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最相配

2024-03-02 作者: 山栀子
71.最相配

夜里添灯, 雨声清脆。

少年双眸如星,在案前端坐,手握一支毛笔许久,墨色自笔端坠落, 在白宣上留下漆黑的一点。

“做一辈子夫妻, 岁岁常相见。”

她的声音柔软却坚定, 青灰暗淡的天光里, 她侧过脸来看他的模样, 是那样苍白又可怜。

“殿下?”

丹玉立在一旁, 眼睁睁瞧见宣纸上落了一点浓墨, 而太子殿下却毫无反应,便不由小心地唤了一声。

“嗯?”

少年迷茫抬眼。

“您是怎么了?可是困倦了?要不然您还是早些休息吧?”丹玉有些担忧, 这两日殿下几乎没怎么安眠过。

谢缈轻轻摇头, 或闻脚步声,抬眼便见徐允嘉匆匆进殿来。

“殿下。”

徐允嘉他一身衣衫沾了雨水,满携潮湿水气, 走上前来, 垂首行礼,气息还有些急促, “羽真奇咬舌了。”

谢缈一顿,搁下了笔。

“人死了没有?”丹玉急匆匆地问。

“咬舌死不了,话却是说不清楚了。”

徐允嘉说道。

丹玉眉头皱得死紧,“也不知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审问一事不交给殿下,反倒交给二皇子, 如今倒好了,羽真奇不死, 也是个没用的玩意了。”

“吾鲁图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撬得开嘴?”

谢缈慢饮一口热茶,“正如我舅舅的涤神乡,若是嘴不紧,志不坚的人,也就去不得北魏,做不了归乡人了。”

即便羽真奇不咬舌,无论是大理寺的人,还是二皇子,又或是涤神乡的程寺云,只怕都很难从他嘴里知道点什么。

“既是个没用的东西,那用他走最后一步死棋也是好的。”少年眉眼微扬,眼底却是幽冷阴沉的,“如今最着急的,非是你我,而是我二哥。”

吴氏以为向谢敏朝吹吹枕边风,将审问羽真奇的这件事揽到谢詹泽身上,便能借此抢功,哪知她原是捡了个烫手的山芋。

“怪不得今晨陛下将这件事交给二皇子时殿下您也不着急,”丹玉霎时松了口气,便露出个笑来,“这么看来,二皇子这下是被他的母妃坑惨了。”

“还有什么事?”

谢缈轻瞥徐允嘉。

徐允嘉当即垂首,恭敬道:“禀殿下,大理寺已经查清,羽真奇是跟着西域商队混进月童城的。”

“羽真奇的五官轮廓与中原人有别,但北魏枢密院出来的人有颇多办法作掩饰面容,再混在西域商队里也就没有那么惹人注目。”

“谁的商队?”谢缈语气疏淡。

“西域女商——枯夏。”徐允嘉神情凝重,抬眼看向书案后的太子。

此话一出,丹玉瞬间瞪起眼睛,“怎么会是枯夏?

也不知是为什么,一股子凉意顺着后脊骨爬上来,丹玉突然发觉,他们剥开了一层迷雾,却好像又走入了另一重迷雾之中。

“她在这件事里,究竟是知情者,是帮凶,还是……单纯地被利用?”

丹玉一时分辨不清。

“商队可还在城中?”

谢缈倒是没多少情绪表露,兀自端起茶碗轻抿一口。

“商队前夜就已经离城了,臣已命人去追,若是回西域,他们必经之处臣也命人快马加鞭送了信给地方官,让他们拦下商队。”徐允嘉说道。

从南黎到西域这路途遥远难量,只要商队未出南黎,便还有追上的可能。

“羽真奇蛰伏月童,不可能只是用一个贺久离间我与我娘子,他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谢缈的神情微冷,“绝不能让枯夏离开南黎,找到她,带回来。”

“是。”

丹玉与徐允嘉齐声应道。

夜愈深,灯芯已被宫娥进殿剪过一遭,徐允嘉与丹玉离开时,外头的雨势已经小了许多,只剩一种绵密的沙沙声。

谢缈掀了珠帘进内殿,灯笼柱中散出的昏黄光色照着床榻上的姑娘纤薄的背影,一团毛茸茸的小黑球趴在她的枕边,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他在床沿坐下,宽袖后褪了些,露出一截白皙的腕骨,铃铛声极轻,他伸手捏住小黑猫的脖颈,小猫顿时蜷缩起来,用一双圆圆的眼睛懵懂望他。

它张嘴要喵喵叫,却被少年的手指捂住嘴巴,它顺势舔了舔他的手指,他皱了一下眉,照例将它扔到一旁的软榻上。

戚寸心在睡梦中毫无所觉,身侧的人躺下来将她抱进怀里她也不知道,也许是晚间的那一碗汤药有安神之效,她这一觉睡得很沉,甚至都不曾做梦。

晦暗灯影里,少年细细凝视她的脸,指腹忽然轻触了一下她鼻梁上的那颗小小的红痣。

腕骨的铃铛不小心轻碰她的鼻尖,大约是温度有点冰凉,她眼皮微动,皱了皱鼻子,他看着,不知为何,眼睛忽然弯了弯。

他的手探入被子里一点点分开她在睡梦中不自觉蜷缩的手指,牵紧她的手,又是那样小心,那样轻地稍稍往前,亲了一下她的嘴唇。

如此相近的距离,窗外沙沙作响的雨声都不如此刻的心跳潮湿,他眼睫微动,闭起眼睛。

春雨细碎的夜,值夜的宫娥在廊前添灯,她们的动静极轻,东宫内寂寂无声,但彼时后宫里却并不够安宁。

谢敏朝今夜宿在九璋殿,阳春宫中的贵妃吴氏等了半夜,才将自己的儿子谢詹泽等来。

宫娥绣屏正命人收拾一地的碎瓷片,谢詹泽走进殿来,他的面色并不算好,却也礼数十分周全地向吴氏行了礼,温声唤:“母妃。”

