“新络苏家也算是百年世家,这苏云照便是苏家长房的嫡子,他们苏家在前朝也是出过一个名相的,往前数个几十年也还有苏家女做过大黎的皇妃。”

裴寄清端着茶碗,坐在厅堂里同谢缈,戚寸心说话。

“苏家在新络是出了名的大家族,只是自昌宗皇帝即位后,再到大黎南迁,新络关家寨崛起,他们苏家受关家寨打压,损失惨重,但后来却出了一位极有手段的苏家家主,就是这苏云照的母亲岑氏,她力挽狂澜,才让苏家于危困之局里保住仅剩的家业。”

“湘湘十六岁与这苏云照相识,苏云照待她处处周到体贴,原本我已经打算给她定一门永宁侯府的亲事,可她偏要与我闹,一定要嫁这苏云照。”

裴寄清摇头轻叹,“那时岑氏还在,苏家也算是家风清正的世家大族,我实在拗不过她,又加上南亭在绥离写信于我,求我由着裴湘自己选个她喜欢的。”

话到此处,裴寄清不由抬眼去看谢缈的那张面容。

“我想着,当初我已然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小妹柔康为了裴家葬送自己的半生,到我终于也像我父亲那样老的时候,我总不能也亲手将亲孙女儿的后半辈子都葬送了……”

他这一生,总在为小妹柔康的早逝而遗憾。

他并不想再让裴湘也走上裴柔康的老路。

“可苏云照为什么要杀我?”戚寸心问道。

“苏家没了岑氏,苏云照的嫡亲大哥苏云添做了苏家的家主后,这几年来,他们苏家几房争斗不断。”

裴寄清思及前些天收到的从新络来的密信,面色凝重了些,“但苏云添却始终没被人从家主的位子上赶下来……我之前只以为是那苏云添有些手段,但派人细查之下才发现,苏家长房的这对兄弟身后,原是有靠山的。”

“他们苏家另几房斗得厉害,也许一不小心苏云添握在手里的权力就要旁落,可苏云照自同裴湘来月童奔丧后,竟也半分不着急回新络,反而劝裴湘在裴府多留些时候,他面上说的是全裴湘之孝,愿陪她在月童多留些时日,但我瞧着,他却像是在等人。”

“等我?”戚寸心一瞬反应过来。

“不错。”

裴寄清点头,“我察觉他有些不对,便让程寺云遣人去新络查探,也是略使了些手段,才从苏家其他几房那儿探出点口风来。”

“不过仅是这么一点儿口风,有些事便也不难猜了。苏云添和苏云照这对兄弟背后的靠山之所以帮他们,怕也不是什么一时的义举,总归是有些图谋的。”

“我裴家如今除了我这一房,其他几房早就迁去了京山郡,外头那些人想要在我这儿寻一个破口,裴湘便是这个破口。”

“既然苏家已经跟裴家结了亲,苏云添又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去找别人做靠山?”戚寸心并不理解。

“岑氏当初能在关家寨眼皮底下保住苏家家业,怕也是借了此人的势。”谢缈扯了扯唇,眼底兴致缺缺。

“不错,岑氏当年便是依靠在新络做巡抚的蒋瑞稳住了苏家的局面,这么多年来,他们苏家长房和蒋瑞之间利益交织,也许早已密不可分,即便后来与我裴家结了亲,他们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蒋瑞藏得深,若非是他如今牵扯进一桩贪墨大案,被押解进京,我也查不出他与苏家长房之间的这些辛秘。”裴寄清垂下眼睛,花白的胡须动了一下,“今日我本是想借此让裴湘看清苏云照的本来面目,哪知……她原也察觉出苏云照的异样了。”

夜渐深,雪却未有停下的趋势。

谢缈牵起戚寸心的手迈出门槛时,却又忽然停下来,回头看向孤零零坐在那儿的裴寄清,“舅舅,是谁去查这桩贪墨案的?”

“二皇子。”

裴寄清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谢缈闻言,不由露出一个笑。

“你笑什么?”戚寸心被他牵着手走下阶梯,还有些不明所以。

“娘子,我二哥好厉害啊。”

少年仰面,望向漆黑夜幕里,那一轮浑圆的月。

回到东宫后,戚寸心和谢缈洗漱完毕便坐在床上,如昨日清晨时一般拥着一床被子,开着窗看外面的雪。

积雪堆在圆顶重檐宫灯上,犹如糖霜一般漂亮。

“所以是有人开了个杀我的条件,苏云照是为了救蒋瑞,也是为了保住苏家长房的掌家权?”

戚寸心到这会儿终于捋清楚所有的事情。

“蒋瑞要是倒了,他们苏家长房可就损失惨重了。”

谢缈摆弄着窗棂上戚寸心早晨捏的一个小小的雪人。

“是二皇子吗?”

戚寸心想起在裴府时谢缈说的那句话。

“二哥只是将蒋瑞送到了舅舅的面前,这之后的事,就都和他无关了。”

谢缈看着指腹刹那融化无痕的雪花,无暇的侧脸在此般暖色的光影里仍透着几分冷感。

而戚寸心却蓦地想起今夜的裴家家宴上,坐在她身侧的裴湘,想起她荼白的衣裙上大片触目惊心的红,想起她最终满眼是泪,却只冷冷地瞧着苏云照的尸体。

“缈缈。”

戚寸心忽然唤了身旁的少年一声。

“嗯?”

谢缈正在捏小雪人,闻声便侧过脸。

“虽然我没见过你表兄,但我今天看着裴湘,就好像也见过了他似的。”戚寸心有些失神,“她在宴上质问我虽是做戏给苏云照看,但我看得出来,她对谢家是有怨恨的。”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还是那么理智从容。”

她好像在裴湘的身上,看到了什么是裴家人的风骨。

裴湘已经给了苏云照足够多的时间,哪怕他在宴上有一刻后悔,不动手给戚寸心添酒,裴湘也不会那般决然地混着酒水吃下落胎的丸药。

丈夫她不要了,孩子她也不要。

戚寸心此刻仍旧难以形容那一刻自己心中的震撼。

而谢缈静默地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的伸出一双手去捧她的脸。

他掌心浸过雪,冰凉得厉害。

戚寸心瑟缩了一下,脸蛋被他屈起的指节捏得有点变形。

她才发现自己清晨捏的那个与摆件儿一般大的小雪人变样了,她皱起眉,“缈缈!”

“你为什么要动我捏的小雪人!”她有点生气。

“你早上捏的不像我,我现在捏的像你了。”他的语气清淡。

“哪里像了?”

戚寸心看着那个五官模糊,连头发的形状也瞧不见的光头小雪人,觉得他在睁眼说瞎话。

“这里像,这里也像。”

少年随意地指了两处,带有几分刻意。

“我的脸没有那么胖乎乎。”她十分不满。

“是吗?”

少年捧着她的脸认真审视,但也不知是不是过分冰凉的雪反令他的手掌开始有些发烫,他捧着她白皙温软的脸,望见她那样一双圆圆的杏眼。

他纤长的眼睫忽然轻微地眨动一下。

“好吧。”

他清泠的嗓音变得很轻很轻。

“什么?”戚寸心没太听清。

他松开她的脸,瞧了那个五官模糊,脑袋光光的小雪人一眼。

他勉为其难:

“那就像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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