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不肯信

2024-03-02 作者: 山栀子
60.不肯信

“罗希光的妻子与父母都死了, 就在前夜,殿下与臣等还未出彩戏园时,他一家人就都被杀了。”

徐允嘉站在内殿里,恭敬地禀报。

“证据不都握在罗希光手里么?那柯嗣既已看出罗希光将证据交给了徐世子, 又为何要遣人去杀罗希光的一家老小?”丹玉眉头紧皱。

柯嗣便是那位彩戏园的柯总管。

“怕是担心罗希光手中的证据未必只有他交给徐山岚的那些。”谢缈依靠在床榻上, 身后半开的窗棂外倾落大片明净天光, 他在其中, 眉眼明净, 漫不经心地瞧着手中的信笺。

“不错, 罗家的确有被翻找过的痕迹。”徐允嘉点了点头, 随即又道,“可惜, 罗希光掌握的证据还不足以推断出彩戏园背后的主人到底是谁。”

“不是那个像头熊似的家伙?”丹玉挠头。

他还记得前天夜里在彩戏园地下瞧见的那个身形臃肿的中年男人, 那人便自称是彩戏园的东家。

“一个京山郡来的富商,怕是还没有这个本事制住那些世家子弟,还有那两个游走在月童与青溪, 澧阳的两个商帮帮主, 更何况是那四个朝廷命官。”徐允嘉昨日便将那自称是彩戏园东家的死者的身份调查过,若只是依靠他自己, 他绝没有可能经营得起这样的生意。

他一定是背靠朝中之人,且还是身份不低的人,才敢有那样天大的胆子。

“可如果不是他,那他背后的人, 又是谁?”

丹玉一向是个直性子人,也不大能看得明白这其中的弯弯道道, 在谢缈身边,一向是徐允嘉的头脑最好。

“去问问柯嗣, 不就知道了?”

谢缈面上神情极淡,笑意不甚分明。

徐允嘉见他掀开锦被,便忙上前去扶他,他与丹玉一向是了解谢缈的,谢缈要做什么便一定会去做,哪怕他此时还受着伤,脸色也不大好,他们两人也并不敢多言相劝。

但珠帘碰撞的声音响起,丹玉与徐允嘉侧过脸才瞧见那一道紫棠色的衣袖,回过头时,却见太子殿下又已躺在床榻上,锦被也在他身上盖得好好的。

“……?”

“……?”

丹玉和徐允嘉皆是一愣。

在彩戏园地下的洞穴里受了寒,戚寸心到今日还在咳嗽,在床上已经躺了一两天,她实在憋得慌,便与子意子茹上庭内的石亭里待了会儿。

她才一进来,瞧见丹玉和徐允嘉呆立在谢缈床前,她有点茫然,“这是怎么了?”

“下去。”

谢缈轻瞥他二人。

“是。”

徐允嘉垂首应声,随即便拽着一脸懵的丹玉转身,朝戚寸心行了礼后,便匆匆掀帘出去了。

“还要睡觉吗?”

谢缈见她走过来,便问。

“不了,躺着头更疼。”戚寸心摇了摇头,有点蔫蔫的。

谢缈打量着她卷曲的乱发,只不过睡了一个午觉,她的发尾又打结了,看起来有点毛茸茸的。

“这头发没救了,干脆我让子茹帮我把发尾剪去一些算了。”

戚寸心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瞧见自己的发尾,她有点苦恼。

“我帮你梳。”

少年睁着一双眼睛,看起来十分真诚。

“你手上还有伤呢,最好不要动。”戚寸心拒绝。

“不碍事。”

他已坐起身,掀了锦被。

戚寸心坐在铜镜前还有点忐忑,她想起那天他梳断她的一缕发,头皮就有点发紧,可是看着他那样认真的模样,她抿了一下唇,小声警告:“我再相信你一次,但你要是又扯断我的头发,我就让柳絮今晚的晚膳不要准备鱼了。”

就跟那只小黑猫似的,谢缈和它一样,都喜欢鱼。

铜镜里照出少年漂亮的面容,他听见她的话,便弯起眼睛笑了一下,缠着细布的手抓着她的一缕发尾,再用另一只手中的木梳慢慢梳理。

上次是他不得要领,这一回他看起来格外小心。

小黑猫坐在梳妆台上舔爪子,隔一会儿歪着脑袋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就露出尖锐的指甲去抓铜镜,爪子碰到冷冰冰的镜面,它吓了一跳,浑身炸毛一下跳进了戚寸心的怀里。

戚寸心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忍不住笑了几声。

小猫戴着的忍冬花项圈有点旧了,她摸了一下,盘算着给它绣个新的,在小猫呼噜呼噜的声音里,戚寸心又想起方才在内殿里的丹玉和徐允嘉。

“缈缈,丹玉他们来,为的是什么事?”