“詹泽,羽真奇怎么就能咬了舌头?你的人怎么就看不住他?”吴氏满肚子的话,在一见到他时便按压不住,“他如今说话都说不清楚,你还要如何审他?”

“母妃真以为儿子能从羽真奇嘴里问出什么吗?”

只听吴氏提起此人,谢詹泽那一双眼睛便透出几分无奈之色,“母妃,儿子不是同您说过了吗?这些事你不必管。”

“你这是什么意思?如今是嫌我这个母亲碍你手脚了?”吴氏原本就憋着气,此时一双清冷的妙目一横,语气也十分不好。

“母妃……”谢詹泽皱了皱眉,抬眼看向一旁的绣屏。

绣屏当即明白过了,连忙向吴氏行礼道:“奴婢先告退。”

待绣屏走出去并将殿门合上,谢詹泽才又出声道:“母妃原想用贺久一事大做文章,令父皇疑心太子妃通敌,可母妃有没有想过,太子妃是周靖丰的学生,而周靖丰背后有什么?”

“他有南疆军啊母妃。”

谢詹泽轻叹一声,“父皇即便忌惮周靖丰,也不可能在此时将太子妃怎么样,如今太子妃就是周靖丰的脸面,她的行止便是九重天的行止,她声名坏了固然是好事,可偏偏今晨她在九璋殿中那一番声泪俱下,为国为民的辩驳坦荡漂亮,她那一晕倒,反成了窦侍郎等人的罪过。”

他莫名笑了一声,眸色却深了几分,“母妃,您错算了父皇的好战之心,太子妃却算准了。”

“周靖丰可真没白教她……”吴氏今晨得了窦海芳等人在皎龙门受刑的消息时,便已经气得不轻。

原是想给那个小丫头一些苦头吃,却不曾想反倒令吴氏自己栽了个跟头。

“母妃以为揽下审问羽真奇的差事是在帮我,可母妃想过没有?北魏枢密院是什么地方?南有涤神乡,北有枢密院,人少了舌头,还有手可以写字,可枢密院来的密探,即便用尽手段,也休想从他那儿知道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詹泽仍然是一副温雅守礼的模样,即便他这般骑虎难下的局面实则是面前的母亲一手促成,他面上也不见多少怒色。

“竟……真是本宫想错了?”到了此时,吴氏才终于恍然,一时间,她看向谢詹泽的目光有几分凝滞,或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她忽然道:“彩戏园的事,你是不是还有参与?你面上卖了彩戏园,实际那园子仍是你的,对吗?”

“因为太子查出柯嗣是羽真奇的人,所以你才不敢插手这件事?”

面对吴氏的质问,谢詹泽却不说是与不是,檐外雨声沙沙,他抬眼对上吴氏的眼睛,“此前是儿子想错了,儿子日后要做些什么,不会再瞒着母妃,但请母妃也不要再自顾自地为儿子决定任何事。”

“若按常理,太子昨夜抓住羽真奇的消息本不该如此之快地传至母妃耳中,他利用母妃您将我推至此般境地,足见太子智计之深。”

谢詹泽端了桌上已经冷掉的茶喝了一口,“母妃,这一局是我输了。”

连着下了两日的雨终于在翌日天光既破时停了,清晨拨云的日光仿佛比前些日子还要灿烂些,落入天敬殿窗棂间散碎的光影也更明亮。

早朝时,谢敏朝下旨命永宁侯徐天吉为昭武大将军领兵去壁上,将丢失的绥离夺回来,到退朝时,也没几个主和的言官出声。

谢敏朝先离了天敬殿,随后便是官员们陆陆续续地走出殿门,三两成群的说着话往阶梯下走。

“寸心的病,可好些了?”裴寄清一边往白玉长阶下走,一边问身侧的少年。

“嗯。”

少年轻应一声。

“听说那贺久跟寸心是朋友,寸心昨儿过了生辰也不过是个才十七岁的小姑娘,先是她祖父和父亲,后来是她母亲,再到她姑母和这个贺久,她年纪轻轻,却已经见惯死别。”

裴寄清叹了口气,或是想起昨日在九璋殿中的情形,他眉头松了松,不由又道:“但你瞧她昨日,明明生着病,却还强撑着去了九璋殿,我年纪大了,早就不同朝里那些惯爱耍嘴皮子的言官吵了,她昨日一番话说得解气,晕得也合乎时宜。”

风吹得他花白的胡须微荡,他侧过脸去瞧身边的少年,“繁青,她这个姑娘聪明又坚韧,如你一般,寻常的苦难并不能折断她的骨头,所以你也不用太担心。”

他伸手轻拍少年的手臂,颇为感叹:

“在这世上,你们最是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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