她好奇地问。

“罗希光的妻子与父母都被杀了。”谢缈的目光专注,仍停留在她的发尾。

“什么?”

戚寸心摸猫脑袋的动作一顿,满眼惊愕。

她失神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听丹玉说,罗大人是从绥离的战场上回来的,因为绥离的仗打败了,他也被降了职,在月童做了个闲散的武官,彩戏园的事原本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原本可以不管的。”

可他还是去了。

孤身一人,赌上自己的性命与前途。

“罗家还剩了个六岁的女儿,是从罗家地窖里找出来的。”少年清泠的嗓音在她身后再度响起。

戚寸心抬起眼睛,看向镜子里的他,“可将她安置好了?”

“被徐山岚带回永宁侯府了。”谢缈又添一句。

这一回,他果然替她梳理得很好,也没有扯疼她,戚寸心自己涂了擦发的山茶油果然柔顺了许多。

在用晚膳前,柳絮领着两名宫娥进来,送上两碗汤药。

戚寸心有点不大愿意喝了。

她捧着药碗,皱了皱鼻子,“我觉得我已经好多了,可以不用喝药了。”

“太子妃还有些咳嗽,还是将这服药喝完吧。”柳絮在一旁笑着劝她。

两夫妻坐在一块儿,一人手捧一碗药,面面相觑片刻,戚寸心吹了吹碗沿里浮出来的热气,苦涩的药味并不好闻,“缈缈,我们比谁喝得快。”

她说完就低头一口闷。

谢缈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喝了大半。

他慢吞吞地喝完,她的碗就空了,可她皱着脸接了柳絮递过来的蜜饯,却是先塞到了他的嘴巴里。

少年睁着一双眼,有些懵懂,舌尖苦涩的药味逐渐被蜜饯的甜驱散,他咬下那颗蜜饯,抿唇笑了一下。

夜里落了绵绵细雨。

内殿里烛火未尽,床榻上的姑娘不知何时已经睡着,手中还捏着一本翻开的书卷,她无知无觉,呼吸清浅。

少年拥被而坐,在她身侧静默地看她良久,才动作极轻地抽了她手中的书卷放到一侧。

或听见她不甚清晰的梦呓,他也许是出于好奇,便低下头想要听清。

可她又不说了。

只是嘴唇动了一下。

此间暖色的光线里,他的目光不知因何而落在她的唇,呼吸也许有些过分接近了,他的视线匆忙移开,想要直起身时,手却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臂。

她皱了一下眉,很快便睁开了眼睛。

那样一双懵懂的眼,骤然望见面前少年微红的面庞,她还有点迷迷糊糊的,乍见他这样近的脸,也许是还没反应过来,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梦里是彩戏园地下看台的栏杆,他离她就像此刻这样近。

而此刻谢缈凝望她的眼睛,周遭的一切都很安静,唯有窗棂外偶有簌簌细雨点滴作响。

气息近在咫尺,他的鼻尖轻蹭到她的鼻尖,耳廓不知何时已经染上薄红。

他一下坐直身体。

隔了片刻再去看她,却发现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再度沉沉睡去。

丹玉与徐允嘉得了柳絮递来的消息后便守在紫央殿外的廊上,乍听殿门打开的声音,他们齐齐回头,便瞧见披着玄黑披风的少年从殿门内走出来。

“殿下您可是发热了?”

丹玉在檐下的灯火里,望见了他脸颊的薄红,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少年抬眼轻睨他。

“……”丹玉一下低头。

“去大理寺见柯嗣。”

谢缈说着,便接了柳絮递来的纸伞,走入廊下的淋漓雨幕。

太子车驾出宫,东宫侍卫府的人随行。

夜里正落雨,街道的地面是湿润的,空气也有几分潮湿的草木味道,谢缈从马车上下来时,大理寺卿卢正文早已领着他手底下的官员守在大门处。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卢正文与一众官员下跪行礼,齐声道。

随即一众人簇拥着太子朝大理寺的监牢中去,卢正文小心地跟在太子身侧,说道:“无论臣等如何审问,柯嗣始终咬定了那个死去的京山郡富商就是彩戏园的东家。”

“问过我二哥了?”

谢缈言语简短。

“二皇子那边将当初买卖彩戏园的依据契约都差人送过来了,臣已经查过了,那些东西都没有问题,二皇子的确是将彩戏园卖给了一个叫做贺久的人,后来是这个贺久将彩戏园又转卖给了那个京山郡来的富商。”

卢正文原原本本地将自己查到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又递上了二皇子那边送来的契约收据。

谢缈随手接过来,漫不经心地扫视着纸上的数行字,最终目光停在“贺久”二字上,随后便将东西丢给徐允嘉。

“贺久你查了?”他淡声问。

“禀殿下,这贺久是北魏来的,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怕是也只能通过涤神乡去查。”卢正文擦了擦额角的汗意。

监牢内常是阴冷的,光线也很是晦暗,也是此番太子将临,卢正文才命人在审讯厅内多架几盆火,将这厅内照得亮堂堂的。

柯嗣一身囚服,浑身是伤,再不是那夜彩戏园地下,光鲜亮丽的总管事。

谢缈一撩衣摆,在丹玉抬过来的太师椅坐下,抬眼扫过柯嗣乱发下的那张脸,他没有多少血色的薄唇微扬,“听说你几番尝试自尽都不成?”

“太子殿下聪慧谨慎,派东宫侍卫时时刻刻守在我面前,防着外头的人来杀我灭口,也防着我自杀。”

柯嗣说话时牵动着肺部也有了些浑浊的气音,“我柯嗣何德何能,竟要太子带着伤,亲自驾临这样的地方来审问,彩戏园的东家是谁,我不是已经交代过了吗?”

“你以为你一口咬定是他,我就会信你?”

谢缈接了丹玉递来的一碗热茶,热雾顺着碗沿上浮,衬得他眼眉极淡。

“一定是罗希光手中掌握的证据并不足以证明彩戏园有第二个东家,不然太子也不会来此地,来问我。”

柯嗣猛烈地咳嗽几声,声音变得更为嘶哑了些,“如今彩戏园都没了,我在太子手中更难逃罪责,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太子为何就是不信?还是说,太子殿下您是希望我现编出另一个东家来,才能令殿下满意?”

“柯嗣,那京山郡来的一个富商如何能有这样的本事?你以为你咬定是他就没事了?”卢正文坐在另一侧,厉声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其他,如今秦越也已经下狱,他一个卧蛇岭的山匪寨主,如何逃到这月童城,又是如何成为彩戏园的外门管事的,你难道会不清楚?”

卢正文面容肃冷,“他已故的妻子便是你的姐姐,你还要本官提醒你,你与他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柯嗣听见卢正文此言,果然神色有一瞬僵硬,他蓦地抬眼,仔细观察着卢正文的神情,似乎仍然很是怀疑,“前夜在我出面之前,我已让人递了消息给他,让他离开。”

“柯嗣,你别忘了是谁带殿下与徐家两兄弟入彩戏园的,你会想不到他们能顺利进入彩戏园,未必不是你姐夫秦越的故意相帮。”

徐允嘉面上没什么表情,冷冷地陈述事实。

柯嗣忽然沉默下来,这审讯厅内几盆火烧得正旺,在架子上迸溅出火星子来。

半晌后,他才开口:“他都说了?”

“说什么?”

谢缈将茶碗放到一旁,“说他背后的人是右都御史李适成?”

“他果然说了。”

柯嗣仿佛到这一刻一双眼睛才彻底暗淡下去,面如死灰。

“看来你和你的主子留着秦越这个李适成的眼线,便为的是在今日彩戏园地下之事败露时,有个替罪的人。”

面色苍白,神情恹恹的少年被丹玉扶着站起身来,迈着轻缓的步履走到他的面前,一双沉冷的眼眸打量他片刻,嗤笑了一声。

“太子因何不信?”

柯嗣紧盯着眼前这少年,“我姐夫既已下狱,想来我那可怜的外甥女也已被太子殿下的人所掌控,殿下既已查到这一层,为什么还是不肯信?”

“真是李适成?”

谢缈轻睨他。

“确是李适成。”

柯嗣闭了闭眼,咬牙道。

可是下一瞬,只听长剑自剑鞘抽出的铮然声响,剑锋毫无预兆地刺穿柯嗣的肩臂,鲜血迸溅出来,柯嗣经受不住,目眦欲裂,高声惨叫。

“是吗?”

少年握着剑柄微转手腕,任由剑刃碾碎他伤口之间的血肉。

柯嗣痛得厉害,一双眼睛已经憋红,他剧烈地喘息着,明明是被绑在木架子上动弹不得的,但他另一只手中却偷偷攥着一颗钢珠。

丹玉反应极快,上前用剑刃抵开那颗被柯嗣借由内力弹出的钢珠,又朝他胸口打了一掌。

柯嗣吐了血,却不知为何,再度迎上面前那少年一双寡冷的眼瞳时,他忽然笑起来,笑声逐渐放大。

他满嘴都是血,一双阴鸷的眼却紧盯着谢缈:“殿下,此人最好是李适成。”

“您不该再往下查了,否则,您是会后悔的……”

他的笑容恶劣,意味深长:

“再往下,也许就是您的舅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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